李述森 關 娜
(山東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山東社會科學院 省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002)
恩格斯登上西歐社會政治舞臺之時,西歐資本主義整體上還處在發展的初級階段,社會保障制度完全沒有建立起來,無產階級受到沉重的奴役與剝削。受此影響,恩格斯很早就成為了共產主義者,主張通過暴力革命盡快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社會。為此,他還積極參加了1848年歐洲革命,力圖將自己的理想付諸實踐。但1848年革命最終失敗了。在對革命經驗教訓的總結與反思中,恩格斯逐漸認識到,超越客觀物質條件的、過早過激的革命不僅不能帶來無產階級的解放,而且還會導致阻礙社會歷史發展進程、延緩無產階級解放事業的后果。此后,他的這一思想不斷深化與完善,對防止西歐工人運動的革命激進主義傾向,保障社會主義運動的健康、順利發展,發揮了良好的指導作用。
19世紀上半葉的西歐各國,資本主義還處在極不發達的狀態。英國作為當時最為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工業革命也只是剛剛完成,社會保障制度還沒有建立起來,工人階級受到資本家的殘酷剝削與奴役。政治制度也沒有完全民主化,貴族階級和大工業家壟斷著大部分政治權力,中小資產階級被排斥在政權之外,廣大勞動階級還沒有選舉權。法國當時雖然也已經是資本主義國家,但在發展水平上,比英國還要落后得多。它仍然是一個農業國,小農占人口的絕大多數。工業革命才剛剛展開,發展緩慢,工人階級的處境更加惡劣。在政治上,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任務還沒有最終完成,王朝與共和國不斷更替。廣大群眾沒有選舉權,處在龐大官僚機構的壓迫之下。另一個重要國家德國,又比法國落后。它尚未實現國家的統一,邦國林立,沒有形成統一的市場。工業革命只在局部零星地展開,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仍然存在君主專制制度,容克地主階級是絕對意義上的統治階級。歐洲其他國家,絕大多數還處在異族的統治之下,尚未實現民族獨立,資本主義的發展水平更是低下。
由于以上原因,歐洲國家不斷發生動蕩和沖突,最終導致了1848年革命的爆發。1848年革命從性質上說,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目的是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掃清道路,但其中也存在著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斗爭,巴黎工人階級甚至提出了社會共和國的口號。因此,作為共產主義者的恩格斯同馬克思一樣,為當時的形勢所鼓舞,認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革命時代已經到來,因而積極投身到了當時各國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去。
恩格斯當時最關心的是德國,親自參加了德國革命。德國雖然十分落后,資產階級革命的任務還遠遠沒有完成,但恩格斯和馬克思一樣,卻希望其革命成為不間斷的革命,最終導向社會主義。他們在《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央委員會告同盟書》中強調說:“民主派小資產者只不過希望實現了上述要求便趕快結束革命,而我們的利益和我們的任務卻是要不斷革命,直到把一切大大小小的有產階級的統治全部消滅,直到無產階級奪得國家政權,直到無產者的聯合不僅在一個國家內,而且在世界一切舉足輕重的國家內都發展到使這些國家的無產者之間的競爭停止,至少是發展到使那些有決定意義的生產力集中到了無產者手中。對我們說來,問題不在于改變私有制,而只在于消滅私有制,不在于掩蓋階級對立,而在于消滅階級,不在于改良現存社會,而在于建立新社會。”(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頁。“為了要達到自己的最終勝利,他們首先必須自己努力:他們應該認清自己的階級利益,盡快采取自己獨立政黨的立場,一時一刻也不能因為聽信民主派小資產者的花言巧語而動搖對無產階級政黨的獨立組織的信念。他們的戰斗口號應該是:不斷革命。”(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頁。
然而,無論當時的法國革命還是德國革命,最終都沒有轉變成社會主義革命。法國革命被鎮壓后,很快進入了波拿巴專制統治時代,甚至一部分資產階級革命的成果也喪失了。德國革命失敗后,只有了一個有名無實的議會機構,封建專制制度被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下來。英國的憲章運動也失敗了。歐洲隨后進入了一個政治相對穩定、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社會主義革命的前景變得越來越渺茫了。這促使馬克思恩格斯對1848年革命的經驗教訓開始進行總結與反思。
馬克思恩格斯在1845年左右就確立起了唯物史觀,其精神要義是認為社會形態的演進主要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資本主義有自己的歷史使命去完成,只有當它再也不能促進生產力發展時,才可能被新的社會形態所取代。不過,由于革命風暴很快來臨,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將其嚴格地運用于對西歐社會發展現實的分析之中。1848年革命失敗后,在對革命經驗教訓的總結中,唯物史觀的基本精神再次閃耀其光輝。馬克思恩格斯按照唯物史觀對1848年革命經驗教訓的總結所得出的一個重要結論之一是:條件不成熟的、過早過激的革命,只能帶來相反的結果。
恩格斯對激進革命后果的反思,最初表現在對歐洲各國密謀傳統的批判上。1848年革命的失敗,已經表明歐洲各國根本不具備進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前提條件。但當時一部分革命者不愿承認這一現實,仍想通過少數人的密謀而進行新的革命。恩格斯同馬克思一道對他們進行了嚴厲的譴責和批判:“這些密謀家并不滿足于一般地組織革命的無產階級。他們要做的事情恰恰是要超越革命發展的進程,人為地制造革命危機,使革命成為毫不具備革命條件的即興之作。在他們看來,革命的唯一條件就是他們很好地組織密謀活動。他們是革命的煉金術士,完全繼承了昔日煉金術士固定觀念中那些混亂思想和偏見。……他們搞這些陰謀計劃,只有一個最近的目標,就是推翻現政府;他們極端輕視對工人進行更富理論性的關于階級利益的教育。”(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33-334頁。不久之后,恩格斯又針對德國的情況寫道:“德國先進的共產主義政黨……從來不抱這樣的幻想:似乎它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隨心所欲地制造革命去實現自己的思想。它研究了1848年革命運動的起因及其失敗的原因。它認為,社會的階級對抗是一切政治斗爭的基礎,因此它致力于研究這樣一些條件:在這些條件下,一個社會階級可能和必然要擔負起代表民族的整體利益的使命,從而擔負起在政治上統治該民族的使命。”(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4頁。
后來,隨著實踐經驗的積累,恩格斯的思想不斷深化。在1853年4月致約瑟夫·魏德邁的一封信中,恩格斯這樣說道:“我感到,由于其他政黨都一籌莫展和萎靡不振,我們的黨有一天不得不出來執政,而終究要去實行那些并不直接符合我們的利益,而是符合一般革命的利益、特別是小資產階級利益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由于受到無產階級大眾的推動,由于受到我們自己所發表的、或多或少已經被曲解的、而且在黨派斗爭中多少帶有激昂情緒提出來的聲明和計劃的約束,我們將不得不進行共產主義的實驗,并實行跳躍,但這樣做還不是時候,這一點我們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這樣做,會掉腦袋——但愿只在肉體方面——,會出現反動,并且在全世界能夠對這種事情作出歷史的判斷以前,我們不僅會被人視為怪物(這倒無所謂),而且會被人看成笨蛋(那就糟透了)。我看不出還能有別的什么結果。在德國這樣一個落后的國家里,由于它有一個先進的政黨并且同法國這樣一個先進的國家一起被卷入先進的革命,所以只要一發生嚴重的沖突,只要一出現真正的危險,這個先進的政黨就不得不采取行動,而這對它來說無論如何是為時過早的。然而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在我們黨的文獻中為我們黨應對這樣的局面預先作歷史的辯護。”(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0頁。他雖然最后加了一句話說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在黨的文獻中為應對這樣的局面預先作歷史的辯護,但其內心深處表達的深深的擔憂,是顯而易見的。
通過研究歷史得到某種啟示是恩格斯理論研究的一大特點。1850年代末,恩格斯對德國農民戰爭的歷史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在研究中發現,當時的激進派進行了超越客觀歷史條件的革命,根本無法兌現先前的承諾,最后陷入了窘境,走向了失敗。他因此特別警示當時的社會民主黨人說:“對于激進派的領袖來說,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在運動還沒有達到成熟的地步,還沒有使他所代表的階級具備進行統治的條件,而且也不可能去實行為維持這個階級的統治所必須貫徹的各項措施的時候,就被迫出來掌握政權。他所能做的事,并不取決于他的意志,而取決于不同階級之間對立的發展程度,取決于歷來決定階級對立發展程度的物質生活條件、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發展程度。他所應做的事,他那一派要求他做的事,也并不取決于他,而且也不取決于階級斗爭及其條件的發展程度;他不得不恪守自己一向鼓吹的理論和要求,而這些理論和要求又并不是產生于當時社會各階級相互對立的態勢以及當時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或多或少是偶然的狀況,而是產生于他對于社會運動和政治運動的一般結果所持的或深或淺的認識。于是他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進退維谷的境地:他所能做的事,同他迄今為止的全部行動,同他的原則以及他那一派的直接利益是互相矛盾的;而他所應做的事,則是無法辦到的。總而言之,他被迫不代表自己那一派,不代表自己的階級,而去代表在當時運動中已經具備成熟的統治條件的那個階級。他不得不為運動本身的利益而維護一個異己階級的利益,不得不以空話和諾言來對自己的階級進行搪塞,聲稱那個異己的階級的利益就是本階級的利益。誰要是陷入這種窘境,那就無可挽回地要遭到失敗。”(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3-304頁。
每一次重大革命行動的失敗,既能夠引發人們的思考,使其從中吸取必要的經驗教訓,變得更為冷靜與務實,也可能使一部分人變得更為激進,更加不顧客觀條件的限制而急于實現自己的目標。1848年革命失敗后的情況如此,巴黎公社革命失敗后的情況也是如此。巴黎公社是法國工人階級的一次壯舉。它為了建立一個更公正、更美好的社會,用革命手段推翻了資產階級政府,表現了可歌可泣的英勇斗爭精神,在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發展史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但是從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角度看,它是一次非常激進的革命,超越了當時法國經濟社會發展狀況所提供的可能性,因而不可能獲得成功。巴黎公社革命失敗后,恩格斯和馬克思一方面為其合理性進行辯護,同時也注重對其經驗教訓進行總結與分析,并對群眾性工人運動的興起、工人階級政黨的出現和爭取普選權的斗爭,給予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但是,當時仍有一些工人階級活動家不能正確認識現實,急于進行革命,對工人階級及其政黨的合法活動不屑一顧。這在法國的一些政治流亡者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法國政治流亡者主要遵循的是布朗基主義傳統,追求少數人的革命。恩格斯花費很大精力與他們進行了斗爭,指出:“布朗基主要是一個政治革命家;他只是在感情上,即在同情人民的痛苦這一點上,才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但是他既沒有社會主義的理論,也沒有改造社會的確定的實際的建議。布朗基在他的政治活動中主要是一個‘實干家’,他相信組織得很好的少數人只要在恰當的時機試著進行某種革命的突襲,能夠通過最初的若干勝利把人民群眾吸引到自己方面來,就能取得革命勝利。……由于布朗基把一切革命想象成由少數革命家所進行的突襲,自然也就產生了起義成功以后實行專政的必要性,當然,這種專政不是整個革命階級即無產階級的專政,而是那些進行突襲的少數人的專政,而這些人事先又被組織起來,服從一個人或某幾個人的專政。”(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頁。英國雖然沒有布朗基主義傳統,但奇怪的是,英國當時也出現了一些布朗基主義者,恩格斯同樣對他們進行了批判:“對革命事變進程的這種看法,至少對德國工人政黨來說,早已過時了,就是在法國也只能得到不太成熟或比較急躁的工人的支持。……但是,我們倫敦的布朗基主義者所根據的仍然是這樣的原則:革命完全不是自行發生的,而是制造出來的;革命是由為數不多的一批人根據預定的計劃制造出來的;在任何時刻都可以‘馬上干起來’。”(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9頁。恩格斯還特意將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者同布朗基主義者進行了比較,指出并不是誰最革命誰就最享有共產主義者的稱號:“德國共產主義者所以是共產主義者,是因為他們通過一切不是由他們而是由歷史發展進程造成的中間站和妥協,始終清楚地瞄準和追求最后目的:消滅階級和建立不再有土地私有制和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33個布朗基主義者所以是共產主義者,是因為他們以為,只要他們抱有善良的愿望,想跳過各個中間站和各種妥協,那就萬事大吉了,只要——他們確信如此——日內‘干起來’,政權落到他們手中,那么后天‘就會實行共產主義’。因此,如果這不能立刻辦到,那他們也就不是共產主義者了。”(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3頁。
進入1870年代后,民粹派運動在俄國逐漸興盛起來。俄國當時還存在著絕對君主專制制度,資本主義尚未發展起來,農村公社在社會政治經濟生活中居于基礎性的地位。但它也部分地感受到了西歐資本主義浪潮的沖擊,處在了發展的十字路口。俄國民粹派害怕資本主義的發展,力圖通過人民革命摧毀君主專制制度,在農村公社的基礎上一躍而進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為此,它先是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到農村去”的運動,試圖發動農民起來革命;運動失敗后,它又試圖通過少數知識分子的個人恐怖,通過消滅沙皇本人的方式來喚起革命。恩格斯十分關心俄國局勢的發展,但他堅決反對以特卡喬夫為代表的俄國民粹派所持有的這樣一種思想,似乎俄國既沒有城市無產階級也沒有資產階級,資本的權力還處于萌芽的狀態,因而它比西歐國家更容易實現社會革命。恩格斯強調說:“現代社會主義力圖實現的變革,簡言之就是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以及通過消滅一切階級差別來建立新的社會組織。為此不但需要有能實現這個變革的無產階級,而且還需要有使社會生產力發展到能夠徹底消滅階級差別的資產階。……只有在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發展到甚至對我們現代條件來說也是很高的程度,才有可能把生產提高到這樣的水平,以致使得階級差別的消除成為真正的進步,使得這種消除可以持續下去,并且不致在社會的生產方式中引起停滯或甚至倒退。但是生產力只有在資產階級手中才達到了這樣的發展程度。可見,就是從這一方面來說,資產階級正如無產階級本身一樣,也是社會主義革命的一個必要的先決條件。因此,誰竟然斷言在一個雖然沒有無產階級然而也沒有資產階級的國家更容易進行這種革命,那就只不過證明,他還需要學一學關于社會主義的初步知識。”(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9-390頁。
后來,俄國民粹派革命家仍然頻繁地就俄國革命的問題向恩格斯請教。恩格斯也不斷地對俄國革命的問題發表意見,但主要的是告誡俄國革命者一定要避免進行條件不成熟的革命。在1885年4月給查蘇利奇的信中,恩格斯寫道:在一種例外情況下,“一小伙人就能制造出一場革命來,換句話說,只要輕輕一撞就能使處于極不穩定的平衡狀態……的整個制度倒塌,只要采取一個本身無足輕重的行動,就能釋放出一種接著便無法控制的爆炸力。如果說布朗基主義(幻想通過一個小小的秘密團體的活動來推翻整個社會)有某種存在的理由的話,那這肯定是在彼得堡。只要火藥一點著,只要力量一釋放出來,只要人民的能量由位能變為動能……,那么,點燃導火線的人們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因為這種爆炸力將比他們強一千倍,它將以經濟力和經濟阻力為轉移盡可能給自己尋找出路。假定這些人設想能夠抓到政權,那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他們鑿穿堤壩引起決堤,那急流本身就會把他們的幻想沖得一干二凈。而即使這種幻想偶然賦予他們更大的意志力,這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那些自夸制造出革命的人,在革命的第二天就會看到,他們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什么,制造出的革命根本不像他們原來打算的那個樣子。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歷史的諷刺,免遭這種諷刺的歷史活動家為數甚少。”(1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3頁。這就是說,像俄國這樣的國家,即使在一種特別的情況下發生了革命,革命派奪得了政權,最后的結果也是他們所控制不了的,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性將會把他們的幻想蕩滌殆盡。
恩格斯晚年時期,仍然繼續關注著農村公社和俄國革命的問題。他這時雖然對民粹派提出的問題給予了一定的理解,指出“如果一般地說可以提出俄國的公社是否將有別的更好的命運這樣一個問題,那么這不是公社本身的錯,而完全是由于公社在一個歐洲國家里保持相當的生命力到了這樣一個時刻,這時,在西歐不僅一般的商品生產,甚至連它的最高和最后的形式——資本主義生產都同它本身所創造的生產力發生了矛盾,它不能再繼續支配這種生產力,它正在由于這些內部矛盾及其所造成的階級沖突而走向滅亡。”(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7頁。但在根本上,他仍然堅持了這樣一種一以貫之的觀點,即俄國農村公社要成為走向社會主義的支點,必須以西歐社會主義革命的率先勝利和大力援助為前提。“對俄國的公社的這樣一種可能的改造的首創因素只能來自西方的工業無產階級,而不是來自公社本身。西歐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勝利以及與之俱來的以社會管理的生產代替資本主義生產,這就是俄國公社上升到同樣的階段所必須的先決條件。”(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7頁。也就是說,這種情況的出現完全以外部因素為前提,而就俄國自身條件而言,是不具備任何的動力和可能性的。
如上所述,恩格斯在一生中的各個時期,尤其是1848年革命后,對“激進革命后果”的問題進行了大量的反思和論述。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還提醒工人階級和社會民主黨人一定要避免這樣的錯誤。在這里面,作為一條紅線貫穿始終和起著持久決定作用的,是他和馬克思早年確立起的唯物史觀。從今天的標準來看,19世紀上半葉的資本主義,即使在西歐,也還遠沒有達到高度發展的程度;而從世界范圍來看,發展就更為薄弱了。這樣的客觀條件是根本談不上推翻資本主義和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出于人道主義目的,出于對資本主義早期發展階段工人階級命運的極大關注和同情,恩格斯和馬克思早年一度表現出了急于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思想傾向。這雖然在道德上是高尚的,但從結果看,不能不說是對唯物史觀的一種偏離。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偉大之處在于,一旦發現出現了這種偏離,他們就會勇敢地面對,盡快地予以糾正。因此,1848年革命的高潮一過去,他們就迅即用唯物史觀的理論和方法去分析這次革命和總結其經驗教訓了。
馬克思也是反對革命激進主義的典范,很早就作出了這方面的努力。1848年革命失敗后不久,馬克思就撰寫了《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開始系統地反思法國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并得出結論認為,法國革命之所以失敗,主要原因還是在于法國的資本主義遠不是那么發展,資產階級甚至還沒有在法國確立起自己穩固的統治。“一般說來,工業無產階級的發展是受工業資產階級的發展制約的。在工業資產階級統治下,它才能獲得廣大的全國規模的存在,從而能夠把它的革命提高為全國規模的革命;在這種統治下,它才能創造出現代的生產資料,這種生產資料同時也正是它用以達到自身革命解放的手段。只有工業資產階級的統治才能鏟除封建社會的物質根底,并且鋪平無產階級革命唯一能借以實現的地基。法國的工業比大陸上其他地區的工業更發達,而法國的資產階級比大陸上其他地區的資產階級更革命。但是二月革命難道不是直接反對金融貴族的嗎?這一事實證明,工業資產階級并沒有統治法國。工業資產階級的統治只有在現代工業已按本身需要改造了一切所有制的地方才有可能實現;而工業又只有在它已奪得世界市場的時候才能達到這樣強大的地步,因為在本國的疆界內是不能滿足其發展需要的。”(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89頁。1848革命失敗后,西歐出現了經濟的繁榮,因而就更談不上什么革命的前景了,馬克思這樣總結道:“在這種普遍繁榮的情況下,即在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力正以在整個資產階級關系范圍內所能達到的速度蓬勃發展的時候,也就談不到什么真正的革命。只有在現代生產力和資產階級生產方式這兩個要素互相矛盾的時候,這種革命才有可能。大陸秩序黨內各個集團的代表目前爭吵不休,并使對方丟丑,這決不能導致新的革命……一切想阻止資產階級發展的反動企圖都會像民主派的一切道義上的憤懣和熱情的宣言一樣,必然會被這個基礎碰得粉碎。”(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96頁。
在不久后寫成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書中,馬克思對法國革命后果的反思更加具體和深刻了。他開始突出強調歷史傳統的基礎性作用:“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0-471頁。指出“自以為借助革命加速了自己的前進運動的整個民族,忽然發現自己被拖回到一個早已死亡的時代;而為了不致對倒退產生錯覺,于是就使那些早已成為古董的舊的日期、舊的紀年、舊的名稱、舊的敕令以及好像早已腐朽的舊憲兵復活起來。”(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2頁。實際上,二月革命被人們賦予了過高的意義,它不過是一個意外和插曲而已。“二月革命對于舊社會是一個突然襲擊,是一個意外事件,而人們則把這個突然的打擊宣布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壯舉,認為它開辟了一個新紀元。”(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3頁。
進一步反思的結果,就是馬克思著名的“兩個決不會”命題的提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所以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因此而獲得了更成熟、更經典的概括。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中,馬克思開始將人類社會的發展比喻為自然歷史過程。“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一個國家應該而且可以向其他國家學習。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10頁。1870年代,馬克思對以巴枯寧為代表的俄國民粹派,也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徹底的社會革命是同經濟發展的一定歷史條件聯系著的;這些條件是社會革命的前提。因此,只有在工業無產階級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在人民群眾中至少占有重要地位的地方,社會革命才有可能。無產階級要想有任何勝利的可能性,至少應當善于變通,直接為農民做很多的事情,就像法國資產階級在進行革命時為當時法國農民所做的那樣。”(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4頁。
總起來看,反對激進革命是唯物史觀的基本要求,是馬克思主義的內在屬性。不過,我們對于恩格斯關于“激進革命后果”的思想,還需要從更寬廣的角度去理解。恩格斯一直在指出“激進革命的后果”,反對條件不成熟的、過早的革命,那么,反過來說,條件成熟的和不過早、過激的革命是否就是需要的了呢?實際上,恩格斯在晚年的時候,思想的重心已經轉到如何利用和平手段去實現無產階級解放的目標上,暴力革命在他看來已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了。馬克思在1872年時就指出過,像英國、美國、荷蘭等民主國家,已經不太可能發生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已有可能通過和平方式獲得政權。恩格斯在晚年發展了這一思想,說道:“可以設想,在人民代議機關把一切權力集中在自己手里、只要取得大多數人民的支持就能夠按照憲法隨意辦事的國家里,舊社會有可能和平長入新社會,比如在法國和美國那樣的民主共和國,在英國那樣的君主國。”(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4頁。他認為只是在還存在著專制制度的國家,比如德國,還不能放棄暴力革命。但即使是德國,在19世紀末期,民主制度也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因此,恩格斯也更多地強調爭取普選權而非暴力革命了。
另一方面,在晚年恩格斯的視域中,激進革命往往是同工人階級發展水平低下、大多數人處于盲從狀態、革命本質上是少數人的革命這一判斷聯系在一起的,因而當工人階級成熟起來以后,這種革命就不太可能發生了:“如果撇開每一次的具體內容不談,那么這一切革命的共同形式就在于:它們都是少數人的革命。多數人即使參加了,他們也只是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為少數人效勞;然而,正是由于這種情形,或者甚至只是由于多數人采取消極的不反抗的態度,就造成了一種假象,好像這個少數是代表全體人民的。”(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8-539頁。“如果說國家間戰爭的條件已經變化,那么階級斗爭的條件也有了同樣大的變化。實行突然襲擊的時代,由自覺的少數人帶領著不自覺的群眾實現革命的時代,已經過去。凡是要把社會組織完全加以改造的地方,群眾自己就一定要參加進去,自己就一定要弄明白這為的是什么,他們為爭取什么而去流血犧牲。”(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9頁。
最后還需要提及的是,盡管恩格斯一直在同俄國民粹派進行斗爭,反對他們在落后的俄國進行過早、過激的革命,但最后的結果卻是仍然在俄國發生了這樣的革命。俄國反資本主義的和革命激進主義的傳統過于強大,即使馬克思主義者,也沒有擺脫這種傳統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