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福建工程學院,福州 350118)
李家大院坐落于福建省泉州市永春縣岵山鎮,由當地愛國商人李武宗、李武庸兄弟歷時六年,于1947年建成。由于當時社會局勢動蕩,李氏族人分散在南洋和上海等地,建成后一直未能住進李家大院。直到1986年,李氏后人才收回房產并搬進李家大院。在這幾十年里,李家大院當過區公所、糧站,駐過軍隊、種過草菇,雖歷經風霜坎坷,但風采依然,2013年還被評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有的專家認為“就單體民居的精美而言,恐怕可以稱得上中國第一”,有的專家更譽它為“中國古典工匠的絕唱”。
李家大院建筑裝飾種類多樣,就工藝制作的精美、裝飾的繁復程度來說,無疑是一件難得的藝術品。但是,對建筑裝飾藝術的品評,除了用材的高級,工藝的精細、制作的復雜等外在因素外,還包含審美的品位和文化的高度等深層次、內在的精神層面。另外,如果用局部的印象替代整體的認知,猶如盲人摸象,品評就不可避免地帶著片面、主觀的成分。因此,我們有必要從微觀到宏觀,由表及里地做個整體、客觀的分析與品評,以取得對李家大院建筑裝飾藝術成就恰當的把握。
首先談談李家大院建筑裝飾藝術特色。
泉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早在唐代,泉州刺桐港就是我國四大外貿港口之一。永春縣是福建省泉州市下轄的一個縣,它的發展得益于泉州發達的商貿往來。依托海洋文化背景,打造了永春人包容開放以及勇于吸收、融合外來文化的性格。
永春縣李家大院在建筑裝飾中就巧妙地融合了中國與西方文化,運用手法有兩種,其一是用中國傳統裝飾紋樣依附于西式造型,如大門立柱、前廳左右廊口立柱,造型與羅馬柱中的科林斯、愛奧尼亞式頗為相似,也有多層鼓形柱礎、帶凹圓槽的柱身,柱頭上仿佛可見盛滿花草的渦卷等,但仔細觀察不難發現,裝飾內容卻是取材于中國的傳統吉祥圖案與紋樣,只是依形而作,順勢變化的結果。柱頭原是渦卷、花籃的位置,有的被卷心菜、卵形圖案及花草代替,有的用武士、戲曲人物或龍形神獸等巧妙取代,形象變化多端,豐富多彩。立柱輪廓雖然與西式外形保持大體相似,但在柱身與柱礎上則更多地采用中國傳統的裝飾習慣,柱身上有的用線條組成邊框與對稱紋樣裝飾對聯,有的上刻獅子頭淺浮雕圖形,下垂帶框對聯,像極公榜檄文,形式自由活潑又不失莊重嚴肅。柱礎有方有圓,層次豐富,很注重圖案修飾,都有一共同特征:觸地裝飾紋樣似中國案幾,案幾腿凸起于基面。案幾上托起或方形或圓形或多邊形石鼓,石鼓側面、頂面雕刻傳統花鳥圖案。經典的西式外形與中國豐富的裝飾文化合二為一,形成一種似曾相識又耳目一新的面貌。
其二,中西思想理念的融合。中華民族對裝飾圖案不僅要求“圖必有意,意必吉祥”,更具有禮教化的特征。李家大院利用建筑裝飾圖案宣揚中國傳統的道德情操及重親情、重仁愛的主張,并制造環境氛圍潛移默化地教育子孫后代。如雕飾被擬人化的花草植物,象征人格氣節的“歲寒三友”“四君子”,象征家族大業的芭蕉葉,左右廂房灰泥塑門額題匾“荊花獻瑞”“棠棣競秀”,表達兄弟手足,共同成才的愿望等。西方文化同樣重視審美中的人性情感與道德倫理的自然融合,如用喻為天使的帶翅膀的少女或小孩子形象來象征人類淳樸圣潔的心靈,表達對美好事物的向往與追求,因此常見天使形象的壁畫裝飾建筑環境。中國也有表現飛人的形象,但給人的印象是來自敦煌壁畫中無翅善飛、無羽能翔的成人優美造型,與帶有翅膀的西方小天使有著明顯的區別。李家大院建筑裝飾著帶翅飛人形象,可以確定是西方文明創造的神祇形象,是對西方文化的理解、吸納和利用。不同文化背景的事物在這里找到高度的契合點,匯成相同的意蘊,可謂相得益彰。
傳統題材與新事物的結合是李家大院建筑裝飾的特色之一,體現了與時俱進的創新精神。
古今裝飾并舉有兩種表現形式,其一,古今內容融合。永春人不僅有鮮明的海洋文化特質,更具有漢文化的共同特征,在這種背景下,亦儒亦商成了當地人普遍的生存方式,建筑裝飾自然而然會體現出相應內容。如福興堂進門小廳左梁枋木雕,畫面從內容到人物造型都能明顯區分出三部分,有傳統的耕讀、表達忠義的戰爭場面,也有現實的商貿往來。這樣的構圖形式具有蒙太奇的效果,使毫無關聯的三個內容能和諧地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中,看似時空穿越卻是中國人運用得最得心應手的藝術表現手法。這種手法不拘泥于故事的完整和表現的真實,而是利用想象和理解的真實來傳達合理性的邏輯關系,使熟諳民族文化的國人一看便能意會。還有進門小廳左立柱上斗拱表現著現代服裝人物、現代交通工具等,與其之上喜鵲梅花、傳統人物造型的組合畫面,石雕中五角星等時代性抽象幾何圖形,都是傳統建筑裝飾中難得遇見的風景,處處可見當年新鮮事物對時人生活的影響。
其二,古今建材的運用與搭配。中國傳統民居裝飾建材由木、竹、石、磚、瓦、陶、瓷、琉璃等構成,而近現代從西方引進的水泥、花磚、玻璃等則是新型建筑材料,它們豐富了民居裝飾的內容與形式。泉州發達的海上貿易給永春李家大院使用新型裝飾建材帶來不少的便利,如19世紀末在歐洲出現的花磚,最早由南洋華僑引進到福建廈門,而后廣泛地在閩南建筑中使用。李家大院的花磚也是由法國進口,用于鋪設室內地面,各色花磚組成富麗堂皇、熱烈喧鬧的異域風情。中國傳統建筑的門窗多用紙張、紗綢之類的紡織品貼糊在窗格子上以避風雨,缺點是采光性不理想,強度也不夠。李家大院玻璃材質的門窗解決了這些不足,使得窗明幾凈,富有朝氣。這些傳統的、現代的多種建材結合應用到一個空間環境中,使得優勢互補,不僅能加強建筑結構的強度和耐用性,新裝飾材料還營造出新穎、別致、活潑的時代風尚。
泉州地區商業貿易發達,中外商客云集,頻繁的商業往來與民間交往帶來了各地的文化習俗,東西方宗教信仰與民俗在此交織共存。宗教信仰方面,既有中國古老的儒教、道教、佛教,也有阿拉伯的伊斯蘭教、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教、中亞的摩尼教、歐洲的基督教等,更有眾多當地的民間信仰習俗,都成為泉州人的精神信仰而加以虔誠膜拜,并由民間藝人的創造融入到建筑裝飾藝術中。這些宗教信仰在李家大院的木雕、磚雕、石雕、泥塑中等都可覓得蹤影。比如石雕的裝飾邊框雖然樣式豐富多彩,但特有的文化基因使得它們具有很強的辨識度,蔥頭形的清真尖拱形、幾何化的歐洲圖式,以及中國傳統的圖案裝飾等一目了然,它們被匠人巧妙地編織在一起,形成豐富多變的格局。石雕、灰泥塑基督教的裸體天使與中國傳統儒釋道裝飾文化內容相結合,使外來宗教文化與本土信仰文化在此互相滲透、和諧共處。
李家大院建筑裝飾中不僅有表現中國傳統的民俗,如正廳左梁枋員光木雕,表現汾陽府拜壽來表達中國人對累世同居、家族和睦的向往。也有顯目的國外風俗內容,如斗座、盤頭處的石雕憨番(當地人對外國人的稱呼),面部輪廓深目高鼻,典型的外國人形象。這些憨番動態各異,有的似負重面目痛苦,有的表情輕松似在取悅觀眾,可以視作沿海人民飽受外強侵略,利用藝術形式宣泄發自內心的憎惡情感。李家大院這種多元化的裝飾態勢,反映了閩南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性格特征。
李家大院沒有復雜的圖紙設計,僅根據李武宗的設想,在李武庸主持下,由工程總負責人、岵山磻溪村著名木雕師“銅師”執筆,將厝的布局草圖畫在一塊一米見方的木板上,然后由當時永春最頂尖的一班木雕師共同探討整厝的廳堂、巷、埕、梁的尺寸、面積,最后師傅們根據尺寸各司其職,各展其能。可見這些木雕師傅都非常精通大厝的營造,技術精湛且配合默契,對整厝的質量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建筑結構木件如梁枋、雀替、瓜柱等,既是結構性木件,也是內外檐裝修工匠施展才華的地方。李家大院的木雕工藝多樣,程式語言豐富,幾乎把觸目可及的木構件全部精雕細鏤,變成一個個供人觀賞把玩的木雕工藝品。如檐口的垂花柱,花式多樣,花瓣層層疊疊,匠師精湛的技藝使木頭堅硬的屬性變得如花瓣般柔軟舒展。其中宮燈造型的垂花柱更是巧奪天工,經多層雕琢層次分明,紋樣細膩,流蘇似乎還能隨風飄蕩。精彩的細節猶如畫龍點睛,增強了藝術的表現力、感染力。
石雕師傅來自惠安,共一百多人,分成兩組,負責大厝的左右兩邊的石材裝飾雕刻,這種被稱作對場競作的方式,使進場雙方皆傾盡全力承做,無論是建造的速度還是精細的程度均獲得提升。這樣得利的是廟方(主事者),同時也為后世留下許多不朽之作。據李家后人李鴻良回憶,當年陳嘉庚先生對李家大院的石雕作品贊不絕口,要求完工后去集美承擔如今有“閩南石雕博物館”之美稱的鰲園的石雕裝飾工程。
李家大院還運用了豐富的閩南傳統建筑裝飾形式,如灰泥塑、剪瓷雕、彩繪、紅磚拼砌等,民間藝人同樣毫不保留,盡顯才華。灰泥塑的門額裝飾中,利用灰泥塑與其他材質配伍,或塑或鑲嵌,色彩鮮艷,造型優美,富有地域特色。彩繪應用傳統國畫技法,題材有表現建筑的界畫,線條筆直挺拔;表現形象眾多的人物畫,動態自然生動;還有山水畫、花鳥畫,皆一絲不茍。在相應的裝飾框內,還有題跋落款,形成一幅獨立完整的作品。曹春平教授認為古建筑彩繪作用有三:其一,保護;其二:裝飾;其三:性格、等級標志,采用不同色調、不同圖樣的油飾彩繪,標志建筑的性格與等級。這些精美的彩繪儼然已超越功能性意義而上升為藝術品的層次。
李家人重視中國傳統文化,重視審美格調,不僅聘請最優秀的工匠參與建造李家大院,還交往當時文化名人,為李家大院題詩作畫,增添文化色彩,提升文化格調與品位。如近代著名畫家李霞,書法家、詩人、末代舉人鄭翹松和著名瓷畫家陳堯民等都在此留下墨跡與畫卷,這些作品不僅文采照人,書法與繪畫水平也當屬上乘,所匯聚的滿室書香氣息正是中國家庭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匠人的審美對建筑裝飾的格調品味能產生舉足輕重的作用。匠人的審美在于對藝術的理解和自身的修養,在世代沿襲的手藝中,在耳濡目染的環境中,或多或少地對藝術的構成有所感悟,工匠的審美在迎合中發揮,極盡所能。這些匠人在審美經驗的支配下,充分發揮自由創造精神和藝術表現的無限可能性,使整厝效果富有藝術品位。如李家大院建筑裝飾講究色彩搭配,鏤空石窗雕刻,不僅有方圓之分,還在窗框與窗欞的大理石材質上以青色和白色區分,形成醒目、協調的層次感;正外立面紅磚墻,用不同制作工藝的紅磚拼砌而成,不僅有抽象幾何圖案,也有篆書對聯,形式多樣,色彩鮮艷又協調;內外檐彩繪既充滿地域特色,但更強調無彩色系的運用與表現,形成濃郁的中國傳統審美情趣;灰泥塑門額色彩艷麗卻不俗,與所表現的裝飾內容不僅僅只是一種美化的作用,從中更透露出主人的文化修養和藝術品位。
下面,說說不足之處。
當年,建造李家大院的匠人多因怕被抓壯丁而逃難到永春,是李氏兄弟收留了他們,給工錢讓他們安心打造李家大院。為報恩情,匠人使出渾身解數力求工藝的精細與完美是人之常情。但中國美學的特點是貴在自然,貴在去存心機的矯飾,是超越心機而達到偶然的興會。因此,匠人過于追求完美細節表達的心理,反而影響、削弱了藝術的表現力度,使有些作品略顯纖弱之氣。
近代西方文明帶來的現代產物,如汽車、自行車、現代人物與服飾等成為李家大院新增建筑裝飾內容,表現出時人對時尚的接納與喜好,但相較于傳統成熟的題材范式和表現手法,匠人明顯對現代產品、人物衣著及生活場景的把握不如傳統題材來得游刃有余而略有稚氣、呆板之嫌。
中國哲學的重要思想之一是對“空白”美學問題獨到的見解。惲秉怡云:“實處皆空,空處皆實,通之于禪理。”空處能傳達別致的境界,給人想象的空間,雖然別無它物,但卻是整體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李家大院內外處處裝飾著石雕、木雕、磚雕、泥塑、花磚等,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卻未能實現空靈的更妙的意境。
通過整體的觀察與品析,李家大院整厝具備完整的構思策劃,裝飾品種、內容題材之豐富,文化底蘊之深厚,造型語言之生動,工藝制作之精細,都堪稱是上乘的藝術品。雖然我們也發現它細微的不足之處,但瑕不掩瑜,它所承載的文化信息和審美價值,值得我們不斷地去挖掘和學習,成為人類永恒不竭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