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天街

馬艷芬

一

楊樹忽然產生一種感覺。

這種感覺在他被父親逼著一次次去相親的時候沒有，在他負氣拿上各種證件和銀行卡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在他傾聽導游介紹“卓克基土司官寨”的時候也沒有，但偏偏來到這里就有了，這種感覺是他剛才站在梭磨河邊抬頭向上望的瞬間產生的。

他心想，不開玩笑，接下來一定會發生點什么。

再次向上，青山之上藍天之下，山脊間串起一條悠長的彩色珠鏈，在并不生猛的陽光下發亮，那是松崗海拔最高的土司官寨“柯盤天街”。它高聳入云，楊樹覺得叫它“云上天街”比較合適。其實楊樹并沒有看錯，天街由南到北，的確像一串悠長的彩色珠鏈，可是，再仔細看，它何嘗不是一條輕盈舞動的彩龍？那龍頭上坐著的不就土司官寨？龍頭的兩只角不就是山頂上矗立對望的兩個碉樓？南北展開的民居建筑，多像龍身上的鱗甲！

楊樹更加肯定：接下來要發生的應該就在云上天街里面。只是，即便發生點什么，跟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在多次相親中，他因受不了對方的懷疑和審視，所以一次也沒有成功，他認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太過郁悶而出來散心的冷眼看客罷了。

楊樹的心態很消極，但他還是駕著“現代”離開了梭磨河岸，沿著仄仄的車道向山上駛去。梭磨河岸漸離漸遠，云上天街越來越近。不知為什么，忽然間楊樹的心跳得厲害，呼吸變得有點急迫。他清楚知道，這不是高原反應，也不是身體有病，他心想或許是自己對這里有所期待吧，但到底在期待什么，楊樹自己都不知道。

長長呼吸過后，心里好過了一點。楊樹真希望自己的心像被雨清洗過的天空一樣，迅速漾起湛藍，變得開闊，也希望自己開闊的心能隨著彩色珠鏈飄逸，能隨著彩龍輕舞。他愿意相信，既然云上必定純潔，那么云上天街發生的一切也會十分美好。

二

楊樹拾級而上，走進山門，近處細觀實在不凡：天街緊挨藍天白云，亂石構建的屋舍，懸空壁立，仿佛置身仙境之中。

漫步天街。一路石板潔凈，清泉長流，苔蘚浸染潺潺作響，民居石樓小巧玲瓏高低錯落，曲徑相連，廊沿平臺花壇盛開五彩，家家門前銅鈴迎風鳴曲，兩旁酒吧餐廳林立，金色玉米、火紅辣椒洋溢著幸福，原始拙樸的鳥巢、五色的經幡、堅固高聳的碉樓在藍天白云下延伸出嶄新的人文情懷。

不少游客在不同的地方取景留戀，歡聲笑語飄來蕩去，卻沒打動楊樹。忽然，楊樹嗅到了花香，嗅到了美味，嗅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他不知道這種氣息到底屬于什么，原本從哪里拂來，還要拂向哪里。但他明白，這種氣息是屬于云上天街所獨有的。

就這樣走著，看著，嗅著。過了一會兒，一串清脆的笑聲從空中飄來，落到楊樹耳邊。他猛抬頭，一臉驚訝，該怎么來形容眼前的景象呢？陽光之下，平臺花叢之中，三個藏族女孩兒正在逗樂，清脆的笑聲正是中間那位發出來的。笑聲純潔，像玉珠落入玉盤，任性而不放縱，驚心而不掠奪，像泉眼在吐露清純，像風幡在歌唱純情。歡快流動的氣息、純潔美麗的畫面，既養眼也養心。

楊樹好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面，從來沒聽過這種笑聲，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歡快流動的氣息，他陶醉地閉上雙眼，郁悶的陰影迅速散開，自問：難道這就是他先前在感覺中認定要發生的嗎？

可是這和自己有關系嗎？此時楊樹迫切地想知道，發出這笑聲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當楊樹走近平臺向上細看，不由發出驚嘆。“天啊！”那位笑聲爽朗的女子大概二十多歲，她亭亭玉立，身著鮮艷藏裙，靚麗而無妝飾，修長而不失豐盈，特別是那細膩白皙的皮膚和精致的五官。楊樹終于不能自已，竟然低叫出聲：“真是天街之上有天人！”

說是低叫，卻顯出磁性的誘惑。三個女子同時瞪大眼睛向他看來。隨即，左右女子將中間女子朝前輕輕一推，然后掩笑離去。

“姐姐，姐姐……”

被推出的女子叫卓瑪，她見女友撒手而去并沒有驚慌，臉上露出并不相信誰還有資格敢在自己眼下放肆的神情。楊樹見狀，忘記了不快和懷疑，躍躍欲試努力向上對視，試圖確認自己判斷的準確度。誰知他倆同時張口，張開的口里盛滿了驚喜，猶如正負電極重重相碰，兩顆心好像已經產生了猛烈地撞擊。

天街藏族女孩兒清純美麗，內地漢族男人魁梧率直，鵝黃般的陽光見證了他們的認識。

三

楊樹沒有思想準備卻遇到機會。他無需猶豫，他要緊緊抓住這個機會。

“美麗的女孩兒，你讓我忘了自己是誰，嫁給我吧！”楊樹沒問對方有沒有男朋友，也沒問人家是否同意，站在滿是鮮花的平臺下，把自己的所有想法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也認定這個女孩兒和他一樣，至此誰也離不開誰了。

誰知卓瑪將手臂背到身后，居高臨下，像尊冷艷的女神，然后說道：“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我是真誠的。只有你……”楊樹想說，她是他心中的女神。

女孩兒像知道楊樹要說什么似的，先不屑地搖頭，繼而向楊樹淘氣地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隨即仰面對著藍天上的白云，調皮地說：“如果您永遠留在馬爾康，或許我會考慮……”

楊樹等不及，著急問：“是你不愿意離開這里？還是怕你的父母不同意？”

“不，除了我，我的家人都去了成都。如果想離開這里，我早嫁人了。”

“這里就你一個人？為啥？”

“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在天街多住幾天自己去找吧，只要你誠心，一定能找到。”卓瑪說罷笑笑，旋即轉身進了小屋。

沒拒絕就有希望。楊樹高興地低頭思量，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天街找到答案。

楊樹點點頭，心里默默地念到：“卓瑪，我一定能找到答案！”

四

幾天來，楊樹每天都要在天街往返很多次，別說答案，就是連卓瑪的影子也看不到。難道卓瑪已經離開天街？既然多住幾天可以找到答案，為什么給問題的卓瑪始終不露面？再說為什么要把嫁人和留在馬爾康畫上等號？

不過，楊樹相信，時間一定會亮出底牌，卓瑪一定會給他找到答案的機會。來天街的游客們吃完飯后并沒有立刻離開餐廳，而是重新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休息。楊樹吃完飯選擇一個角落入坐，他的目光在暗影中不斷尋找，似乎在等待一個曠世判決。

卓瑪終于出現了。腰間扎著圍裙，腳上穿雙運動鞋，手里拿本書，滿臉笑容。楊樹看到卓瑪特別興奮，他多想立刻走出來擁抱卓瑪，但他不敢，害怕嚇跑卓瑪。卓瑪微微掃視點頭，向游客們深深躹一躬，甜甜地自我介紹：“各位游客朋友，我是柯盤天街旅游飯店服務員卓瑪。歡迎大家來到天街，祝大家扎西德勒！”

許多人爭著回應。有叫她卓瑪格桑花的，有說她漂亮的，也有回應扎西德勒的，還有人為她只是服務員而不屑……不論大家說什么，卓瑪始終保持微笑。楊樹不滿：服務員怎么啦？導游是人，服務員就不是人啦？還好，他沒有喜怒形于色，他只想知道卓瑪要他尋找的答案在哪里。

卓瑪再次笑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各位朋友，歡迎你們來我們馬爾康‘柯盤天街旅游觀光……迷宮般的巷道，逼仄的木樓，森嚴的碉樓，雖一色灰黑，但都是厚重的歷史底色……”卓瑪如數家珍娓娓道來，還配以優雅的手勢。

楊樹完全沒有聽卓瑪的介紹，他的關注點都在卓瑪手中的那本書上，他猜測卓瑪所謂的答案，是否就在那本書里。

“過去，這里是我們川西北高原的物資貿易集散地……據說清朝康熙年間，松崗土司為了顯示和張揚自己的權力和榮譽，欲和拉薩比勁，便仿布達拉宮那樣在山脊修新官寨，連接舊官寨，于是修成了小布達拉宮。可惜一場大火……”

游客們不說話，全都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個字。楊樹有些自責：站在梭磨河邊向上望的時候，怎么沒有看出天街有點布達拉宮的味道？

“天街下有個‘胡底革命烈士紀念廣場，胡底是個革命烈士。在革命戰爭年代，他曾打入國民黨最高情報機關的核心部門，傳遞出大量重要情報，與李克農、錢壯飛一起被譽為‘龍潭三杰，在長征中因反對張國燾被殺害……”

卓瑪繼續說：“我們馬爾康除了天街，還有著名的卓克基土司官寨，紅軍長征的時候，毛主席一行領導人還在那里住了一個星期，毛主席還在官寨里讀完了《水滸傳》，而且制定了自紅軍以來的第一個關于少數民族的政策……著名作家阿來寫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就取材于那里，還拍成了電視劇……”

楊樹讀過阿來的《塵埃落定》，從沒想過它竟然取材于卓克基。他在暗影中向卓瑪送去贊賞的眼神和笑容，他忍不住說話了：“是啊，小說里寫官寨下面流淌著一條小河，小河畔是一片麥地……”

卓瑪聽見了，臉上笑成了花，像才發現似的朝角落揚揚手里的書，回答道：“是啊，可惜現在麥田不在了，不過小河依舊……還有呢，市里梭磨河畔的山上還有一座令外國學者都驚嘆不已的婆陵甲薩遺址……”

楊樹贊賞地點點頭，仿佛看見那懸空棧道的隨山就勢曲折蜿蜒……不過，他開始有點懷疑，卓瑪也許不是飯店服務員，而是旅行社導游。這時候，有個年輕人問：“卓瑪，你不怕發生地震和泥石流嗎？”

卓瑪微微鄭重臉色，說：“向死而生，我愛這里的山川風景……”說完，她把手里的書正面向著大家。

楊樹看清了，是《馬爾康旅游》，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那個年輕人又問：“卓瑪，你給我們作旅游介紹，是兼職賺外快嗎？還有，你有男朋友嗎？”

“不，我當導游是義務的，至于男朋友嘛………”說罷，卓瑪臉紅了，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有又沒有，說沒有又像有，因為做我的男朋友必須知道我心里想要什么。”

沒等卓瑪說完，楊樹急忙從角落走出來，高聲說：“卓瑪，我好像已經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