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是對《譯林》期刊創辦人、譯林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李景端先生的訪談,聚焦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圖書翻譯出版的發展、關鍵點及新挑戰。主要從三個方面切入:(1)中國圖書翻譯出版的發展歷程與現狀;(2)中國圖書翻譯出版中的重要議題;(3)新時代譯者與編輯面臨的新挑戰。他的這些見解與思考,有較強的針對性,對讀者會有參考和啟發作用。
關鍵詞:圖書翻譯;圖書出版;譯者;編輯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創業要素匹配視角下創業話語的形成過程與作用機制研究(71872165);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合法性視角下創業敘事的資源獲取與績效轉化機制研究(18YJC630241);國家語委“十三五”科研規劃:語言如何助力脫貧——基于語言經濟學與資源基礎觀的實證研究(YB135-95)。
作者簡介:張慧玉,博士,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翻譯出版、語言政策與規劃、組織話語等。訪談人物李景端是高級編審,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1979年創辦《譯林》外國文學雜志并任主編,1988年出任譯林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曾策劃出版《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等西方名著,著力打造譯林版翻譯書品牌。發表各類文章200余篇,著有《波濤上的足跡》、《心曲浪花》、《如沐春風》、《翻譯編輯談翻譯》、《風疾偏愛逆風行》、《我與譯林:半生書緣一生情》等。
Title: Dynamics, Critical Issues and Challenges of Publication of Translated Books in China: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from Li Jingduan
Abstract: This article, based on an interview with Jingduan Li, founder of the journal Translations and the first director of Yilin Press, focuses on the dynamics of publication of translated books in China. Questions about three topics are asked and answered: 1) the development and status quo of publication of translated books in China; 2) some key issues about the publication of translated books in China; and 3) new challenges for translators and editors in the new period. His opinions are expected to enlighten readers.
Key words: book translation; book publication; translator; editor
Author: Zhang Huiyu, Ph.D., is currently Associate Professor of Linguistics at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in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and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publication of translated book, language policy and language planning, and organizational discourse. E-mail: zhysusanna@126.com
一、中國圖書翻譯出版的發展歷程與現狀
張慧玉(以下簡稱“張”):作為新時期中國翻譯出版事業的拓荒人,您從事翻譯出版工作三十余年,見證了中國翻譯出版的發展。能否請您從一位出版人的視角,談談中國翻譯出版的發展歷程?
李景端先生(以下簡稱“李”):2015年我曾在《中國出版史研究》期刊上撰文,把中國翻譯出版的發展歷程粗略地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78-1988年,稱為“打開窗口”階段。十年文革期間翻譯出版幾乎為空白,而改革開放為中國翻譯出版打開了“窗口”。1978年,國家出版局先決定趕印35種中外文名著,來克服當時的“書荒”。接著,在文學翻譯出版領域,部分思想開放的翻譯家,突破被禁錮多年的“禁區”,開始譯介西方現代文藝思潮與流派。《譯林》的誕生,更使大批讀者包括一些學者,開始認識和接受反映西方社會現實的當代外國通俗文學。隨著思想的解放,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的出版也逐步擴大。1981年1月,經中宣部批準,26家出版社重新開始翻譯出版“現代外國政治學術著作”,三年內陸續出版了64種。由人民文學社與上海譯文社承擔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外國文藝理論叢書”三套叢書的出版步伐加快,而介紹外國文學的雜志,一度多達近二十種。由《譯林》雜志發展成立翻譯專業出版社譯林出版社,陸續推出了“世界文學名著叢書”、“外國流行小說名篇叢書”和“譯林文庫”等(李景端,《譯林》二十年 46)。這些都促成了“打開窗口”以后呈現的出版活躍氣象。但這一階段也出現了一些問題。一是撥亂反正的阻力尚存,對某些翻譯讀物的價值評價存有不同認識,比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的翻譯出版就遭遇過反復的周折。二是“窗口”打開后的過快發展導致翻譯出版市場呈現某些亂象,如對引進版內容把關不嚴、將不宜公開的書籍公開發行、假用“內部發行”名義來促銷等。還有一些書商利用買書號出書,使得低俗、劣質的外國文藝書刊和漫畫等一度泛濫,對市場造成了負面影響。
針對上述現象,第二個階段1989-1993年是“整頓調整階段”。該階段出版主管部門就翻譯出版出臺了多項整頓措施。1989年,新聞出版署查禁了《玫瑰夢》等一批淫穢外國小說,懲罰了買賣書號的相關單位和責任人,通報批評了出版單位跟風出版的“柯林斯熱”和“西村壽行熱”。1991年,新聞出版署在全國外國文學出版工作會議上發出整頓、加強外國文學出版管理的文件,同時組建翻譯出版行業社團,批準成立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下屬的外國文學出版研究會,開展行業交流和自律。經過整頓,外國文學刊物減少到七八家。法律方面,1990年頒布了《著作權法》,1992年加入《世界版權公約》,有效制止了翻譯出版某些亂象的蔓延。從翻譯出版品種看,相比前階段,雖進入低谷期,但卻推進了行業管理和市場的規范化。
從1994年開始,我國翻譯出版進入第三個階段,即市場經濟階段。許多出版社適應了“先買版權才能翻譯”的觀念,選題質量和出版品種都有提升,在出版老牌叢書的基礎上,又推出了不少新譯叢。隨著出版業加快向市場經濟轉型,出版社事業改企業,成立股份制公司,實行出版多元化、產業化等等,獲得更健康的快速發展。引進版勢頭不減,對外出版也獲得了明顯成效。輸出圖書的門類、選題、形式等都有了新的進展。相關主管部門,還通過舉辦國際圖書博覽會,制訂“對外出版推廣計劃”,啟動“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等舉措,進一步貫徹落實國家實施的“走出去”戰略。當前,不少出版社還著力開發少數語種的翻譯出版,盡力為國家開展“一帶一路”的合作提供服務(李景端,新時期翻譯出版 32)。
張:2008年以來,根據國家政策,出版社轉制逐步進行。這對中國圖書出版、尤其是翻譯出版有何影響?
李:據我觀察,出版社轉制的影響肯定是有的,但目前的影響還并不顯著,主要體現在市場淘汰機制的作用尚未凸顯。一方面,轉制后的出版業運轉機制依然與市場接軌不足。國外很多出版社都是完全自負盈虧,若不符合市場需求,便會倒閉關門,但在中國,即便轉制已經進行了十年,還是很少出現原國有出版社倒閉的情況,有書號制度或書號資源作為依托,即便不能適應市場需求,也能存活下來。換而言之,市場的競爭淘汰機制尚未充分發揮作用。而另一方面,中國圖書出版、發行依然多少“有利可圖”,這也讓很多出版社避免了被淘汰的命運。以翻譯出版為例。首先,傳統的世界名著銷路一直不錯,是圖書翻譯出版界的“搖錢樹”。現在讀經典的人不少,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在梁家河夜讀外國文學一事被報道后,讀外國文學經典又掀起熱潮。同時,中國圖書翻譯出版受到較多的政策支持。現在國家提倡一帶一路、命運共同體等計劃,在政策上鼓勵文學、文化“走出去”。盡管目前“引進來”受到一定的限制,但“走出去”一直深受鼓勵。與政策配套的項目、工程及經費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圖書翻譯出版的發展。
不難判斷,目前影響有限與國家干預、政策導向有關,但隨著改制、改革的進一步深入以及市場機制的進一步完善,文學、文化交流應該以市場為驅動,應該靠質量獲取市場。以韓流、韓潮為例,盡管人們對韓劇、韓國綜藝節目、哈韓現象等看法不一,但不得不承認,韓國的影視藝人憑借藝術本身走了出來,并且風靡中國及其他多個國家,而這背后,韓國政府的推動力很小,基本上是市場作用的結果。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現階段依然享有政府及政策支持,但從長遠來看,必須依靠質量走“進”去,走進國外消費者的“口袋”里(李景端,譯壇論爭 67-68;李景端,走出去傾向 33-34)。
張:2005年,您采訪過季羨林先生,在訪談中探討翻譯質量、知名翻譯家培養、從政策上繁榮中國翻譯出版事業等問題(李景端,聽季羨林談翻譯 30)。如今已經13年過去了,您認為當時關注的問題有沒有改觀?
李:必須承認,這么長時間以來,中國的翻譯出版事業確實逐漸在進步。這首先體現在國家對外開放、走出去等方面的政策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的翻譯出版事業。另一方面,人才培養有一定的成效,翻譯隊伍越來越壯大。這與現在的物質條件、技術條件關系密切。現在比我們當年創業時條件要好得多。譯林出版社剛成立的時候只有16個人,搞翻譯出版很艱難(李景端,我與譯林19)。而今天,有很多人在搞翻譯,經濟支持充裕,詞典、工具書、參考資料都很多,又能借用新技術,優勢明顯。但是,也必須指出來,當時提出的老問題,如質量問題、知名翻譯家培養等,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與此同時,新問題凸顯出來,例如,盡管出版社轉制了,但自主權依然有限,市場機制未能發揮應有的作用。目前圖書翻譯出版中有一些亟待改善的實際問題,如培養高端翻譯人才、提高翻譯報酬、加大翻譯抄襲懲罰力度等。目前翻譯報酬低的問題很突出,圖書翻譯的報酬尤其低,因此很多圖書翻譯都是由兼職譯者完成,專職、專注的高端譯者匱乏,這不僅影響了翻譯質量,而且也十分不利于翻譯家的培養。質量問題一直是中國翻譯出版必須高度重視的問題(李景端,聽季羨林談翻譯 31;李景端,編輯中心 38;李景端,翻譯“壞象”六種 30),現在借助各種翻譯工具、先進的網絡技術,資料搜索十分便捷,質量提高比以前容易很多,目前也有很多高質量的譯著,但受到各種“時尚”翻譯模式的影響(李景端,翻譯升級 1),加上報酬低、評估難等因素,質量問題依然是核心問題。
二、中國圖書翻譯出版中的三個重要議題
張:針對圖書翻譯出版,您在中華譯學館成立儀式上提到了“一仆三主”的觀點,這一觀點凸顯出出版商等代理人、中間人的作用,也確實是翻譯出版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主要利益相關者(馮全功、張慧玉 39;張慧玉、徐開 65)。能否請您進一步闡釋“一仆三主”的觀點?
李:這個觀點其實是楊絳先生提出來的。她提出翻譯過程是“一仆二主”,譯者是仆人,要伺候作者、讀者兩個主人;我認為現在變成了“一仆三主”,除了作者、讀者,還要加一個中間者,如出版商、文學代理人或經紀人(李景端,翻譯升級 1)。在市場經濟情況下,翻譯兼具商品的屬性,有兩個層面,一是學術層面,二是傳播層面。在翻譯學術層面,要遵循公認的翻譯理論,但在傳播層面,翻譯是社會性勞動,其成果必須通過傳播并被他人接受以后,翻譯的價值才能實現。進入傳播領域,其“游戲規則”便同學術圈里遵循的游戲規則不一樣了。作為商品的翻譯,必須考慮如何實現傳播效果最大化。通俗來講,就是和任何商品一樣,要賣得快、賣得多。因此,第三個主人的作用就在傳播層面得以凸顯。葛浩文先生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做報告時便講到,他翻譯作品,并不看中國作家哪個名氣大,而是要看文學代理商愿不愿意出版。這些人比出版商更加懂文學,同時也了解傳播資源的重要性,懂得判別作品在傳播層面上的“好壞”。因此,文學代理人和出版商這些第三主人,在當今時代其作用甚至超過讀者,他們不僅決定翻譯成果能否以商品進入市場,甚至還能左右讀者去接受什么樣的翻譯成果。
張:針對翻譯中刪減、改動原文的現象,近年來有較多的探討,不同的學者持有不同的看法。在圖書翻譯出版中,這種現象定然存在。不難推測,翻譯中做出變動的原因很多,而進行變動的商榷過程也較為復雜,可能還涉及到相關方的話語權問題。能否請您基于自己作為出版人與編輯的經歷,從出版界的角度談談您對刪改現象及相關問題的看法。
李:圖書翻譯中的刪改問題,確實與話語權有關系。中國作家的話語權與中國文學的話語權密切相關。國外翻譯家為什么要改莫言的作品呢?在一定程度上與中國在整個世界文學的地位有關。在國外圖書市場,中國書籍占比不到3%,很多都是華人在看,而且很大一部分是由國外圖書館采購,外國讀者自行購買較少(李景端,走出去 33)。這一定程度上說明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圈話語權十分有限。因此,為了走出去、為提高話語權打基礎,中國作品只好通過一定的刪改迎合國外讀者,否則可能更缺乏市場和讀者。但等到中國文學及作家話語權增強后,越來越多的國際讀者希望讀中國的書,那時我們在是否刪改上便有了更大的自主權。對比一下愛爾蘭作家喬伊斯所寫的《尤利西斯》,明明非常難懂,但現在全世界70多種譯本里面,幾乎沒有一個譯本敢對原著做刪改(李景端,編輯中心 38;李景端,翻譯升級 1),而且依然能夠在全世界暢銷。這與英語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話語權、喬伊斯自身的話語權密切相關。
圖書翻譯中的刪改,有時候是不得不為之,而同時也很可能意味著責任與沖突。譯林出版了《親歷歷史:希拉里回憶錄》一書。我們發現,書中關于中國的一些描述與事實不符,有些也有悖我國國情,非刪不可(李景端,翻譯升級 1)。出版后,希拉里得知部分內容被刪,便借題炒作,除在報上公開批評外,還通過記者向外交部提問。外交部發言人指出,這是譯林出版社與美國舒斯特出版公司之間的商業糾紛,應由雙方按照商業慣例去處理。后雙方無法取得協議,只能以舒斯特公司收回版權、終止中國大陸發行告終。這是因刪節帶來的后果。
有時不刪節,也會帶來另一種后果。1987年南京譯者韓滬麟,在翻譯法籍華人周勤麗的紀實性小說《花轎淚》中,未刪除書中提及她曾遭受婆家欺凌及被性侵的文字;1992年,其婆家兩名在國外的親屬,向南京法院起訴譯者侵犯了名譽權。該官司前后拖了7年,曾在翻譯界、法律界引起巨大爭議,最終法院判決被告譯者侵權成立,責令譯者、出版社向原告道歉并賠償(李景端,《翻譯編輯談翻譯》 114)。
這兩個案例,表明譯作刪節與否,如何刪節,涉及學術、審美、市場、乃至法律多方面因素,這無疑對譯者的判斷和選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張:您曾于2012年在《編輯學刊》上撰文指出,中國文化走出去不差錢,差的是內容與翻譯(李景端,走出去不差錢 6-10)。六年過去了,您認為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情況有沒有改觀?現在主要存在哪些問題?
李:推動“走出去”是中國重大的文化戰略,對于提高我國文化軟實力、文化話語權、國際影響力等具有重要意義。近年來,在相關政府部門的大力推動下,用于支持該戰略下圖書出版的資金、資源十分豐富,成果也頗為豐碩。我在2012年那篇文章(6-10)以及另外一篇文章(李景端,差的是內容與翻譯 5-8)的標題里醒目地提出,中國文化“走出去不差錢,差的是內容與翻譯”,是針對各項走出去出版工程中存在的核心問題。客觀來說,這幾年來,情況有所好轉,但依然有待實現實質性改善。我認為目前的中國文化走出去有幾種潛在的傾向。首先是重視“走出去”,忽視“走進去”。在文化走出去戰略的推動下,中國圖書大量走出國門,但實際上尚未真正進入國外圖書市場,因為愿意自己掏錢購買中國圖書的外國讀者還很少,這和我幾年前談到的內容與翻譯質量問題有關,也與文化差異、文化話語權、營銷方式等密切相關。第二是“貪大求全,虎頭蛇尾”,即很多出版社出于慣性思維,大力推出大而全的大部頭圖書,這些書不僅翻譯、出版困難重重,而且忽略了國外讀者追求快捷、方便的閱讀習慣,市場潛力有限。第三是“重下游,輕上游”,即走出去戰略十分重視下游的出版與對外推銷,但對上游原創與翻譯的扶持力度有限,而實際上,上游對內容與質量的提升具有決定性作用。最后我依然尤為關注翻譯這個薄弱環節,目前優秀的翻譯作品對國外譯者、漢學家倚重很多,但從長遠來看是要培養本土的高端譯者,這便又涉及到譯者待遇、報酬提高的問題。總體來說,文化走出去的戰略至關重要,近些年來,相關政府部門、出版界、翻譯界、文化界等都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有了一定的成果,但依然任重道遠(李景端,走出去傾向 33)。
三、新時代譯者與編輯所面臨的挑戰
張:新時代很顯著的一個特征是技術快速發展。技術對當今社會各行各業的沖擊都非常深遠。就出版而言,一直有人擔心電子書會取代紙質書。就翻譯而言,由于最近機器翻譯發展很迅速,很多人便擔心翻譯這一職業最終會被人工智能取代,有的父母甚至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讀英語或翻譯專業。不知道您怎樣看待技術對翻譯及出版的影響?作為譯者,肯定不能一味被動地接受技術的“負面影響”;那么,譯者應該如何利用人工智能為翻譯服務?
李:技術進步的潮流是難以抗拒的。但從整個人類的發展歷程來看,技術進步給人來帶來的不只有福祉。原子彈等戰爭武器的發展進步便是最明顯的例子。信息通訊技術為世界打開了嶄新的局面,人類享受了很多福利,如微信等社交媒體;但同時,這些技術的負面作用也會慢慢地展現出來。
關于電子書對紙質書的影響,憑我個人感受來講,主要有三點。第一,傳統紙質圖書可能會受到很大打擊,但是永遠不會消失,因為紙質圖書不僅傳載了文字,還承載了作者的感覺、感情以及情懷。就讀者來說,讀紙質書的感覺,跟刷屏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第二,有些紙質書會有特別的意義,比如簽名書。如果我用電子簽名簽一本電子書送人,有什么意義?名家的簽名書最后可以成為文物,若不是名家,至少也是很好的紀念。圖書里還有精裝本,裝幀得很別致、很漂亮。從藝術的角度來說,那些不僅僅是圖書,還是藝術品,這是電子版代替不了的。第三,我們國家還有珍藏本、古籍的善本,那是多少代人用心留存、守護下來的,不可能會被取代。所以,在一定的范圍之內,紙質圖書是永存的。由于電子書的沖擊,人們對紙質書的消費難免會減少,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一部分紙質書被取代,就漠視了紙質書,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紙質圖書、傳統出版方式還有很大的空間,我們應該對此有信心。有些人可能認為,人工智能等技術太厲害,電子書可能會完全取代紙質圖書,我覺得這種觀點未免太悲觀。
關于人工智能對翻譯行業的沖擊,我想先介紹一個電視臺的語音識別實驗。中央電視臺的播音員用最標準的語音正常講話,人工智能機器識別的正確率高達97%;但是,話劇演員講臺詞時,識別的正確率只有52%。這說明標準化的聲音可能很容易被技術識別,但帶有豐富情感、個性化因素的語言則很難準確識別,更難以準確表達和翻譯。因此,隨著技術的發展,相對標準的文本翻譯、相對簡單的交替傳譯可能會被取代,也就是說,普通翻譯的飯碗可能會被人工智能搶走,但是特殊類別的翻譯,如藝術翻譯,以及作為精品、強調質量的高端翻譯,是人工智能難以取代的。這也就是我為什么要強調翻譯升級的原因(李景端,翻譯升級 1)。對于有志于從事翻譯事業的人來說,若想成為技術的主人而不是俘虜,目標便不只是做翻譯匠,而是要爭做聚焦精端、高端翻譯的專家,爭做人類文化藝術交流的使者與傳播者。無論技術如何發展,社會肯定依然需要這類專家。
張:您曾指出,編輯在圖書翻譯中非常重要。現時代的圖書編輯同樣面臨壓力與挑戰。作為一名資深的編輯、出版前輩,您認為新時代圖書翻譯出版編輯應該具備哪些素質?能否請您與年輕一代編輯分享您的經驗?
李:其實我是半路出家,42歲才進出版社,一開始也不搞翻譯編輯,而是搞詞典,到1978年才轉入翻譯出版(李景端,我與譯林 3-5)。從我本身來講,有在機關里當秘書的經歷,寫文章、寫東西還行;但外語水平其實有限,在人民大學時跟著蘇聯專家學了俄語,英語只有高中的一些底子,加上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自修,所以做翻譯出版編輯應該叫“歪打正著”,或者說是客觀形勢需要。如果要說優勢的話,我對新事物的判斷會比別人快一點,能比別人搶先一步去做。這一點素質對于我從事圖書翻譯編輯及出版很有幫助。至于做翻譯編輯應該要有怎樣的素質,我曾經強調說編輯是整個出版流水線里面的一個中心環節(李景端,編輯中心 38)。之所以如此強調,是因為曾經有人認為,現代出版流程中,營銷是第一環節,認為如果書賣不掉,其他都是空的,即營銷有一票否決權,并且現在出版確實如此。圖書選題討論過后要請營銷部判斷書是否好賣,若后者認為這些書沒有前途,則一票否決,是真正的“老板”。我認為這種現象不正常。對出版社而言,營銷部負責賣書,而編輯是選書、做書、真正編書的人。在出版流程中,第一關鍵是選書,這個主要得靠編輯,如果編輯沒有基本的文化積累、沒有基本的學術功底,根本就看不到好的選題。
同時,如果編輯沒有好的判斷能力,就接觸不到高端的作者。這一點很重要,編輯沒有人脈,一事無成。我自認為學問并不高,但是交朋友很多,上至錢鐘書、戈寶權、蕭乾,下至一般的小年輕,我都可以交朋友。人脈多的話,資源就多。我認為編輯要有做判斷、選題的眼光,同時也要建立一個支持、理解自己的人脈隊伍,而這隊伍最好包括不同層次的人。有的年輕編輯覺得自己只是大學畢業生,只跟年級、層次相仿的人交朋友,不敢接近“大人物”,這樣是不行的。我膽子比較大,一開始并不認識錢鐘書、戈寶權等人,初識時我只是一個小編輯,但后來通過多次接觸,便都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作為編輯,我們不要畏懼這些權威,要敢于跟他們接觸,主動跟他們交流。而有了交往之后,很重要的一點是,既要有仰視的眼光,又要有平視的眼光。也就是說,要尊敬他們、仰視他們,但是僅僅尊敬還不夠,如果沒有與他們交流的能力,是無法繼續交往下去的。例如,我想請楊周翰教授做編委,便必須要提前做功課,老先生的書我要大致了解,甚至他夫人是哪里人,我都要去了解。一開始請他,他并不愿意。我知道他是編外國文學史的,便斗膽給他提了個想法。我認為,以前有些編者在編外國文學史時把蘇聯時期看起來落后的、左的理論完全刪掉了,但這樣做未必好,既然是歷史,便應該批判性地保留,承認那個特殊時期有左的、落后的東西。這個觀點讓他對我這個小年輕有了新的看法,在學術和感情上便拉近了距離了,我成功地把仰視變成平視。后來逐漸談深了,我還建議他文學史中不能光寫巴爾扎克、狄更斯等,外國通俗小說也是一個類別,如美國的愛倫坡、英國的偵探小說也都是精品,文學史里不能一字不提。這樣的對話最終贏得了他的認可,也慢慢成為朋友。我跟錢鐘書的交往也是這樣,他知道可以跟我探討,甚至可以有不同意見。他曾說我是頭一個敢改他稿子的人。所以,我認為,編輯必須要有“平視”的能力,要多做功課、提高自己,學會與專家們對話。當然,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待人要真心誠意。這么多“大人物”愿意與我成為朋友,愿意為我的編輯出版工作提供幫助,對我真心相待,那是因為我對他們也是誠心的。以戈寶權為例,對于他的事情,從幫助他在南京圖書館成立戈寶權藏書室,到他的一些家庭瑣事,我都是全心提供幫助。這也是他諸事對我非常信任的重要原因。也就是,對好的編輯來說,真心待人、真心做人,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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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