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默
【導讀】
楚默,原名盛東濤,1946年2月生于上海崇明,先后畢業于上海市崇明中學、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著名的詩學、美學、美術史論學者,著有560萬字《楚默文集》(十二卷上海三聯出版社),《楚默文集續集》(三卷)及其他各類著作20余種,在第二屆、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獎評選中,兩次獲得理論二等獎。楚默是研究文學的,卻以《書法意境論》在書法界一炮打響,又在《中國書法》發表了《書法本體論》,極為充分地展示了文藝學與藝術哲學的功力與睿見。他出的書還有:《倪云林研究》《中國古代畫論研究》《書法解釋學》《楚默書學論集》《古典詩論研究》。他不僅純熟地運用中國古典文藝理論闡釋書法,而且準確、貼切地運用西方現代解釋學、接受美學、格式塔心理學等思想介入書學探索,為書壇所矚目。
元代的書法思想其核心是走回歸晉唐的老路。元初的趙孟頫為變宋代重“意”的書風提出了“用筆千古不易”的理論。他追求“古法”,推崇古人法帖無非是“矯宋之弊”。然而,“不使毫末出法度外”的結果,往往是主體意識的扭曲和淹沒。近人馬宗霍《書林藻鑒》云:“吳興雖云出人晉、唐,兼有其妙;顧學晉者純是晉法,學唐者純是唐法,求其一筆為家法者不可得,此承宋季書法無紀之后,固當屹然為正宗,以視右軍、魯公,則才力已薄。僅能不失舊物。”這個斷語還是比較公允的。元代的書論離不開“法”字,不管虞集、鄭杓、袁桷,都把法唐慕晉作為書法藝術追求的目標。倪云林在崇尚古法的風氣下,獨樹一幟,堅持自己天真率意的美學趣味,表現出不媚習俗時尚的難能氣概。
倪云林的書法思想是與畫學思想相一致的。他“逸筆草草”的畫學思想強調主體“逸氣”的抒發,他的書法審美情趣也側重主體情感的表現。這主要集中在他對蘇東坡書跡的兩段題跋中。倪云林《題東坡村醪帖》云:“坡翁此卷筆意比徐季海尤覺天真爛漫也。”《題天際烏云帖》云:“右蘇文忠公真跡一卷。公之書縱橫邪直,雖率意而成,無不如意,深賞識其妙者,惟涪翁一人。圓活遒媚,或似顏魯公,或似徐季海,蓋其才德文章溢而為此。故絪缊郁勃之氣映日奕奕耳。若陸柬之、孫虔禮、周越、王著非不善書,置之顏魯公、楊少師、蘇文忠公之列,則如神巫之見壺丘子矣。”
這兩段題跋的要旨只有一個,即:書法創作應該率意而成,是主體情感的自然流露,以天真爛漫作為追求的審美境界。在倪云林看來,蘇東坡的書法作品,縱橫邪直,都是他純真天然的心靈的流露,是胸中絪缊郁勃之氣的自然抒發。他認為陸柬之、孫虔禮、周越、王著這些書法家,對“法”的把握是嫻熟的,技巧也是高的,但與顏真卿,楊凝式、蘇東坡這些以抒情寫意為主的書法家比,不但嫻熟大大遜色,且境界也大不一樣。猶如神巫之與壺丘子之別。一個脫不了“法”的拘束,一個則進入隨心所欲的自由境界。陸柬之、孫過庭是唐朝著名書家。一得法于虞世南;一得二王法,但少自己的東西。孫過庭之草被人譏為“千紙一類,一字同萬”。而周、王是宋朝的書法家。黃庭堅說王著“極善用筆”,但“美而病韻”,周越是“勁而病韻”。光有用筆的功夫與技巧,筆端缺少主體精神之美的流露,不能說的是好作品。顏真卿“雄秀獨出,一變古法”(《東坡題跋》),他的《祭侄文稿》,沉痛切骨,天真爛漫,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楊凝式無意于法,《神仙起居注》揮灑自如,有真性情之本。書寫成了真正的寫意,筆下才有不加偽飾的真趣。蘇東坡“我書意造本無法”,故用筆不受法度所拘,信手而成,回到天真爛漫的本心,產生了無窮的藝術魅力。
倪云林雖然強調書法的“天真爛漫”的藝術趣味,但并不把它與“法”對立起來而廢棄法,相反,他以為率意的書寫不能違背“法”成為一種抹掃。他不像米芾那樣卑唐,視柳與歐為丑怪惡札之祖。相反,他對米的“氣象怒張”還略有微詞。他曾跋蔡君謨墨跡云:“蔡公書法真有唐人風,粹然如琢玉。米老雖追蹤晉人絕軌,其氣象怒張,如子路未見夫子時,難與比倫也。”這段話是倪云林晚年(1371 年)所說,能代表他的書法見解。米對歐、虞、顏、柳的過分貶抑實際上是對“法”的否定。他說,“大抵顏柳挑別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無遺矣”,“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把“法”與寫意對立起來,這太偏激。因此,倪云林認為,自己的書法,還有“氣象怒張”的毛病,沒有蔡襄的書法“粹然如琢玉”,有唐人風。既要“天真爛漫”又要在一定的“法”的約束下陶寫性情,這才是倪云林的真實意圖。
元代以趙孟頫為代表的復古風潮是強大的,幾乎很少有人不受他的影響。趙的尊古與重法,實際上心儀者唯右軍而已。他在《蘭亭跋》中說:“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右軍是已。退筆因其勢而用之,無不如意,茲其所以神也。”趙孟頫復“二王”之古,法度有之,神情韻致差矣,趙書整齊,勻稱、秀媚,從積極的方面看,得“二王”之妍,從壞的方面看便是“卑弱”和“靡”。元代鮮于樞、康里子山、饒介的書法,都受秀麗的趙書影響,不能不說趙書的影響之大。在這個趙書彌漫盛行的風潮下,不受其影響,保持自己獨有書風的是倪云林。倪的書法,正如徐渭所說:“瓚書從隸入。輒在鐘《薦季直表》中奪胎,古而媚,疏而密。”倪云林也學古,也從鐘、王入手,但偏重的是鐘繇一路的筆法。鐘、王嚴格地來說是兩種不同的審美趣味,前者是質樸、稚拙,是高古純樸,后者是妍美,是清麗秀美,倪云林融鐘、王于一爐,故有了自己“古而媚”“疏而密”的風貌。
自從徐渭對倪云林的書風體貌作出評價后,多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加以闡釋。到底什么是“古而媚”?似乎很空洞、抽象,難以把握。“高古”是一種體貌,體現在用筆結字和整幅作品的章法、意境之中。歷史久遠的鐘鼎古玩、萬世屹立的巖崖斷壁、千年古松、萬世枯藤,因其時間的“古”,使其有質樸、堅韌的品性,也因長期的風化和剝蝕,使形象的外部線條自然柔和,不再有人工雕琢的痕跡。倪云林的小楷的“高古”,也正是體現其自然,質樸,柔和、靜穆的特點。
從取勢看,倪書較多地吸取了鐘書的特點,多以橫向取勢,字的筆畫橫向舒展。特別是橫,微微向右上伸展,撇捺兩筆自由舒展,帶有濃厚的隸書意趣。整個字的結構以扁平的造型為主,使字有鐘書的瀟灑自然,再如用筆的稚拙天真、質樸古雅,使倪云林的書法給人一種高古的印象。
從用筆看,倪云林的用筆與畫的一樣,十分隨意,并不拘泥于筆法的束縛。《薦季直表》的用筆,平鋒鋪毫,豎以隸法的中鋒為主,故點畫柔和含蓄,顯得圓和,純樸。但倪云林的用筆點畫大多出鋒,留有明顯的尖梢。橫的起筆較細,筆畫轉折處用力較大,形成對比鮮明的頓挫和急轉直下的氣勢,于柔和之中顯出質樸和力量。這就是后人說的“倪字沉著勁拔,起落轉折,別具一法,后人萬難摹擬。”倪書用筆的這個特點與鐘書的面貌有了明顯的區別,致使表面看兩者的聯系已很少。但審視之,細思之,又使人覺得這正是倪書得鐘書精華又出新意的地方。因為光講用筆的內斂和柔和,往往流于纖弱。如果說,倪云林畫中的折帶皴和枯筆皴擦表達其內心的郁憤與不平,那么,小楷中的駐筆與轉折的用力與力量的加大正是其筆性中“剛”的一面的流露。“質樸”之“質”,其審美的特性就在于堅韌有力,有力度有筋骨。說倪云林用筆的隨意,還意味著他對“楷法”的突破。“二王”以后的唐楷點畫講究,用鋒走筆,追求法度的謹嚴,力求勻稱端正、對比照應。而倪云林在用筆過程中,注重適情率意。有時候故意夸大某一點畫的體態,如《天際烏云帖》跋詩中的“綸”字左邊的最后一筆;有時候,雜以行草的筆意使點畫相連纏結,如“影”的右邊三撇,全寫成行草字形。可以說,他以一種自由的筆致抒寫,筆墨已逸出規矩之外,使難以“放”的正楷增添了無窮生趣。
再從書法的線條看,倪云林的小楷線條靜穆柔和,仿佛經過了千百年的淘洗,剝蝕了鋒利的外部輪廓,摒棄了急躁和火氣,顯得安靜和靜穆。古意正體現在這柔和和靜穆的線條之中,鐘繇《筆法》曰:“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倪云林小楷的線條,正是其人心“流美”的結果。倪云林心襟恬淡閑散,高逸空靈,故他的書法線條柔和飄逸,不浮不躁,沒有“火氣”“厲氣”,高雅,古樸。他的線條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暢,行筆于有意無意之間,若輕若重之間,雖有粗有細,莫不柔和靈動,富于生氣。技巧的痕跡很淡,特別是撇、捺兩筆,尤其舒展自如,如清風厲水,漪瀾成文;如九曲柳葉,隨風飄揚,使古意之中頻添許多妍美,從而獲得了“媚”的特性。但柔和和“媚”并不等于無骨和綺靡。倪云林的用筆,由于他對古法深刻的理解以及博厚的學養,線條具有豐富的意味。如橫筆較為細,但并不弱,這是因為橫筆取向上斜勢,轉折又果敢呈從外向內的趨勢,顯得清勁有力,豎筆較重較粗,線條挺勁,有些短豎拙樸可愛,避免了媚俗乏力。
古樸與妍媚本來是兩種不同的體貌,但倪云林從個人審美趣味和獨創的個性出發,把兩種特點結合融匯在一.起。他雖然較多地以橫向取勢,以寬博稚拙的體態結字,但融以隸書撇捺舒展的筆致,使質樸中多了靈動之韻致;他橫筆輕松利落,駐筆和轉折則凝重有力,使輕重相間,節奏有了靈活的變化;此外,他的小楷有行無列,排列不呆板,字的大小也參差錯落,間或雜以行書筆意,使嚴謹中有了流便有了自然的風姿,這樣,既高古,又雅致,既質樸,又不失妍美。沉著中富飄逸,妍麗中有骨力,集王、鐘優點于一人——形成個人的風貌。
“疏”“密”是指構字與章法而言。漢字的筆畫有多有少,結構方式有繁有簡,書法藝術歷來講究“疏”“密”的辯證統一。如劉熙載云:“結字疏密彼此相互乘除,故疏不嫌疏,密不嫌密也。”而倪云林的小楷,在疏密上別具特色。
鐘繇的《薦季直表》,結字和章法對疏密處理十分講究。《藝概》說“鐘繇茂密”,“茂密正能走馬”。這是說鐘繇的書法密而能疏。倪云林從鐘書脫胎,突出了這個優點。從結字看,倪云林為了字中留出更多的空間,采用了點畫的合理位移和簡化。如左右結構的字,或拉大其距離增加空間,(如“江湖”等),或在大小比例上巧安排,留出空間(如“娟”字,女寫得較小而右部寫得較大)。有些字點畫故意作某種位移,以期造成空白,(如“帆”字,一點偏上,幾的左右作順勢夸張),再如“鴻”字,一個“工”放在上方,中間的空間就擴大了。對筆畫多的字,筆筆交代清楚,以期更密,有時合并點畫,使“疏”者更疏。倪云林這種結字方法是十分合理的,它產生很好的視覺效果。

倪瓚《〈天際烏云帖〉詩跋》
一個字就是一個視覺的式樣,而“每一個視覺樣式都是一個力的式樣”,一個藝術式樣體現多種力之間的復雜作用。如果藝術品過分強調秩序,同時又缺乏具有足夠活力的物質去排列,就必然會導致僵化。以單個字而言,倪云林的小楷能體現多種力之間的平衡與和諧,筆畫粗細的搭配,大小結構的安排,上下的顧盼照應都能自然地得到統一。一個字是如此,一幅作品也是如此。作品的章法與其說是對字的排列與安排,倒不如說是對不同力的分布和組織。它表達的不僅僅是字之間的平衡,更重要的是表現主體的情感世界,傳達出形式后面的意義。
宗白華說:“若字和字之間,行與行之間,能偃仰顧盼,陰陽起伏,如樹木之枝葉扶疏,而彼此相讓。如流水之淪漪雜見,而先后相承,這幅字就是生命之流,一回舞蹈,一曲音樂。”那么,倪云林是如何組織這一回舞蹈,一曲音樂的呢?
首先,字距和行距較疏朗,字體的大小安排不拘定規,信筆寫來,一任自然。這與唐楷的整齊習稱很不一樣。《天際烏云帖》的詩跋,是七首七言絕句。每首詩一長一短兩行,但這兩行的字不相同,長短安排也多異。字的大小懸殊也很大,如第二首的“浦口”二字,“浦”字寬博如水之浩大,而“口”卻極小,大一小對比強烈,第四首的“舊日”二字,也同樣顯出強烈的大小對比。字與字之間也由于安排的巧妙而獲得更多的空間,例如“挾江”兩字,“挾”的左邊部如手擎天,高挺峻拔,而右邊部“夾”,有意安排在上半部。如從單個字考慮,這樣的結字似乎失調,但總整齊看,“挾江”之間空白甚多,給氣脈流轉提供了足夠的空間。第三首“翻”的處理正相反把“羽”字安排在下面,給上面留下空白。此外如第四首的“倚”字、第六首的“何”字都作了特殊的藝術處理。倪云林的畫有許多“空白”,這些“空白”是畫意得以延伸和擴展的地方,也是“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得以生成的地方。倪云林字也一樣,字本身結構所造成的空間與字與字的安排產生的空間是最有意蘊的。你與其把它看成一無所有的空白,不如把它看成如白云恬淡的胸襟,里邊有倪云林逸氣的流轉,有他感情的翻動。
其次,從字的伸縮錯落和筆墨的輕重變化中求空間,使疏密得到映襯。楷書的點畫規矩甚多,字的點畫一般不能隨意簡化和伸縮但倪云林有時突破這種束縛,使端正的楷體有了某種活潑的姿態。如“經”字寫成“經”字,“來”處理成“來”都對字的原形作了某種簡化;“谷”字的兩撇捺作了較大的夸張,“遠”的中間作了減縮,其他如“斷”“幾”都有某種程度的伸縮,這樣,字就變得活潑多了。或帶上了行書的筆意,或以隸書的波挑媚姿補救了正書的單調。線條形態的伸縮,使黑白空間產生了變化,它不再只是橫線與豎線分割的空白,也有曲線的天地,如果從筆墨的輕重變化看,倪云林的特色更為明顯。同樣是繼承鐘繇筆勢的蘇軾,他的字筆畫豐腴強健,甚至稍覺“肥壯”。他的字疏密相生,主要靠字的安排錯落有致。倪云林用筆清勁,橫撇都細而逸,豎筆略粗,這樣,每個字都有明顯的節奏變化、粗細的交錯。字的體態輕盈,有一種疏朗透明的感覺,無形之中增加了“氣”的流動。一個字,如果上半部分很密,下半部分就處理得疏朗,像“雙”字,上部筆畫繁密,頗有密不透風的屏障之感,但下面交叉的撇捺,特別舒闊,仿佛有無限空間任你馳騁,疏密得到了和諧的統一。第六首追和詩,前面的字又大又疏,最后幾個字,突然變小,這樣錯落,避免了局促緊迫,也避免了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