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惠
(德州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德州 253023)
《森林之舞》是索因卡于創作初期完成的一部劇作,在他的戲劇創作中具有重要意義。它不僅代表著索因卡編劇手法的成熟,而且是索因卡“首次付出真正努力去理解和體現新獲獨立時刻的現代非洲困境與痛苦”(1)Oyin Ogunba, The Movement of Transition: a Study of Plays of Wole Soyinka, Ibadan: Ibadan University Press,1975, p.101.的作品。因為索因卡在《森立之舞》中對尼日利亞的未來做出了一些預言式的洞察,研究者奧因·奧昆巴(Oyin Ogunba)指出,“《森林之舞》是索因卡戲劇創作中的分水嶺。”(2)Oyin Ogunba, The Movement of Transition: a Study of Plays of Wole Soyinka, Ibadan: Ibadan University Press,1975, p.101.
《森林之舞》是索因卡為了尼日利亞獨立日而創作的劇本,但劇本的內涵出乎人們由創作背景引發的對劇本意義的預判,里面沒有經歷磨難終獲國家獨立的舉國歡騰,沒有什么民族偉大傳統的炫耀性展示,也沒有對民族美好未來的樂觀展望。充斥其間的,卻是深深的迷惘和困惑:活人要舉行民族大聚會,想請來祖先,作為民族杰出的象征來參加,以作為“歷史的紐帶聯系這歡樂的時節”(3)[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66頁。。沒想到來的卻是300年前屈死的武士、他的妻子和胎死腹中的半人半鬼的孩子這些冤魂。幽靈們希望活人受理自己的案子,活人卻因死人對自己生活的煩擾要將他們趕走,森林之王把幽靈們保護了起來,在森林中為他們舉辦了歡迎會,參加者有活人、鬼魂、半人半鬼的孩子、各式各樣的神和精靈?!渡种琛返奈枧_是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舞臺,從舞臺的呈現形式上看,頗有些近似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因此,諾貝爾授獎詞中,稱這部作品為“一出非洲的《仲夏夜之夢》”(4)[瑞典]拉爾斯·格倫斯坦:《授獎詞》,邵殿生譯,載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445頁。。但在內涵上,《森林之舞》與《仲夏夜之夢》的清晰明朗的愛情主題毫無關聯。神話思維的引入、整體情節的跳躍、角色行動的突兀、詩意多變的臺詞、游戲手法的使用、音樂舞蹈的融入,使得《森林之舞》的意義指向撲朔迷離、晦澀難明,該劇成為索因卡劇作中最難解的劇本之一。然而,從戲劇沖突的角度來看,劇本中存在著幾組明顯的對立關系:生界與死界的失敗聯系、神與神的對抗,以及人、鬼、神之間的沖突。厘清這幾組對立關系的象征性意義,可以為理解整部戲劇提供密鑰。
在索因卡的論文《第四舞臺:通過奧岡神話直抵約魯巴悲劇的根源》中,索因卡提及,約魯巴觀念中的宇宙是由歷史、現在、未來和三者之間的中間通道構成的多維空間,慣常情況下,中間通道的通暢導致三個空間之間是互通的,所以約魯巴人的歷史觀不是直線形的,而是循環型的。在約魯巴人的文化意識里,過去和現在是互相滲透、互相交疊的,祖先就出沒于房前屋后。在現實生活中,約魯巴人普遍存在這樣的習俗:給剛出生的孩子取祖先的名字,年長者稱呼孩子為“爸爸”,家庭聚會中把屬于長者的尊貴的位置給予孩子。(5)Wole Soyinka, Myth, Literature and the African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1978,p.11.索因卡的歷史觀深受約魯巴的傳統哲學的影響。死人隨時來到活人的世界,在他的意識里,就是約魯巴的現實。然而在循環歷史觀這個集體文化意識的基礎之上,索因卡也融入了自己對歷史的獨特理解——破壞性的暴力貫穿人類歷史。這種歷史觀念在《森林之舞》中,通過生界與死界,即人與鬼的失敗聯系表達出來。
在《森林之舞》中,來到生界的幽靈們因為活人拒絕受理他們的案子,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慨:“三百年啦,什么變化也沒有,一切照舊?!?6)[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59頁。“自從我第一次離開,我已經活了三世,但第一個世界仍舊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依然如故”(7)[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98頁。。除了借幽靈之口表達現在只不過是對過去的重復之外,生界與死界的人與鬼也密切相連。生界與死界的聯系者瘸子阿洛尼在開篇的道白中,明確表明挑選這幾個幽靈來參加活人聚會的原因:“我挑選他們并不是偶然的,他們原先的生活與四個活著的后代有暴力和血肉的聯系”(8)[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38頁?!,F在的名妓羅拉是幾個世紀以前馬塔·卡里布王朝的王后,過去她因其美貌和放蕩導致部落間的戰爭,現在則害得無數人傾家蕩產、丟掉性命,過去和現在的她擁有一個共同的綽號——“烏龜夫人”。阿德奈比是從前的宮廷史學家,現在的議會演說家。過去他接受奴隸販子的賄賂,給塞入60個大漢的棺材船開了正式離港證,現在他又因接受賄賂給一輛由40座卡車改裝成70座的卡車開放通行證。戴姆凱是過去的宮廷詩人,現在的雕刻匠,過去他曾讓他的書記官為捉回王后心愛的金絲鳥爬上屋頂而摔斷了一只胳膊,現在他又為雕刻圖騰,把他的助手從樹上拽下來摔死。劇本中的這些人物都擔負著雙重角色,他們的過去和現在,“行為幾乎相同,無論是善,是惡,是暴力,還是粗心大意;動機幾乎相同。無論是虛幻的,明確的,值得稱贊的,還是該詛咒的?!?9)[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81頁。這些相似表明:現在不過是對過去的重復,歷史的陰魂依舊在現實中游蕩,現實中的問題也是歷史中的問題?!耙磺姓张f”這樣的輪回循環思想是作家著力表現的觀念。
瘸子阿洛尼召喚與現在的人物有血肉聯系的幽靈來參加民族聚會,活人卻不勝其煩,因為他們不愿直面歷史真相,不愿為歷史罪惡承擔責任。森林之王邀請羅拉、阿德奈比、戴姆凱這三個與歷史聯系密切的活人參加對死者的歡迎會,通過神力在他們面前復現300年前的那樁慘案,其目的就是通過對歷史上不義行為罪惡的再現,讓活人“能夠發現自己是轉世再生的”,歷史上的罪惡在向現在延續。
《森林之舞》中顯示的國家歷史并不那么美好,戴姆凱為民族大聚會塑造的作為重新聯合的象征物的圖騰以比所有人都活得長的“烏龜夫人”羅拉為原型,而羅拉被設計成特洛伊戰爭中海倫似的人物,代表著誘惑、殘忍和暴力。這個人類的圖騰昭示著歷史留給當下的并不是理想主義者虛構的光榮偉大傳統,而作為現實的延續的未來,也會被誘惑、殘忍、懦弱、腐敗這些元素所支配。由此可見,索因卡的歷史觀似乎并不那么樂觀?!八饕蚩ǖ臍v史觀建立在人類永無休止的破壞性行為基礎之上。而這種觀念,在他的劇本中,又被具體化為人類天性中戰爭和暴力的反復重現?!?10)Ketu H. Katrak, Wole Soyinka and Modern Tragedy: A Study of Dramatic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6,p.132.作為索因卡獨特歷史觀的一次戲劇實踐,《森林之舞》雖然為尼日利亞獨立日所寫,是關于國家命運的思考,但它又不僅僅只關乎尼日利亞的國家狀況,還延伸到了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思考。對此,索因卡自己也曾明確提及:《森林之舞》“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作品,1960年的獨立紀念僅僅是表現這一普遍意義的一個合適機會”(11)轉引自Ketu H. Katrak, Wole Soyinka and Modern Tragedy: A Study of Dramatic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6,p.138.。
《森林之舞》還是一個神靈的世界,雖然幽靈是被活人邀請來的,但活人因受不了歷史罪惡的重負要將幽靈趕走,是神靈們將幽靈們保護起來,為他們舉行了歡迎會。神靈的身影在戲劇中無處不在,他們各懷心思,各自行動,與人相伴同行。在眾多神靈中,祭祀神埃舒奧羅和雕刻匠的保護神奧貢最為顯眼,他們之間的對抗貫穿劇本始終。
埃舒奧羅是祭祀神,他性情嚴厲,睚眥必報,正如阿洛尼所說,“奧羅的行為對無理性的人很有幫助,他們常拿他來嚇唬人”(12)[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38頁。。因為人類把整個森林搞得臭烘烘的,破壞了森林,還因為戴姆凱從樹上拉下了崇拜埃舒奧羅的奧列姆勒致其摔死,并且截斷了自己的樹頭去雕刻圖騰,讓自己蒙受了恥辱。埃舒奧羅要對活人進行控訴和復仇,因為他從不寬恕褻瀆者。他把森林之王為幽靈舉辦的歡迎會視作“還債的日子”,埃舒奧羅參與歡迎會的目的,就是讓人類流血甚至死亡。
在約魯巴神話中,奧貢是個一身兼具多重功能的大神,他是“金屬之神,創造之神,道路之神,酒神和戰神”(13)Soyinka, Introduction,見Soyinka, The Bacchae of Euripides: A Communion Rite, New York and London: W·W·Norton & Company, 1974,p.V.,也是索因卡的繆斯,是他創作最重要的靈感之源。在索因卡日漸清晰的自覺文化意識中,奧貢既是創造力的象征,又是毀滅力的化身,還是人類的保護者和宇宙秩序的維護者。在創作《森林之舞》時,雖然索因卡對奧貢的文化意義尚沒有充分自覺的強調,但在埃舒奧羅和奧貢的對立中,作者明顯傾向于奧貢。《森林之舞》著重突出的是他的金屬之神的保護功能,雕刻匠戴姆凱是奧貢的信徒,戴姆凱把信奉埃舒奧羅的徒弟從樹的高處拽下摔死,是奧貢借他的手懲罰異教徒,用他的話來說,“是我讓他的手去行動的,我殺死了那個高傲的家伙”(14)[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63頁。。埃舒奧羅要毀滅戴姆凱為自己復仇,奧貢就要保護他,于是,兩個神靈間的沖突也構成了戲劇的張力。
埃舒奧羅和奧貢的對立,象征著尼日利亞歷史上存在著多種對立的力量,也象征著國家和人類未來發展的多種可能性。對于兩個神靈之間的矛盾,森林之王的態度不偏不倚,任其發展。對此不滿的埃舒奧羅評價道:“這就是說,未來是不會被一致贊同的”(15)[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96頁。。其實,森林之王安排慶祝會的目的,就是把人、鬼、神聚在一起,讓人類看看自己過去和現在的樣子,審視一下影響歷史的多元力量,至于人類未來的道路如何選擇,就像森林之王意志的執行者和代言人阿洛尼所說:“讓未來或改變路線,或頑固地堅持下去判斷他們的是非曲直吧”,“活人們自己會為未來辯護的”(16)[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196頁。,人類的未來還當由人類自己來選擇。通過歷史場景的再現,森林之王迫使活人們自我審判、自我譴責,并通過歷史反省現在,最終去“刺穿靈魂麻木行為的外殼,暴露原先赤裸裸的真相”(17)[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頁。。靈魂被刺痛,意識才會由臆想的虛假偉大傳統的迷霧中走出,轉而反思歷史罪惡及當下的顯現,改變才有可能發生,不一樣的未來才有可能出現。也就是說,索因卡雖然相信 “人類身上某種愚蠢的、破壞性的東西”致使人類歷史充滿沖突與戰爭,但他也相信人類可以做出些積極的努力,“可以通過在自己的社會中采取極為理智的行動來拯救自己,避免戰爭”(18)轉引自Ketu H. Katrak, Wole Soyinka and Modern Tragedy: A Study of Dramatic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6,pp.132-133.?!渡种琛分酗@示的索因卡的歷史觀,是悲觀中尚含有希望。
《森林之舞》的第二幕中,在巨量的自由體詩吟唱之中,穿插著人、鬼、神間的兩處游戲場景。把民間盛行的兒童游戲放到文學文本中來,于索因卡來說,并不僅僅是后現代主義對傳統進行顛覆的技巧使用,這些看似亂紛紛的閑筆,實則是理解《森林之舞》主旨的關鍵所在。
三個被邀請來參加民族大聚會的鬼魂,最終只有兩個被允許參加歡迎會陳訴冤情。來到人間尋找安息的武士被擋在了歡迎會之外。其原因就像埃舒奧羅假扮的審判官所說,他身上有“懶惰的罪過”,“從第一世他權力在握時,他證明了什么?他輕易就斷送了自己的男子氣,這顯然是愚蠢的舉動”。(19)[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200頁。軍權在握的武士拒絕參加不義戰爭,這是一種崇高,但他卻任憑暴君和烏龜王后隨意處置自己,白白犧牲了自己、部下和家人的性命,對于歷史中的罪惡,他有能力而無作為去阻止,沒有承擔起對于國家和家庭的責任,所以他雖是歷史罪惡的受害者,但也對歷史罪惡負有一定的責任。女幽靈和半人半鬼的孩子作為歷史罪惡的純粹受害者來參加歡迎會,如何對待他們,尤其是那個半人半鬼的孩子,就成為活人和神靈的主要分歧所在。
在西非的很多地區,存在著阿比庫的民間信仰。人們相信,有那樣一些孩子,反復地夭折,又反復投胎于同一個母親腹中,讓母親們受盡煎熬。從現實情況來看,這種民間信仰是西部非洲歷史上因為醫療條件惡劣而導致大量兒童早夭的社會現象的折射。而在民間信仰中,阿比庫具有跨越幽冥王國和現實世界的神奇能力。對于這種民間信仰,阿契貝、恩古吉、奧克瑞等非洲作家都曾經在創作中予以呈現。這個民間信仰也影響了索因卡的創作。在一次訪談中,索因卡特意提到:“我和阿比庫一同長大,阿比庫不是一個象征,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能夠將過去、現在、未來三個世界連接起來的意識的呈現。對我而言,阿比庫是真實的存在,不只是作為文學分析的虛構產物?!?20)Wole Soyinka,Conversations with Wole Soyinka, Edited by Biodun Jeyifo,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1, p.165.索因卡還寫過一首提名為《阿比庫》的詩,專門描寫這種民間信仰。結合《森林之舞》中那個“在等待一個母親”的孩子,“逃出娘胎,卻又進了恥辱之胎”的循環命運和“生下來就會死”的宿命,這個孩子就是索因卡塑造出來的一個半人半鬼的阿比庫形象。而這個阿比庫,被索因卡用來當作尼日利亞國家未來命運的一個象征物。
然而,《森林之舞》中的這個阿比庫又與民間信仰中的阿比庫有些不同,他是個生命循環被強行中斷了的阿比庫。生命循環的中斷給人和神對他的命運的闡釋提供了空間?!斑@個半人半鬼的孩子既不是個意義一致的象征物,也不和一致的身份、時間相關聯。每個角色都對他有自己的理解,這些理解有時彼此矛盾。”(21)Odom, Glenn A, “The End of Nigerian History: Wole Soyinka and Yorùbá Historiography” , in Comparative Drama, Vol. 42 [Summer 2008], p.227.圍繞這個半人半鬼孩子的意義,人、鬼、神之間展開了爭奪,這場意義闡釋的斗爭在劇本中主要以游戲的形式來展開。
孩子和埃舒奧羅假扮的紅色人影玩的“色山”游戲實際上是一場生命游戲,在這個游戲中,孩子輸了,就意味著他的命運交由仇恨人類的埃舒奧羅裁決,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判決了死亡的命運。而在這之后,在揭去了面具的三個活人面前出現了三胞胎形象,分別代表著放蕩任性、精神自滿和殘忍暴虐,三胞胎輪流和埃舒奧羅的小丑假扮的翻譯玩的“安捕”(ampe)游戲,是一種在約魯巴流行的兒童游戲,其形式是腳一滑,然后轉一圈,“ampe的意思是像我一樣做,我們是相同的?!?22)Oyin Ogunba, The Movement of Transition: a Study of Plays of Wole Soyinka, Ibadan: Ibadan University Press,1975, p.92.這個意思實際上已經揭示出三胞胎的指向:從歷史中沿襲下來的惡劣人性。三胞胎的表演實際上就是為了讓活人從三胞胎的表演中看到自己的行為引起的破壞性結果。之后,埃舒奧羅、奧岡、孩子、戴姆凱等都參與進了這場游戲之中。埃舒奧羅和三胞胎中的老三作為爭搶的一方,他們搶奪孩子就意味著將孩子的命運判決為混亂與毀滅;戴姆凱和奧貢作為爭搶的另一方中途參與進來,在奧貢的幫助下,戴姆凱搶到了孩子,把孩子交還給了母親。戴姆凱的行為實際上是在意識受到觸動之后,良知回歸的結果。戴姆凱的選擇代表著人類對未來的選擇,而在前面的游戲中,埃舒奧羅已經贏了孩子,因此這個選擇用森林之王的話來說,“你手里抱著個已經被判決了的東西,要想推翻許多年前開始了的行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23)[尼]索因卡:《獅子和寶石》,邵殿生等譯,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頁。這意味著人類選擇打破因循的歷史暴力循環這條道路,因依舊存在的敵對陣營之間的斗爭,注定阻力重重、路途坎坷,但畢竟踏出了擺脫循環的第一步,為人類走向有可能的光明未來創造了機會。而這個機會,是剛剛獲得啟蒙的戴姆凱創造的。
在《森林之舞》中,神靈們沒有受到歡迎會審判場景的影響,而活人們卻都有了變化,變化最大的是戴姆凱。從前面的劇情來看,戴姆凱是個對于歷史與現實的混亂負有罪責的人,但劇末的戴姆凱對別人的不幸又滿懷同情惻隱之心,并最終代表人類做出了雖然艱難但卻有希望的勇敢選擇。對戴姆凱的這種分裂,一方面,我們可以解釋為森林之王刺痛活人靈魂的意圖的實現;另一方面,也可從奧貢大神的特性上去理解。奧貢大神原本就是集創造與毀滅功能于一身的神,奧貢也一再說是自己在通過戴姆凱的手行動,所以,有學者認為,“戴姆凱代表著與否定和圍繞著他的變化無常的破壞性相對立的健康的創造性本能。因此,戴姆凱殺死奧列姆勒的行為,便可解釋為創造性的本能活躍之前的必需的行動。”(24)Oyin Ogunba, The Movement of Transition: a Study of Plays of Wole Soyinka, Ibadan: Ibadan University Press, 1975, p.71.索因卡推崇奧貢身上的創造性能量,將奧貢視作約魯巴人中的第一個以自我犧牲為代價打通連接三個空間的中間通道的悲劇英雄。而索因卡個人身上,某種程度上也具有個人英雄主義的精英意識,他相信個人行動的力量,認為“獨立的個人可以打破這個(歷史)循環,從這個循環中走出,把社團帶到一個嶄新的、未知的道路上去,這條道路從來不是歷史循環傾向的一個部分。這個特立獨行的個人,而不是大眾的信仰,可能含有某種精英主義甚至是關于誰能塑造社團未來的某種理想主義的味道?!?25)Ketu H. Katrak, Wole Soyinka and Modern Tragedy: A Study of Dramatic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6, p.130.出于這種理念,索因卡在他的作品中塑造了一批試圖以一己之力或通過自己的犧牲來拯救社團或促進社會變革的個人主義英雄,如《強種》中的埃芒、《沼澤地居民》中的伊格韋祖、《死亡與國王的馬夫》中的艾勒辛和奧倫德、《路》中的教授、《瘋子和專家》中的瘋子等。作為索因卡筆下的個人主義英雄中的一員,作為最初的啟蒙者和舊循環的打破者,戴姆凱勢必要面對重重打擊和阻撓,在劇本的最后,戴姆凱被埃舒奧羅作為祭品獻祭給圖騰,在奧貢的干預之下,才保全了性命。雖然覺醒了的社團精英戴姆凱能把社會帶向何方,作品并未勾畫出明確的前景,但卻無疑撒播下了希望的種子,在沉重抑郁的基調之中留下了一個亮點。在劇末,活人們都有所醒悟,甚至連作為圖騰原型的羅拉也變得安分多了。所以,《森林之舞》最終留下的是一個沖破絕望、充滿希望地走向不可知未來的結局。這個希望既是指向尼日利亞這個國家的未來,也指向整個人類的未來。
綜上所述,索因卡在《森林之舞》中,通過生界與死界的失敗聯系、神與神的對抗,以及人、鬼、神間的沖突這幾組對立關系,以復雜的象征手法傳達出了自己對尼日利亞國家歷史和未來命運的諸多思考:擁有偉大傳統和英雄祖先的國家歷史只不過是一個神話,過去同現在一樣,被殘忍、懦弱、腐敗所困擾。要想讓新獨立的國家能夠強大,必須從精神自滿中走出來,直面歷史和現在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劇作創作的目的就是“為了震醒那些忘記了過去的中產階級觀眾,讓他們從現在非常幸福的幻覺中走出來”(26)Biodun Jeyifo, Wole Soyinka: Politics, Poetics and Postcoloni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37.。尼日利亞的未來因為敵對陣營的存在,還會充滿動蕩;但是尼日利亞人必須做出有可能改變國家狀況的選擇,這個選擇的契機是自省意識和良知的觸動,只有在這樣的啟蒙基礎上,尼日利亞這個阿比庫國家,才有可能存活下來并走向強大。因此,《森林之舞》是一部力求對國家、民族,甚至是整個人類的未來提供預言性啟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