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他人與自我：《月宮》的符號互動論解讀

王海波 李金云

內(nèi)容摘要：奧斯特小說《月宮》中，主人公弗格的自我與身份先后經(jīng)歷兩次崩潰與重構(gòu)。運用符號互動論觀點分析弗格的這些經(jīng)歷，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其自我和身份的瓦解與重構(gòu)過程中，社會和他人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同時，其自我內(nèi)部也存在“鏡中自我”“印象管理”等復雜的運行機制。小說《月宮》以講故事的方式形象地展示了人的自我與身份的形成機制。

關(guān)鍵詞：《月宮》;保羅·奧斯特;符號互動論

基金項目：湖北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符號互動論視域下保羅·奧斯特小說研究（19D009）;全國高校外語教學科研項目：符號互動論視角下當代美國猶太小說研究（2019HB0020B）;武漢科技大學高水平項目培育計劃“當代美國猶太小說的文化記憶研究”項目（W201903）。

作者簡介：王海波，武漢科技大學高教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學和教育學。李金云，武漢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西方文論。

Title： Society， Other and Self： Reading Moon Pal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Abstract： Foggs self and identity experienced two collapses and reconstructions in Paul Austers novel Moon Palace. Analyzing his experienc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we can find that in these processes， society and others play an extremely important role，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re also exists a complex inner mechanism， such as “The Looking-Glass Self”， “Impression Management” etc. Moon Palace illustrates the formation mechanism of humans self and identity vividly by the way of story telling.

Key words： Moon Palace; Paul Auster; Symbolic Interactionism

Authors： Wang Haibo is associate research fellow in Wuh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81， China）.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Sociology and Pedagogy. E-mail： 86882116@qq.com. Li Jinyun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Wuh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81， China）.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E-mail： lljjyy3122456@163.com

《月宮》（Moon Palace）是美國當代作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 1947- ）1989年發(fā)表的小說，圍繞主人公弗格（Fogg）大學前后幾年的生活展開，同時涉及美國的越南戰(zhàn)爭、首次登月、科技進步、種族問題等社會現(xiàn)象。小說發(fā)表后，受到國內(nèi)外文學界的關(guān)注。斯普林格（Carsten Springer）認為弗格、弗格父親和祖父都經(jīng)歷了不同程度的身份危機，危機的解決需要與家族建立聯(lián)系（141-153）。蒙瑟夫（S. E. Moncef）和艾弗森（A. T. Iversen）也研究了小說人物的身份問題，但是視角不同：前者運用德勒茲與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理論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研究了弗格祖孫三代所經(jīng)歷的身份顛覆與重構(gòu)（Moncef 75-91）;后者則認為弗格在短短幾年內(nèi)所經(jīng)歷的舅父去世、父親離世等一系列事件使得他的身份發(fā)生了急劇變化（Iversen 125-141）。此外，森博格（Steven Weisenburger）指出，小說充滿各種偶然因素，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的因果直線型敘事（171-182）;姜穎也指出，《月宮》以偶發(fā)事件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偶然性為小說提供了豐富的闡釋空間（114-117）。更為獨出機杼的是肖斯塔克（Debra Shostak）和內(nèi)山（Kanae Uchiyama）的研究，肖斯塔克運用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解讀小說，認為弗格的主體性受制于無限的他者（149-168）;內(nèi)山則從創(chuàng)傷理論入手，解讀了小說中創(chuàng)傷、身體和語言表征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149-169）。

以上這些研究豐富了小說《月宮》的內(nèi)涵，有助于讀者多方位地理解小說，但它們似乎大都忽略了美國的越南戰(zhàn)爭、首次登月、種族問題等社會背景對小說人物的影響，而且對自我與他人之間的互動以及自我的內(nèi)部運作機制也缺乏深入分析。本文將借助符號互動論（Symbolic Interactionism）這種社會學理論，研究小說人物身份的構(gòu)建與社會、他人以及自我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挖掘小說的社會學意義，以期幫助讀者更全面地理解小說。

符號互動論19世紀末20世紀初形成于美國社會學領(lǐng)域，之后處于不斷發(fā)展過程中，主要代表人物有米德（G. H. Mead）、庫利（C. H. Cooley）、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赫伯特·布魯默（Herbert Blumer）等。符號互動論的基本觀點包括：個人的自我與身份形成于社會互動中，具體包括個人與社會、個人與他人以及個人與自我之間的互動;這種互動不是機械的刺激-反應過程，而是基于個人對互動活動的意義闡釋之上，意義闡釋需要借助語言符號實現(xiàn);個人的自我與身份并非先在的、固定的實體，而是處于不停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中。借由符號互動論的理論主張，可以更深入地分析小說《月宮》中弗格所經(jīng)歷的身份的建構(gòu)與更迭。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社會與自我、他人與自我以及自我的內(nèi)部運行機制。

一、社會——自我

小說《月宮》圍繞主人公弗格1968年前后幾年的生活展開，中間穿插了弗格祖父托馬斯·埃豐（Thomas Effing）和弗格父親所羅門·巴伯（Solomon Barber）的故事。弗格的故事與他所處的時代關(guān)系密切。20世紀60年代是美國歷史上一個充滿暴力、分歧和騷亂的時期：1961年美國發(fā)動了越南戰(zhàn)爭，1968年國內(nèi)民眾舉行了多次聲勢浩大的反戰(zhàn)游行，并且這年馬丁·路德·金被槍殺，1969年美國首次登月成功。小說中，弗格講述道：“于每個人而言，那是段艱難的日子。我記得那時到處是政治與人群、憤慨、擴音器和暴力所引發(fā)的嘈雜。到1968年春天，每一天似乎都有突發(fā)的大災難……50萬士兵在越南。總統(tǒng)宣布不再連任。人們被刺殺”（Auster 25）①。

確如符號互動論所指出的，個人和社會之間關(guān)系密切，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面，人的自我和身份是“從現(xiàn)存的社會生活中‘自然地生發(fā)出來的”（Stryker 29）。個人的自我與身份的形成無法脫離所處的具體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小說中，1965年時弗格18歲，剛進入大學，其自我與身份雖已初步確立，但仍未達到成熟與穩(wěn)定。大學并未給弗格提供一個安定的成長環(huán)境。哥倫比亞大學當時已變?yōu)橐粋€喧囂動蕩的戰(zhàn)場，學生們不再上課，而是舉行各種示威游行，抗議政府發(fā)動越南戰(zhàn)爭，包括弗格和他朋友齊默（Zimmer）在內(nèi)的數(shù)以百計的學生先后被捕。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弗格自然無法與國家產(chǎn)生認同，其自我和身份全部依靠親情維系。弗格自幼與母親生活在一起，他不知道父親是誰，而母親在他11歲那年車禍去世，他此后與舅父維克多（Victor）相依為命，但維克多在弗格大學二年級時因心臟病突然去世。弗格悲痛不已，同時其自我和身份也開始岌岌可危。遵照舅父先前的愿望，弗格勉強讀完大學，此后便決定放棄自我。他每日呆在租住的公寓內(nèi)閱讀舅父留給他的一千多本書，讀完后將書賣掉，換取一點食物，勉強為生，直至交不起房租被趕出公寓，成為一個流浪漢。

符號互動論者曾指出，理解一個人需要從分析他所處的具體社會環(huán)境開始，動蕩不安、價值體系紊亂的社會極易造就自我和身份不穩(wěn)定的個體（Meltzer etc. 2）。小說中，弗格坦言道：“我自己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那些碎礫殘片遍地的日子里，只有理解這個事實，才能理解我的故事”（25）。就弗格而言，除了美國當時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外，他的經(jīng)歷還與他的種族文化有關(guān)。弗格母親和舅父是猶太人，他8歲時舉行了猶太人受戒儀式，確立了他的猶太身份。根據(jù)符號互動論的觀點，特定的種族文化不僅可以為成員提供一種觀察問題的視角，而且可以通過特有的傳統(tǒng)、律法、習俗、儀式、禁忌等規(guī)約成員的社會行為，并指導成員進行自我管理與自我規(guī)劃（Charon 158-159）。然而，受維克多影響，弗格很少參加猶太人的宗教、節(jié)日、慶典等活動，其種族身份形同虛設。另一方面，20世紀60年代時，美國的猶太教與猶太文化也處于相對渙散的離心狀態(tài)中，無法為弗格提供穩(wěn)定的種族身份。有學者指出，雖然猶太教在二戰(zhàn)后取得短暫復興與繁榮，但隨后60年代的社會動蕩使得猶太教難以形成足夠向心力，無法為美國猶太人提供心靈上的庇護（Wertheimer 18）。

小說中，弗格既無法與猶太文化產(chǎn)生親近感，也無法認同美國所倡導的工業(yè)文明與科技進步。面對美國首次成功登月后的舉國歡慶，弗格置身事外，漠然置之?！坝袝r似乎每個人都瘋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指的是他們發(fā)送到太空中去的東西。所有那些怪異的糞便，那些衛(wèi)星和火箭”（46）。弗格不僅對美國現(xiàn)行的工業(yè)文明持批判態(tài)度，而且對印第安人被驅(qū)趕、被屠殺的悲慘命運深表同情。在布魯克林博物館里，他仔細觀看布萊克洛克（R. A. Blakelock）的油畫《月光》（Moonlight），反復揣摩畫中所展示的天空、月亮、圍坐篝火的印第安人，“布萊克洛克畫的是美國的田園生活，那是被白人破壞之前的印第安人的生活世界……這幅畫代表著我們所失去的東西。它不是一個風景，而是一個紀念碑，一曲悼亡已消失世界的挽歌”（139）。

二、他人——自我

米德指出，個人的自我和身份“存在于和其他人的關(guān)系之中……個人在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之中擁有了自我和身份”（Mead， Mind， Self and Society 164）。反之，如果個人切斷與他人的一切關(guān)聯(lián)，陷入隔絕狀態(tài)時，其自我與身份也將岌岌可危?！对聦m》中，弗格的自我與身份先后兩次瀕臨崩潰：第一次發(fā)生在維克多舅父去世后，第二次發(fā)生在女朋友凱蒂（Kitty Wu）流產(chǎn)并且他父親巴伯離世后。

維克多去世后，弗格陷入巨大悲痛之中。有學者指出，維克多的去世帶給弗格的打擊遠遠大于童年時期他母親的離世（Iversen 131）。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因為維克多在弗格的成長過程中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從符號互動論的意義上講，維克多是弗格成長過程中的“普遍化他者”（The Generalized Other）。符號互動論者認為，“普遍化他者”是兒童成長過程中必然經(jīng)過的一個社會化環(huán)節(jié)，意指“通常意義上的‘社會角色，比如丈夫、母親、牧師、士兵、法官或政治家”（Blumer， George Herbert Mead 60）。通常情況下，“這些普遍化他者是模范角色（role models），我們所尊重的人，我們認為知識淵博的人，我們所愛的人，愛我們的人，我們經(jīng)常打交道的人”（Charon 107）。

“普遍化他者”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他們不僅是兒童的情感依靠，而且也為兒童提出一定行為規(guī)范。兒童正是在與他們的交往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他們的規(guī)范要求自己，逐漸形成自我和身份。小說中，弗格的母親去世后，他和維克多舅父生活在一起，正是維克多的精心照顧幫助弗格度過了最初艱難而痛苦的時光，維克多成為弗格繼母親之后情感上的溫暖依靠。

維克多對弗格的未來做了詳細規(guī)劃，他從未動用弗格母親的車禍賠償金，計劃用以支付弗格的大學費用。弗格按照維克多的規(guī)劃，中學畢業(yè)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在大學里，弗格刻苦勤奮，成績優(yōu)異。但著裝方面他與其他同學格格不入，他常年穿著維克多送他的、早已過時的深綠色羊毛花呢套裝。對弗格而言，這衣服意義重大，不僅標志著他對維克多舅父的深厚情感，而且是他的“身份徽章”。弗格正是在與維克多的關(guān)系中確立了自我與身份。因此，無論維克多送的衣服是什么樣式，弗格都會照樣穿著，“如果維克多給我的是紫色的燈籠褲套裝，我也會毫無疑問地穿著它，就如同我穿著花呢套裝一樣”（16）。

維克多的突然離世給弗格造成前所未有的打擊，使他的生活偏離了正常軌道，其自我與身份也開始瓦解。辦完葬禮之后，弗格萬念俱灰。由于之前跟舅父承諾過要讀完大學，所以他留在學校繼續(xù)讀書，但此時錢已所剩無幾，他放棄了一切求助機會，將自己封閉起來。這其實是一種自殺，“我決定應該做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做：我斗志昂揚地徹底拒絕一切行動。這是一種被提升至美學角度的虛無主義……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不管是今天還是明天，遲早都會發(fā)生。徹底的消失……”（20-21）。

弗格行為的反常與激烈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圍。米德曾將人的行為細分為沖動（Impulse）、感知（Perception）、操作（Manipulation）和完成（Consummation）四個階段。沖動指人由于自身或外界原因，失去原有平衡;感知是人對當前境況的理解，然后據(jù)此采取行動，進入操作階段，并最終完成目標（Mead， The Philosophy of the Act 3-5）。理解一個人的行為，需要分析他如何理解自己的境況，因為起作用的并不是境況的真實狀態(tài)，而是人對它的認知。“如果人們把情境定義為真實的，那么它們在結(jié)果上就會是真實的”（qtd. in Stryker 31）。弗格當時其實可以通過勤工儉學、申請助學金和貸款等途徑完成學業(yè)，但是他偏執(zhí)地認為隨著維克多的去世，他的自我也不復存在，他沒有必要活下去。弗格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饑餓的折磨，勉強掙扎到畢業(yè)，之后他被趕出公寓，開始在大街上流浪，陷入了另外一種更為隔絕的狀態(tài)。

流浪一段時間后，他形銷骨立，貧病交加，瀕臨死亡。他之前偶然認識的一個女孩凱蒂·吳發(fā)現(xiàn)了他的處境，她馬上聯(lián)系了弗格的好友齊默，兩人在中央公園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弗格。被救以后，弗格在齊默的公寓內(nèi)住了一段時間，慢慢地康復了，之后他和凱蒂墜入愛河。齊默和凱蒂不僅挽救了弗格的生命，而且將他從隔絕狀態(tài)中拉了出來，重新將他置于與他人的交往互動中，弗格從而得以重新確立他的自我和身份。“我從懸崖上跳下，就在快要觸地時，奇特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得知還有人在愛我。有人愛我這關(guān)系重大……在最后一刻，有東西在半空中托住了我”（50）。

獲得新生后，弗格找到一份工作，成為老人托馬斯·埃豐的陪護。他每日往返在工作和凱蒂中間，充實而快樂。但幾個月后凱蒂的意外懷孕打破了這一切，凱蒂堅持流產(chǎn)，弗格則希望把孩子生下來，組建一個家庭。符號互動論將家庭視為——“首要群體”，首要群體是“那些以親密面對面交往與合作為特征的群體。它們在幾個層面上都是首要的，但主要在于它們在形成個人的社會屬性和觀念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Cooley， Social Organization 23）。家庭對弗格確立自我和身份至關(guān)重要，但是凱蒂決意流產(chǎn)。凱蒂流產(chǎn)后，弗格再次覺得孤立無助，“我?guī)缀踉俅伪徽蹟唷医蛔「杏X到一切都完了，我的生命已經(jīng)離我而去”（281）。弗格與凱蒂最終因此分手，此時，弗格的生活還發(fā)生了另一件重要事情。

埃豐去世后，弗格受托將遺物交給埃豐從未謀面的兒子所羅門·巴伯。埃豐年輕時是一個畫家，因與妻子不和他離家出走，前往西部寫生。同行的人意外受傷去世后，他獨自在山洞里住了一年，創(chuàng)作了許多畫。見到巴伯后，弗格將遺物轉(zhuǎn)交給他，巴伯邀請弗格前往西部探尋埃豐當年生活的山洞。弗格決定路上順道給母親和舅父掃墓。弗格意外發(fā)現(xiàn)，在墓前泣不成聲的巴伯竟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悲憤之余，他推了巴伯一下，致使巴伯跌入旁邊新挖的墓穴中，并最終因此喪命。凱蒂的流產(chǎn)和巴伯的去世使弗格再次陷入隔絕狀態(tài)中，自我與身份再次面臨崩潰。

三、自我的內(nèi)部運行機制

在弗格前后兩次的崩潰過程中，他經(jīng)歷了一系列復雜的內(nèi)心活動。根據(jù)符號互動論的觀點，互動既包括個人與社會和他人之間的互動，還包括自我與自我的內(nèi)部互動，“人也是自己的行動對象，人可以感知自己，判斷自己，和自己交流，并對自己采取一定的行動”（Blumer， Symbolic Interactionsim 53）。自我存在內(nèi)部運行機制，會根據(jù)對現(xiàn)實境況的理解，將自己變?yōu)樾袆訉ο螅晕壹仁切袆拥闹黧w，又是行動的客體。

維克多離世后，弗格的行為展現(xiàn)了自我復雜的內(nèi)部運行機制，具體體現(xiàn)了“鏡中自我”（The Looking-Glass Self）和“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鏡中自我”意指人的自我的形成不僅依靠與他人的互動，而且更多取決于人對他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所作出的理解，這種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自我想象。庫利寫道：“社會性參照在一定意義上是明確的自我想象……想象特定他人對自己的印象，人的這種自我感覺源于對他人意識的理解。這種社會自我可以被稱為反射的自我或鏡中自我”（Cooley，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Order 183-184）。鏡中自我強調(diào)人對他人對自己的印象的主觀理解以及由此所帶來的情感體驗，“我們想象他人對我們的外表、禮儀、目標、行為、性格、朋友等的評價，并且受這種想象的影響。這種想象包括三個主要方面：想象他人看見了我們的外表;想象他人對我們外表的評價，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驕傲或羞愧的自我感覺”（184）。

小說中，弗格被逐出公寓后，開始在大街上流浪，為躲避酷熱天氣，他躲進開著冷氣的電影院，但是電影院正上映著他多年前與維克多一起觀看過的《環(huán)游地球80天》。弗格以為自己會開心，“然而，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眼里充滿奇怪的、沒有原因的淚水……我想，如果維克多舅舅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他肯定會崩潰，會心碎。我把自己變?yōu)榱藷o，變?yōu)榱艘粋€將頭伸進地獄的將死之人”（53）。此時，弗格以舅父的眼光審視自己，他心里充滿自責與愧疚。維克多是一面虛擬的鏡子，弗格從中看到了他一直竭力想逃避的自我。

在流浪的日子里，與大街相比，弗格更愿意呆在公園內(nèi)，“它給我?guī)黼[私……即使有經(jīng)驗的人，也可能將我誤認為是周圍的野餐者和散步者之一?！备ジ裣胂笾诠珗@里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并因此獲得滿足。然而在大街上，弗格常常自慚形穢，“無論何時走在人群中，我很快就會為自己的存在感到恥辱。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污點、一個游手好閑者、一個長在人類肌膚上的關(guān)于失敗的痘。每天我都會變得比前一天臟一點，破爛一點，迷茫一點，變得與其他人更不一樣”（57）。在這個過程中，重要的不是他人對弗格的評價，而是弗格所想象的他人對他的評價，起作用的正是這種自我想象?！拔覀兛偸窃谙胂螅⑶以谙胂笾姓加辛怂说脑u價”（184-185）。

“鏡中自我”猶如一出自導自演并且給自己觀看的戲劇，“印象管理”則是另外一種自導自演、給別人觀看的戲劇。“印象管理”意謂個人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會自覺地通過控制和設計自己的外表與言行來影響他人對自己的印象，并因此達到管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的目的。個人“能夠借由一定的自我表達方式來影響他人對自己所形成的印象……有他人在場時，人通常會控制自己的行為，以便給他人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印象”（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2-3）。

小說中，弗格總是通過各種方式想給他人留下這樣的印象：“我是一個令人贊嘆的知識分子，一個未來的、喜歡辯論并且固執(zhí)己見的天才”（15）。他將舅父送給他的幾十箱書擺放成床、床頭柜、桌子、椅子等家俱，并深為自己的創(chuàng)意驕傲。朋友們對此做法感到有些奇怪，他解釋道：“想想一下那種滿足，爬到床上，你的夢將發(fā)生在19世紀美國文學的上面。設想一下坐下來用餐的快樂，整個文藝復興就暗藏于你的食物下面”（2）。其實，弗格那時壓根不知道箱子里裝的什么書。在和朋友的談話中，他常引用一些16世紀不出名的詩人和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哲學家，還經(jīng)常用拉丁語評論中世紀哲學，“盡我的一切所能給朋友留下深刻印象”（15）。

維克多去世后，弗格經(jīng)濟陷入困境，他停了電話。被問及原因時，他編造了理由，“電話是一種失真的、虛幻的工具。它是鬼魂之間的交流，是沒有軀干的意識所分泌的詞語”（26）。在戈夫曼看來，弗格的這種做法屬于典型的“面子工作”（Face-work）。“面子這一術(shù)語可以被定義為一個人在與他人的交往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那些積極的社會價值。面子是用贊賞性的社會屬性描述的關(guān)于自我的概念?！保℅offman， Interaction Ritual 5）“面子工作”是“印象管理”的一部分，是個人運用一定的策略掩蓋真實情況，試圖贏得自己在他人心中的聲望并為自己確立一種積極的自我與身份。為節(jié)約開支，弗格還戒了煙酒，不再去餐廳吃飯。面對朋友的詢問，他竭盡所能地編造各種理由，試圖保持自己的面子。“因為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窘境，我別無選擇，只能靠撒謊來擺脫這些問詢。境況越糟糕，我編造的謊言就越離奇、越扭曲”（26）。一次，他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時，受到警察的懷疑，他撒謊說自己是哥倫比亞大學在校生，利用暑假在做關(guān)于城市垃圾桶的社會調(diào)查。他甚至從餐館拿了許多牙簽，經(jīng)常將牙簽含在嘴里，假裝自己剛剛吃過大餐，“它們給我的外表添加了一些愉快和自信，某種自足和安詳”（61）。

小說《月宮》發(fā)表于1989年，正值后現(xiàn)代主義在美國方興未艾，小說以講故事的方式形象地闡釋了主人公弗格的自我與身份的形成機制，肯定了社會、他人和自我的內(nèi)部運行機制在個人的自我和身份形成中的重要作用，既否定了弗洛伊德意義上自我是一種固定結(jié)構(gòu)的看法，也否定了阿爾都塞所認為的自我完全受制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觀點，同時也質(zhì)疑了列維納斯提出的自我決定于無限他者的主張以及?？?、德里達等（后）結(jié)構(gòu)主義者提出的自我被離心化的理論，在后現(xiàn)代理論語境中重新賦予人主觀能動性和主體性。小說結(jié)尾，弗格獨自前往西部尋找祖父當年住過的山洞，發(fā)現(xiàn)山洞已被湖水淹沒后，他選擇繼續(xù)西行，步行三個月后他到達大西洋。在這個朝圣般的旅途中，他逐漸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形成新的自我與身份，決定開始新的生活。

注釋【Notes】

①文中的小說引文均由筆者譯自英文原版，為避免繁瑣，下文只標注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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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文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