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琦
《文心雕龍》自成書以來一直是文人學者研讀的對象,樞紐論部分作為其理論之精華,成為歷代學者們的研究熱點。所謂“樞紐”,即《文心雕龍》的總論或總綱,應當是貫穿《文心雕龍》全書的基本思想與指導寫作的總原則,體現出劉勰對“文”的根本認識與如何進行寫作的識見。然而對于此,龍學界亦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劉勰之“樞紐”是否為五篇?他們之間的關系、地位又是如何?成為龍學界爭論的熱點問題?!丁次男牡颀垺禈屑~論新探》一書正是基于上述的問題而展開的討論。該書是安海民教授在擔任青海師范大學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導師期間完成的一部龍學專著,是在2013年發表的學術論文《〈文心雕龍〉宗經篇要義發微》的基礎上增補成文的。該篇論文曾被《2013年中國文學年鑒》點評:“安海民《〈文心雕龍〉宗經篇要義發微》認為劉勰宗經的思想,既針對齊梁文弊,也是針對‘近代之論文者‘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的文風。而宗經本身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與藝術魅力,也有樹德立言的文化使命感。”該篇可謂是近期龍學研究的一大收獲?!丁次男牡颀垺禈屑~論新探》一書所涉及的方面眾多,且歷來為文家所爭議,眾說紛紜尚無定論,故安海民先生選擇這一論題是需要勇氣的。然而,解決樞紐問題不僅為《文心雕龍》研究之首要任務,而且對于當今寫作也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其意義是巨大的,故其具有很強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文心雕龍〉樞紐論新探》一書由《原道》所言“言為文之用心”一語論起,認為這里的“文心”即是文章的固有屬性與創作規律。之所以要講明“為文之用心”,其目的有三,一為“敷贊圣旨”“樹德立言”,以期實現儒家所提倡的人生三不朽的價值以及文章固有的經國緯邦之作用;二為“反末歸本”“還宗經誥”,以糾正齊梁文壇“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的不正之風,使文章得歸大道;三為“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劉勰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然則“各照隅隙,鮮觀衢路”,各家均未能從大本大源處進行論述,因此,他要正“本”清“源”,從大本大源與流變處來探討“為文之用心”。正因為有此三種目的,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篇中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北惆选对馈贰墩魇ァ贰蹲诮洝贰墩暋贰侗骝}》統稱為“樞紐”,提出了貫穿全書的指導思想與原則,以救齊梁文弊,進而使文章創作走向正確健康的道路。
“‘樞是戶扉得以開閉的樞軸,‘紐是束帶得以連接的紐帶,劉彥和以道、圣、經、緯、騷是當時他所能概括的一切文學作品之所自出,也是一切作品所共有的紐帶”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學術界一般稱“文之樞紐”部分所論為《文心雕龍》的總論或總綱。此論在學術界雖仍有爭議,但我們還是認為《文心雕龍》體大思精,邏輯謹嚴,結構完整,其樞紐論作為《文心雕龍》之重要的部分,更是一個“義脈貫通”的完整理論體系,因此我們不能將其五篇拆開來探討之,更不能對樞紐五篇采取倚重倚輕的態度。而要以忠實《文心雕龍》原文為基礎,以作者創作作品的目的為歸宿,對樞紐論進行探討。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安海民先生對五篇樞紐論進行全面考察,意在證明五篇樞紐相互關聯,構成了一個系統的整體。安海民先生認為:“樞紐五篇雖五位一體,義脈貫通,然所論角度不同,側重不同,故其地位與作用亦不同?!?故五篇樞紐并不是單純的相關內容的疊加,而是各自發揮著不同的作用,這些“作用”相互交織,共同為劉勰的三大創作目的服務。
樞紐之首《原道》篇從理論高度為作家進行正確的創作與作品的正確品評立一大本源,亦即為文章創作及其作品批評尋找哲學上的理據。“原”,本也;原道,即本道而生。老莊道家認為“道”可為天地之母,是“萬物之所由”,是宇宙萬物的總原理、總根源。物得道以生謂之德,德即在萬物中內化的道,即萬物自身的固有屬性與自然法則。道既是萬物的根源,自然也是文的根源。故《原道》開篇即講明“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這一問題的提出,表明劉勰正是要從哲學的高度思考人類之“文”的現象,“文”是“性靈所鐘”、“五行之秀”的人由心而發的一切語言文字的東西,是自然之道,而“文”之道則是“文”的自然法則的顯現,“文”的產生、發展、變化皆遵循其固有的自然法則,亦即劉勰所說“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劉勰從天道自然觀出發建立起了文章的本體論與生成論。
為文應遵循“文”的固有屬性與創作法則,而圣人的“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是遵循了文的自然之法則的,因之孔夫子的文章能“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之所以能鼓動天下,乃“道之文”也。因此“道言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之道由圣人的創制而具化、貫穿于六經之中,圣人又依據六經之文來闡明為文之道,故而能鼓動天下,經國緯邦。這樣一來,劉勰把“文之道”向下落實為具體的為文之道,同時又把具體的為文之道上升為具有形而上性質的文之道,此時的道、圣、文乃成三位一體之勢。劉勰認為,圣人之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是遵循了文的固有屬性與創作法則的,因此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此可以從圣人的創作思想中得到驗明的,所以說征之周孔,則文有師也;征之圣言,則文其庶也。因此,劉勰之“征圣”,包括征圣與圣言,最終目的是為了“師乎圣”的,也就是從創作主體亦即作家角度來說明,如何學習圣人為文之精神與為文之法的。
如果說《征圣》一篇是從作家角度明為文之法的,那么《宗經》一篇則是立足于作品實現“銜華而佩實”的藝術理想的。所謂“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可惜圣人已去,見而不得,欲學其為文而明為文之道,唯以遵奉圣人留傳下來的經書,并將其作為準則。而劉勰之所以要“宗經”,是因為“經也者,恒久之全道,不刊之鴻教”,不僅能“洞性靈之奧區”,而且“極文章之骨髓”,是各種文章之源。因此,他提出,文章創作若能“秉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則能實現“銜華而佩實”的藝術理想,并由此劉勰在《宗經》篇里進一步提出了為文者的根本創作原則與批評者的批評標準:“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貞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同時,還將此一為文的思想作為“樞紐論”的核心思想,貫穿于《文心雕龍》的“論文敘筆”和“剖情析采”中,“為‘論文敘筆的文體論確立了‘正式,為‘剖情析采的創作論提出了創作原則”。
面對齊梁“流弊不反”的頹敗文風,如何從創作層面乃至批評之層面來進行“正末歸本”“還宗經誥”的工程,使此后的為文者走向正確的道路,便是劉勰完成“原道”“征圣”“宗經”后亟待從理論上要解決的重大課題,此亦是劉勰把《正緯》《辨騷》列為樞紐論的主要原因。從文章發展史來看,緯書和《離騷》分別代表了經典文章之后最早也最為典型的兩種創作方向截然不同的“文變”之路:前者,走的是完全“乖道謬典”之路;后者,走的是“取熔經意,自鑄偉辭”之路。因此,劉勰以為,從文章發展的源流來探討創作之得失,進行理論概括,則舍緯書、楚辭而莫能辦。劉勰“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原始要終”,將文章放在歷史長河中進行考辨,認為讖緯之書乃配經而后起,就其思想內容而言,讖緯之書與經書相比,其偽有四:“今經正緯奇,倍摘千里,其偽一矣。經顯,圣訓也;緯隱,神教也。圣訓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于經,神理更繁,其偽二矣。有命自天,乃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三矣。商周以前,圖箓頻見,春秋之末,群經方備,先緯后經,體乖織綜,其偽四矣。”然緯書“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著文章”,所以要“酌乎緯”。劉勰認為緯書內容上是“偽”的,其表現是“譎詭”的,因此為文者對此類內容應當必須刪除與杜絕之;而緯書在“事”方面又是“豐”的、“奇偉”的,在“辭”方面又是“富”的,具有“膏腴”般的作用,因而對作者創作是有一定的幫助的,是有助于文章創作的。正是在對緯書為代表的作品全面考辨的基礎上,劉勰提出了“芟夷譎詭,采其雕蔚”的文章流變思想。劉勰此論,是從“辨彰學術、考竟源流”,亦即從文章的大本源與流變而得出的,其要在于正本清源,使得文章創作朝著經書所指出的方向發展?!侗骝}》篇在指出楚辭“取熔《經》旨,亦自鑄偉辭”的同時,提出了要防止文章發展流變中“浮詭”“訛濫”之文弊發生,就必須以“雅頌”來駕馭楚篇之“奇”“艷”,做到“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這是劉勰在《辨騷》篇從文章發展的源與流、得與失出發而得出的又一重要的為文思想。劉勰將此兩種文學流變思想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作為《文心雕龍》的重要指導思想與原則之一,與《原道》《宗經》《征圣》 所闡述的為文思想與原則一起貫穿于《文心雕龍》全書,成為劉勰《文心雕龍》總的指導思想與總原則。
安海民教授通過對五篇樞紐論的詳解,認為劉勰樞紐論互相關聯,層層遞進,成為一極具系統的整體,作為《文心雕龍》的總論,提出了為文應本于文之道、以圣人所言為文之思想為指導、以經書所揭示的為文標準為準則,以緯書創作得失為參考、以體現《離騷》之通變與創新意識的為文的指導思想與創作原則。此一為文總的指導思想與創作原則,是貫穿于《文心雕龍》全書的。
此外,在《〈文心雕龍〉樞紐論新探》一書中還收錄了與《文心雕龍》有關的《離騷講繹錄》《漢賦特質論略》《〈文選·兩都賦〉箋釋稿——兼論劉勰“〈兩都〉明絢以雅贍”》《〈文選〉所錄賈誼賦講疏——兼論劉勰“賈誼〈鵩鳥〉,致辨于情理”》四篇文章,其中《〈文選·兩都賦〉箋釋稿——兼論劉勰“〈兩都〉明絢以雅贍”》一文,是在給研究生講“《文選》研究課”的基礎上成文的。安海民先生認為,我國文家之評,多為實際作品之評,在實際批評的基礎之上,乃有文學理論的建立,倘真能于我國文學批評如《文心雕龍》者有較深一層覺解,則斷離不開文本的正確解讀也。正所謂“文字、聲韻為訓詁之資糧”(黃侃語),故此四篇文章均以考據家之眼光,從訓詁出發,對于有爭議的字詞訓釋皆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旁征博引,有理有據。訓詁明,則文義明,從字詞根本處著眼,為說理服務。
要之,《〈文心雕龍〉樞紐論新探》一書的出版使得青海地區龍學研究向前更進了一步,它不僅對龍學界關于《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五篇是否為《文心》樞紐這一問題提供了很好的解決思路,其中所涉及到的方法論研究也是值得廣大學者學習的,《〈文心雕龍〉樞紐論新探》是該理論領域不可多得的一部專著。
注釋:
①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②安海民.《文心雕龍》樞紐論新探》[M].北京:中國財經出版傳媒集團,經濟科學出版社,20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