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汝駿
(臺灣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臺灣 臺北 11605)
在中國古典詩學中,批評家們常常運用多樣化的批評策略或方法來傳達特定的詩學理念。譬如張伯偉先生曾歸納出三種最能體現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精神的方法,包括“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以意逆志’法,受學術傳統影響的‘推源溯流’法,以及受莊禪思想影響的‘意象批評法’”[1]8。其中他將“意象批評法”解釋為:“以具體的意象,表達抽象的理念,以揭示作者的風格所在。其思維方式上的特點是直觀,其外在表現上的特點是意象?!盵1]198本文所要討論的“以食喻詩”,初看似與此若合符節,然細究之,從屬于“以食喻詩”的“以味喻詩”(詳后文),以及古典詩學批評史上著名的“以禪喻詩”,之中的“味”與“禪”,卻并非是“具體的意象”,而是“抽象的理念”。由此看來,“以食喻詩”及“以禪喻詩”俱與“意象批評法”捍格,亦不能歸入張氏所歸納的余二者。筆者以為,這里不妨用“取象比類”的說法更為合適。所謂“取象比類”,張岱年先生解釋為“把形象相似、情境相關的事物,通過比喻、象征、聯想、推類等方法,使之成為可以理喻的東西”[2]83。循此以理解,將“以食喻詩”及“以禪喻詩”等納入“取象比類”的研究方法,則將不存在捍格之情形。
詩學理論是抽象思維的產物,往往不易索解?!叭∠蟊阮悺弊鳛橐环N重要的詩學批評策略,它能調動人們的既有經驗,或藉助人們熟識的事物,將深奧、抽象的詩學理論化為明白、可感的具體內容,從而有效幫助人們對于詩學理論的理解?!叭∠蟊阮悺痹谥袊诺湓妼W批評中極為常見,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以禪喻詩”。除此以外,古代批評家還通過其他事物、概念的類比來推演詩理,如宋人有“以劇喻詩”者,《王直方詩話》載:“歐陽公作《歸田樂》四首,只作二篇,余令圣俞續之。及圣俞續成,歐陽公一簡謝之云:正如雜劇人,上名下韻不來,須副末接續爾?!盵3]90又黃庭堅云:“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3]14他們都通過宋雜劇藝術方法的類比來闡述特定的詩歌理念。明人又有“以書喻詩”者,此即以書法之理來類比詩歌之理,如王世貞評李攀龍云:“于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并看,看則似臨摹帖耳?!盵4]351謝榛《四溟詩話》亦言:“學詩者當如臨字之法,若子美‘日出籬東水’,則曰‘月墮竹西峰’;若‘云生舍北泥’,則曰‘云起屋西山’。久而入悟,不假臨矣?!盵5]46再如清人又有“以棋喻詩”者,《隨園詩話》卷十二載:“吳冠山先生言:‘散體文如圍棋,易學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而易工。’余謂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盵6]第九冊449袁枚在吳冠山“以棋喻文”的觀點上,又進一步“以棋喻詩”。然而,以上除“以禪喻詩”外的種種批評策略,在古典詩學中應用的實例并不多見,也未能形成一種傳統。
不過,仍有一種批評策略堪與“以禪喻詩”并提,其在具體詩學批評實踐中所呈現出的復雜性及對中國古代文論產生的影響,可以說甚至超過了“以禪喻詩”,此即“以食喻詩”。所謂“以食喻詩”,是指通過飲食的譬喻等來推演出特定詩學理念的批評方法或策略。需說明的是,此處的“喻”并非限于“譬喻”一種,而是如前引張岱年先生所言的“比喻、象征、聯想、推類”諸種,如此表述方能與批評史的實際相合?!耙允秤髟姟钡呐u方法或策略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陸機《文賦》所言的“遺味”、劉勰《文心雕龍》提出的“繁采寡情,味之必厭”、鍾嶸在《詩品》中標舉的“滋味”等,皆可視為“以食喻詩”的早期觀點。后來,“以食喻詩”批評方法所蘊含的一些審美觀念,如“味”等,更是沉淀為中國古典詩學批評的核心理論,而“味”也被古代批評家用以指稱代表文學作品特別是詩歌作品中最為核心、最為本質的特征,即成為了文學性或詩性的一種代名詞,這種影響是“以禪喻詩”等其他批評策略所未能達到的。再者,若將視野放大至世界文學,由于東、西方的古典文學分別是以詩歌和戲劇為主體,在東方衍生出了“以食喻詩”的傳統,而在西方也出現了不少“以食喻劇”的言論,如英國批評家威廉·赫斯列特(william Hazlitt)在《英國的喜劇作家》中以調味的鹽譬喻富于修辭色彩的戲劇語言——“雋語”:“雋語是調味的鹽,而不是食品本身?!盵7]下卷40從這種差異來看,“以食喻詩”也突出體現了東方文學批評的特點。
盡管“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源遠流長、特點鮮明,然綜觀學界的相關研究,大抵仍呈現出以下幾點待完善之處。其一,學界對飲食與詩歌的關系較多關注,飲食詩的研究較為興盛①近年來學界飲食詩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如孔祥賢:《陸游飲食詩選注》(北京:中國商業出版社,1989年版);曹逸梅:《中唐至宋代詩歌中的南食書寫與士人心態》,《文學遺產》,2016年第6期;周斌:《唐代文人宦游視域下的嶺南飲食題材詩歌文化表達》,《廣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3期;劉麗:《宋代飲食詩研究》,浙江大學博士論文2017年。,至于飲食與詩學闡釋之間的微妙關系,特別是飲食何以能成為一種詩學批評策略之原因的揭示,相關研究則對此涉足較少。其二,亦是最突出的一點,即學界在研究中常將“以食喻詩”與“以味喻詩”混同、糾纏在一起,而未能分辨兩者的邏輯層次及其微妙關系,且“以味喻詩”往往最終成為了論述的主體,以至掩蓋甚至消解了“以食喻詩”的其他批評路徑,尤其是古代詩論中極為豐富的具象化的“以食喻詩”,其特征與價值一直未能得到充分的揭示,而“味”則成為了人們探討的主要對象②學界對于“以食喻詩”批評策略的研究,往往集成于對“味”的探討之中。近年來的相關代表性成果如陳應鸞:《“詩味”論之成因試探》,《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1期;張慶民:《中國古典詩學詩味論探微》,《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4期;楊子江:《“詩味論”的蘊涵與嬗變》,《北方論叢》,2001年第2期;李知:《詩味論中的解釋學思想》,《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王秀臣:《“詩味論”溯源》,《社會科學輯刊》,2014年第2期。。其三,相較飲食與詩歌關系研究之繁榮,學界對于飲食與詩學關系之研究本已落寞,且多為宏觀的研究,在個案研究方面仍未有專文進行闡發,多集成于相關詩人或學人的研究中,非但零碎而不成體系,且多未能從“以食喻詩”整體的批評傳統的視角下對其進行觀照。緣此,筆者擬就這一論題作初步的闡發。以期能在“以禪喻詩”之外,再從中國古典詩學批評中鉤稽出并構建起“以食喻詩”這一淵源有自、承傳有序、體系嚴密的批評策略,并以此一種視角展現古代詩學批評家的獨特理路與創造性思維,從而對當代的詩學批評產生有益的啟迪。
歷代運用“以食喻詩”批評方法的學人不計其數①據筆者初步檢索,曾發表過“詩味”方面言論的批評家有鐘嶸、司空圖、歐陽修、梅堯臣、黃庭堅、蘇軾、陸游、楊萬里、方回、郝經、范德機、楊載、揭傒斯、謝榛、李贄、朱承爵、陸時雍、胡震亨、沈德潛、黃子云、袁枚、吳喬、梅曾亮、朱庭珍、賀貽孫、翁方綱、李重華、喬億、劉熙載等。。從時代來看,通觀歷朝“以食喻詩”的批評實踐,則未有如宋代和清代之盛者。這大抵是與此二朝的批評家多身兼詩人與學者的雙重身份有關,且他們還往往精通飲食之理,長于思辨的批評家們常常創造性地借用飲食來譬喻詩理。從個人來看,正如嚴羽可視為“以禪喻詩”批評策略的集大成者,這里不妨推舉蘇軾和袁枚為“以食喻詩”批評策略的集大成者。蘇軾和袁枚有許多共同點,他們都身兼詩人、學者、美食家的多重身份,集中亦寫作有不少的飲食詩,各自又有食譜類的著述傳世,如東坡的《煮魚法》、袁枚的《隨園食單》等。此外,二人皆發表過豐富多樣的“以食喻詩”的言論,他們共同將這種批評策略演繹到了極致。
宋人好為“以食喻詩”。如北宋梅堯臣《依韻和晏相公》詩云:“苦辭未圓熟,刺口劇菱芡?!盵8]368他以菱芡的刺口之感來形容未圓熟的苦辭。又如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五載晏殊選詩之軼事:“公風骨清羸,不喜肉食,尤嫌肥羶。每讀韋應物詩,愛之曰:‘全沒些脂膩氣?!使谖恼掠蓉撡p識,集梁《文選》以后迄于唐別為集,選五卷,而詩之選尤精。凡格調猥俗而脂膩者,皆不載也。”[9]47晏殊用“全沒些脂膩氣”譬喻韋應物等人清俊古雅的詩風。南宋人也發表了許多“以食喻詩”的言論。如楊萬里《和李天麟二首·其一》云:“學詩須透脫,信手自孤高……可口端何似,霜螯略帶糟?!盵10]199霜螯指秋天的蟹,糟是未清帶滓的酒,飲酒品蟹乃美妙無窮的享受,楊萬里在這里將“透脫”的詩歌比作可口的霜螯與糟酒。又如其于《頤庵詩稿序》中云:“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勝其甘。詩亦如是而已矣?!盵10]3332這里的“荼”指的是茶,詩亦如茶,初嘗雖苦而回味愈甘,與北宋人常說的橄欖型詩味類似。
然宋代運用具象化“以食喻詩”的批評方法最為頻繁、嫻熟和精妙者,當推蘇軾。蘇軾不僅是位詩人、學者,同時也是一位美食家。其集中諸如《豆粥》《豬肉頌》等飲食詩歌極多,此外他還寫有《煮魚法》《書煮魚羹》等食譜類著述,相傳著名美食“東坡肉”的創制也與其有關。蘇軾在《菜羹賦·敘》中亦自云:“東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稱家之有無。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酰醬,而有自然之味,蓋易具而常享。”[11]第一冊56可見其對飲食烹飪之道有著獨到的見解。
熟參飲食之理的蘇軾,在詩學批評中也常常能夠自如運用“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如其《讀孟郊詩二首·其一》云:“夜讀孟郊詩……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蟲越),竟日嚼空螯?!庇帧镀涠吩疲骸坝腥琰S河魚,出膏以自煮。”[11]第十一冊153-154蘇軾在詩中用特定的飲食來類比閱讀孟郊詩歌的感受。又如其在《評韓柳詩》中談到:“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中邊者,百無一二也?!盵11]第九冊237這里的“膏”“甜”“甘”“苦”等都是借食物的情狀來類比韓柳之詩。又《評杜默詩》云:“吾觀杜默豪氣,正是東京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飽后所發者也?!盵11]第九冊315蘇軾譏諷杜默之詩不過是喝了私釀劣質之酒、吃了瘴死的牛肉之后的狂怪之作?!稌S魯直詩后二首·其二》評黃庭堅云:“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盵11]第九冊278蘇軾在這里并非譏刺,而是在贊賞黃魯直的詩文,宋人王楙《野客叢書》卷七對此解釋道:“詩文比之‘蝤蛑江瑤柱’,豈不謂佳?至言發風動氣,不可多食者,謂其言有味,或不免譏評時病,使人動不平之氣。乃所以深美之,非譏之也?!盵12]76又如蘇軾在《鳧繹先生詩集序》中推賞顏太初的詩文“皆有為而作,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11]第二冊9,此言其詩文內容充實,有的放矢,如五谷般可以療饑。再如《石林詩話》卷中載:“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氣,往往反拾掇摹效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云:‘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嘗語人曰:‘愿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務邿o不皆笑?!盵13]135蘇軾以“蔬筍語”和“酸餡氣”類比惠通之詩與其它一些凡俗詩僧作品氣格的不同。蘇軾這種具象化“以食喻詩”的說辭還有不少,這有效地幫助了人們對其詩歌理念的理解,一些觀點(如“枯?!闭f)甚至還具備了經典性的意義。
相較蘇軾等宋人,清代的袁枚又將“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推進到了新的境界,其“以食喻詩”的批評實踐具有如下幾個特點。
1.袁枚首次明確提出了“以食喻詩”的專名。宋人好為“以食喻詩”,但“以食喻詩”這一說法卻是由清代的袁枚才正式提出來的,《隨園詩話》有云:“孫興公說曹輔佐:‘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褲,雖邊幅頗闊,而全乏剪裁?!卧娫捲疲骸Ωθ缍奈洞笈朋巯?,非不華侈,而求其適口者少矣?!灰砸掠魑模灰允秤髟姡髡呔惝斾浿?。”[6]第九冊446袁枚在這里拈出了宋人郭祥正(字功甫)的批評策略為“以食喻詩”,為這種批評策略確定了專名。
2.袁枚的“以食喻詩”亦以譬喻精當、恰切、巧妙著稱。如《隨園詩話》云:“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公卿者,頌揚不如規諷。余有句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蒿芹?!盵6]第八冊251袁枚在這里認為獻公卿之詩不應過“甜”,即不應過分諛誦;而應“微苦”,即有所規諷,如此則能“回甘”而使人不厭。又如:“《鄉黨》云:‘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則不食之矣?!茉娬撸湮馂槿蘸笾廊夂?!”[6]第八冊200袁枚在此處通過祭祀之肉過三日的典實,表明了作詩要出新意、去陳言的觀點。再如:“凡菱筍、魚蝦,從水中采得,過半個時辰,則色味俱變;其為菱筍、魚蝦之形質,依然尚在,而其天則已失矣。諺云:‘死蛟龍,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詩文之旨。然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作者難,知者尤難?!盵6]第十冊616袁枚在這里則通過食材的力求新鮮,譬喻作詩文要鮮活、靈動,充滿生命力。除《隨園詩話》,袁枚在《陶怡云詩序》中也運用了“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伊尹論百味之本,以水為始。夫水,天下之至無味者也。何以治味者取以為先?蓋其清洌然,其淡的然,然后可以調甘毳,加群珍,引之于至鮮,而不病其唐腐。詩之道亦然,性情者源也,詞藻者流也。源之不清,流將焉附,迷途乘驥,愈速愈遠。此古人所以有清才之重也。”[6]第七冊632他通過闡釋水之味為“百味之本”的道理,引出了詩人應該首先做到性情的純正,然后才可以為詩的道理。此外,袁枚還曾模仿托名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①目前學術界傾向于《二十四詩品》為后人托名司空圖而作。參見陳尚君、汪涌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辨偽》,收于傅璇琮、許逸民主編《中國古籍研究》(第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39-74頁。寫了《續詩品》三十二首,其中《澄滓》云:“描詩者多,作詩者少。其故云何?渣滓不少。糟去酒清,肉去洎饋,寧可不吟,不可附會?!盵6]第二冊455此處借飲食的處理方法說明作詩應當去“渣滓”,即不要刻意模仿、掉書袋,要發揮性靈,自出新意。綜合這些觀點來看,“以食喻詩”也成為了袁枚闡釋其標舉的詩學觀念——“性靈說”的一種重要批評策略。
3.袁枚真正超越蘇軾之處,在于其做到了詩食互喻。作為一位詩人和學者,袁枚能純熟地運用“以食喻詩”的批評方法來建構自我的詩學體系;作為一位美食家,袁枚還能通過“以詩喻食”來闡明自身對飲食之道的獨到理解。譬如其在《隨園食單·戒單》中談到:“唐詩最佳,而五言八韻之試帖,名家不選,何也?以其落套故也。詩尚如此,食亦宜然。今官場之菜,名號有十六碟、八簋、四點心之稱,有滿漢席之稱,有八小吃之稱,有十大菜之稱,種種俗名皆惡廚陋習。只可用之于新親上門,上司入境,以此敷衍;配上椅披桌裙,插屏香案,三揖百拜方稱。若家居歡宴,文酒開筵,安可用此惡套哉?必須盤碗參差,整散雜進,方有名貴之氣象。余家壽筵婚席,動至五六桌者,傳喚外廚,亦不免落套,然訓練之卒,范我馳驅者,其味亦終竟不同?!盵6]第十五冊13袁枚在這里通過闡述歷代選家多選唐詩而惟獨不選唐代試詩的現象,表達了飲食烹飪應該力戒俗套的觀念。袁枚詩食互喻,既能“以食喻詩”,也能“以詩喻食”,可謂真正做到了詩理與食理的會通。
蘇軾和袁枚可謂“以食喻詩”批評策略的集大成者,從二人以及歷代大量的具體批評實踐來看,“以食喻詩”批評策略演化出了多種不同的批評形態,如正喻式的“以食喻詩”、反喻式的“以食喻詩”“以食別詩”“以食衡詩”等。這些批評形態按邏輯層次的不同又可劃分為兩層:首先從“喻”的性質來看,正喻式和反喻式的“以食喻詩”為第一層級;再從“喻”的功用來看,正喻式或反喻式的“以食喻詩”又可細分出“以食別詩”“以食衡詩”等情形。
正喻式的“以食喻詩”是一種最為常見的批評策略,亦即正面、直觀地以飲食的若干特性來譬喻詩歌。例如宋人好以橄欖喻詩,歐陽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詩云:“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盵14]75其稱賞梅堯臣的詩歌如食橄欖,初食苦澀難嘬,久而真味愈出,令人回味無窮,這是正面的譬喻。這種橄欖型的詩味其實可視作整個宋詩的特點。宋人也以橄欖喻詩者甚多,它如黃庭堅《謝王子予送橄欖》詩云:“方懷味諫軒中果,忽見盒盤橄欖來。想共余甘有瓜葛,苦中真味晚方回。”其又自注云:“戎州蔡次律家,軒外有余甘,余名之曰味諫?!盵15]278江西詩派二十五法嗣之一的謝薖在《讀呂居仁詩》中寫到:“淺詩如蜜甜,中邊本無二。好詩初無奇,把玩久彌麗。有如庵摩勒,苦盡得甘味?!盵16]15764黃庭堅所說的“余甘”“味諫”,謝薖所謂的“庵摩勒”,都是橄欖的別稱,可見宋人欣賞和追求的是如橄欖般愈嚼愈有味的詩歌審美類型。另外,繆鉞先生曾對唐宋詩之別作了一個精妙的比喻:“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17]31即說明唐詩所呈現出的是一種荔枝型的詩味,而宋詩則是橄欖型的詩味。若結合另一邏輯層級來看,此為一種“以食別詩”的情形,統合起來可稱為正喻式的“以食別詩”。再如清代道光年間的京師古文領袖梅曾亮在《太乙舟山房文集敘》中談到:“見其人而知其心,人之真者也。見其文而知其人,文之真者也。人有緩急剛柔之性,而其文有陰陽動靜之殊。譬之查、梨、橘、柚,味不同而各符其名,肖其物。”[18]121梅曾亮通過闡述各種水果性味雖不同而能符其名、肖其物,譬喻作詩文應當求“真”的觀點,這也是一種正喻式的“以食別詩”。
在“以食喻詩”的若干種批評形態中,還存在著一種特殊的現象,即飲食中的一些珍饈美味往往不用于正面譬喻優秀的詩歌,相反,它們常用以譬喻劣詩、俗詩,這種飲食與詩歌之間呈現出的反差、錯位的審美譬喻,可稱之為反喻式的“以食喻詩”。譬如前引《讀近人詩》中所用的“蟹螯蛤柱”,陸游就這種異常鮮美的海味譬喻為雕琢艱險的近人詩歌。姚勉也有類似觀點,其于《汪古淡詩集序》中談到:“詩……有道味,有世味。世味今而甘,道味古而淡。今而甘不若古而淡者之味之悠長也。食大羹飲元酒端冕而聽琴瑟,雖不如烹龍炰鳳之可口,俳憂鄭衛之適耳,而飫則厭久則倦矣。淡之味則有余而無窮也。為今之人甘,可也;欲為古之人,其淡乎!惟古則淡,惟淡則古。”[19]卷三七姚勉以為,似“烹龍炰鳳”之詩,初食雖可口,然飫則厭倦;未如“大羹元酒”之詩,古淡悠長,味之不盡。結合另一邏輯層級來看,這是一種反喻式的“以食衡詩”。又如袁枚《隨園詩話》云:“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者也;生吞活剝,不如一蔬一筍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與論詩?!盵6]第八冊22熊掌、豹胎這些珍饈需要經過精心的烹煮才有味道,如果生吞活剝來吃,還不如尋常的蔬筍鮮美可口。袁枚通過飲食之理的類比,意在說明作詩要追求清新鮮活,追求原味,反對過多的修飾。
所謂“以食別詩”,是指通過飲食風味、口味的不同,來譬喻詩歌風貌的差別。如明代謝榛《四溟詩話》卷三云:“作詩譬如江南諸郡造酒,皆以曲米為料,釀成則醇味如一。善飲者歷歷嘗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蘇州酒也,此鎮江酒也,此金華酒也。’其美雖同,嘗之各有甄別,何哉?做手不同故爾?!盵5]74此處借用釀酒之人及其手法的不同,說明各家詩歌風格的差異。又如黃庭堅《書陶淵明詩后寄王吉老》論及不同境遇下閱讀陶詩的感受:“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每觀此篇,如渴飲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今人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15]1404這也屬于“以食別詩”的一種情況。再如清代吳喬《圍爐詩話》卷一載:“問曰:‘詩文之界如何?’答曰:‘意豈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詩文體裁有異耳……意喻之米,飯與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文之措詞必副乎意,猶飯之不變米形,啖之則飽也。詩之措詞不必副乎意,猶酒之變盡米形,飲之則醉也。文為人事之實用……實則安可措詞不達,如飯之實用以養生盡年,不可矯揉而為糟也?!盵20]479吳喬通過闡釋同出于米的飯與酒的差別,譬喻詩與文的“同而不同”,取譬特為新穎,令人印象深刻,這也是“以食別詩”的一種靈活用法。若結合上一邏輯層級來看,這是一種正喻式的“以食別詩”。
所謂“以食衡詩”,即通過飲食質量、品格的高下來衡裁詩歌的高下?!耙允澈庠姟币部梢哉f是一種特殊的“以食別詩”,差別在于“以食衡詩”在區分詩歌風貌的同時,還有衡裁優劣高下的意味。如南宋陸游《讀近人詩》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君看大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21]第八冊44陸游在這里以“大羹玄酒”喻古人詩歌,又以“蟹螯蛤柱”作為對立面喻近人詩歌,衡量高下之意顯見。所謂“大羹”,是指不用五味調和的肉汁。《禮記·樂記》載:“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编嵭⒃唬骸按蟾?,肉湆,不調以鹽菜?!盵22]1528所謂“玄酒”,是祭祀中作為酒使用的清水。又《禮記·禮運》載:“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戶?!笨追f達疏曰:“玄酒,謂水也。以其色黑,謂之玄。而太古無酒,此水當酒所用,故謂之玄酒。”[22]1416可見,“大羹”和“玄酒”都是醇淡自然的飲食,多在祭祀等重要儀式中使用,是獻給神明的飲食,品格不可謂不高。古人也多以之譬喻古樸自然、醇淡有味的詩文,如《新唐書·文藝傳上·駱賓王》載:“韓休之文如大羹玄酒,有典則,薄滋味?!盵23]5743再看“蟹螯蛤柱”,它們本是鮮美的海味,古人視其為珍饈美食,如梅堯臣《吳正仲遺蛤蜊》詩有云:“罇前已奪蟹螯味,當時莼羹枉對人?!盵8]746陸游將格外鮮美的“蟹螯蛤柱”與醇淡無味的“大羹玄酒”作對比,表達了他其對“雕琢”“奇險”的近人詩歌的否定與對古樸自然的古人詩歌的尊崇。若從實際的味道來說,作為珍饈的“蟹螯蛤柱”自然要勝過無味的“大羹玄酒”,但陸游在這里用了反喻,結合另一邏輯層級來看,這明顯是一種反喻式的“以食衡詩”。又如朱熹《答鞏仲至書》云:“夫古人之詩,本豈有意于平淡哉?但對今之狂怪雕鎪,神頭鬼面,則見其平;對今之肥膩腥臊,酸咸苦澀,則見其淡耳?!盵24]3037朱熹以“淡”譬喻古人之詩,而用“肥膩腥臊”“酸咸苦澀”喻今人之詩,表達它對平淡詩風的推崇,同時也具有正面的衡裁之意。
從宋代到清代,從蘇軾到袁枚,“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廣為批評家所使用,可謂已形成了一種批評的風氣,甚至沉淀為了一種批評的傳統。那么,這種批評策略的學理依據究竟為何?以下試從文化、文學、美學等維度剖析中國古典詩歌與飲食的多維關系,以期為“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尋得學理上的依據。
形成于上古時期的禮樂文化,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部分。構成禮樂文化的要素或載體方方面面,詩歌和飲食是其中至關重要的兩種。詩歌自不必多言,孔子曰:“不能詩,于禮謬。”(《禮記·仲尼燕居》)[22]1614又曰:“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記·孔子閑居》)[22]1616孔子在這里將詩與禮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后來漢儒們又將其改造為一種具有功利主義詩學色彩的儒家詩教觀念,《毛詩大序》云:“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22]270這便賦予了詩歌在禮樂文化體系中的至高地位。與詩歌類似,飲食在中國古代禮樂文化體系中也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禮記·禮運》甚至將飲食視為“禮”的起源:“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22]1415不過,這里的飲食主要是指祭祀鬼神的飲食。而且“禮”字的本義也與祭祀的飲食有關,王國維在《觀堂集林·釋禮》中解釋道:“盛玉以奉神人之器謂之曲若禮,推之而奉神人之酒醴亦謂之醴,又推之而奉神人之事,通謂之禮?!盵25]291除了在祭祀中發揮重要作用,飲食還充當著明確等級秩序的重要手段。譬如據《周禮》載,掌帝王飲食的食官之長——“膳夫”,在六官之首的天官序列中排位前列,在膳夫之下又轄上士2人、中士4人、下士8人、府2人、史4人、胥十有2人、徒百有20人等等。除膳夫外,天官系列中涉及到飲食的官員還有內饔、外饔、獸人、漁人、臘人、食醫、酒人、鹽人等,各自也下轄一套復雜的機構[22]659-679。若按《周禮》的規定,總共有50種食官負責王室的飲食事務,需配備3,794名人員,這充分體現出飲食是明確社會等級秩序的一種重要手段。同時,飲食也發揮著調和社會關系的作用。據《周禮·春官·宗伯》載,五禮之中的“嘉禮”內容有六,其中飲食之禮為“嘉禮”第一,其云:“以飲食之禮,親宗族兄弟?!盵22]760意在以飲食敦睦宗族兄弟。《詩經·小雅·棠棣》詩云:“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22]408此亦是在敘寫兄弟聚首飲食,共敘手足之情的場景。又如清代宮廷曾舉辦四次“千叟宴”[26],宴請各地前來為皇帝祝壽的老者,顯然這是清廷以飲食為媒介以籠絡人心、調和社會關系的一種政治手段。再如古人還以飲食烹飪之道類比治國之道,如《老子》第六十章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盵27]244從上可見,飲食在中國古代禮樂文化體系中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飲食與詩歌,皆是構成傳統禮樂文化的重要載體或要素,這也是二者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特定的、獨有的關系。
如若拋開禮樂文化的特定背景不談,詩與食的關系便可用尋常的關系邏輯來推演。從飲食的角度來看,詩歌是表現飲食以及飲食文化的一種重要形式,詩歌中的一些飲食書寫往往亦可視作飲食史料的重要來源,同時詩歌作為一種文藝形式,也可以為飲食活動增添情趣。再從詩歌的角度來看,飲食是詩歌的一種重要的描寫對象或題材,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此外,飲食活動或食物本身也可以視作一種觸發詩思的外在媒介。這里主要討論與本文密切相關的飲食詩與作為詩歌題材的飲食。中國詩歌中的飲食書寫起源甚早,詩、騷之中就有不少例證,如《詩經·豳風·七月》描寫的是平民百姓的飲食:“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盵22]391頌詩中也有不少關于祭祀飲食的書寫,不過《詩經》中的飲食書寫主要還是集中在“雅”詩之中,更多反映的是貴族階層的飲食活動。如《小雅·南嘉有魚》描寫貴族的宴飲場景:“南嘉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盵22]419《大雅·行葦》展示了貴族家宴繁復的烹飪技法:“或獻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薦,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盵22]534楚辭中的飲食書寫亦令人嘆為觀止,最具代表性的是《招魂》:“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壔s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28]207-209屈原在這里不吝筆墨地描寫楚地的祭祀飲食,另外《大招》中也有類似《招魂》的較大篇幅的飲食書寫。漢代樂府詩中的飲食書寫不多,《十五從軍征》是一例:“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29]336詩人通過飲食來表現底層人民的貧窘生活。不過,總體而言,飲食在早期詩歌中主要還是作為一種配合性的內容,而并未完全成為一種獨立的審美表現對象,屈原的《橘頌》勉強可算作一個孤證,但該篇對于橘在飲食功用的書寫實涉及不多。詩歌中的飲食書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取得了長足進展,飲食本身也在此際開始作為一種獨立的審美對象。如謝惠連的《詠螺蚌詩》云:“輕羽不高翔,自用弦網羅。纖鱗惑芳餌,故為釣所加。螺蚌非有心,沉跡在泥沙。文無雕飾用,味非鼎俎和?!盵29]1197可以說,“飲食詩”這一詩歌門類是在魏晉時期開始確立的,在這以前飲食只能視為一種從屬性、配合性的詩歌題材,不能視為真正的飲食詩,確切的說法應是詩歌中的飲食書寫。自魏晉以降,飲食詩的創作日漸繁盛,學界對此已有較為成熟的研究,本文不再贅述。
上述兩層關系,充其量只能說明詩與食之間存在著復雜而緊密的聯系,實際尚未深入到飲食與詩歌原理關系的層面。但以上兩方面仍然是極其重要的,飲食與詩歌的頻繁互動,正是觸發“以食喻詩”批評策略形成與完善的一個必備前提。不過,“以食喻詩”批評策略的出現,根本上仍有賴于詩與食在深層次美學追求上所存在的共通性。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定語境中,詩與食實際上存在著一種深層的共通關系,中國古典詩歌以“中和之美”為終極追求,而“五味調和”則是中國傳統飲食的最終奧義?!爸泻汀彼枷胧菨h民族一種獨特的價值觀,該詞首見于《禮記·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22]1625喜怒哀樂等情感在未抒發之前,是互相牽制和平衡的,呈現出的是“中”的狀態;當其從內心抒發而出,“中”的狀態被打破了,但這種破壞又是適度的、節制的,總體上仍呈現出一種和諧的狀態,此即“和”。隨著儒家話語地位的不斷強化,“中和”思想開始全面滲透于人們對宇宙自然、人倫社會、文藝創作的認知與實踐。其用以指導詩歌創作,強調感情的抒發要不激不厲,節制而有限度,“文”與“質”要達到調和的狀態等。盡管“中和”思想首先是作為一種儒家話語存在的,但也內蘊著一些普適性的美學規律,包括“價值判斷上追求真善美的統一;節制、適度原則;矛盾要素的平衡與調和”等[30]。無論是從儒家的還是普世的視角來看,“中和之美”皆可視為中國古典詩歌的終極美學追求。中國傳統的飲食亦以追求“五味調和”為終極的目標。被后人奉為烹飪之祖的伊尹,即以“善均五味”著稱,《呂氏春秋·本味》篇載有伊尹調和五味之論云:“凡味之本,水最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為之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膻,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調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31]114-115元代太醫忽思慧在《飲膳正要》中也說:“五味調和,飲食口嗜,皆不可多也?!盵32]79五味的調和,其實質是要求飲食烹調中各種矛盾要素(原料、調味料等)要達到平衡與和諧的狀態,各種要素的配比要遵循節制、適度原則,此正如林語堂先生所云:“中國的全部烹調藝術即依仗調和的手法?!盵33]第20卷328袁枚在《隨園食單·須知單》中也強調了食物的配合與平衡:“凡一物烹成,必需輔佐。要使清者配清,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方有和合之妙?!盵6]第十五冊2可見,“中和”的審美理想是中國傳統的詩歌和飲食的一致追求,也就是說,詩歌創作之理和飲食烹調之理在終極的層面上是共通的。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定語境中,詩與食在深層次美學追求上的共通關系,為“以食喻詩”的批評策略提供了基本的邏輯前提。
以往的研究通常用“以味喻詩”來替代“以食喻詩”,或將兩者混同起來,然筆者以為個中仍有厘清的空間和區隔的必要?!耙允秤髟姟钡脑妼W批評策略,實際上存在著兩條不同的邏輯理路,包括具象化的“以食喻詩”和抽象化的“以食喻詩”。所謂具象化的“以食喻詩”,是指借助具體飲食本身個別的、非本質的屬性與詩歌進行類比,飲食在這里“形”與“神”俱在,是實實在在、有據可依的“以食喻詩”。而抽象化的“以食喻詩”,則是先從飲食中提煉出“味”這一所有食物共同的、本質的抽象概念,從而代替具象的飲食介入相關的詩學批評,故又可名之為“以味喻詩”。劉勰、鐘嶸等早期的觀點多屬于此種。而具象化的“以食喻詩”,則是從唐代才真正開始興起的,如《文藪·序》有云:“古風詩,編之文末,俾視之粗俊于口也,亦由食魚遇鯖,持肉偶饌?!盵34]8353皮日休在這里借用“魚”“肉”與“鯖”“饌”等食物,來譬喻編于正文的賦、銘、贊、論等與編于文后的古風詩在風格方面的差異?!耙允秤髟姟钡倪@兩條基本的邏輯理路,前賢多將其混而為一,實際上,二者之間存在著復雜而微妙的關系,茲析為如下五端。
1.“以味喻詩”是抽象化的“以食喻詩”,從名物的邏輯上來看,其為“以食喻詩”的一個子概念。在具象化的“以食喻詩”中,用以譬喻的飲食,其“形”與“神”皆存留其中,這里的“形”即飲食本身,“神”則是與之相關的各種食理。而抽象化的“以食喻詩”,首先是從各種飲食中提煉出一個抽象的概念——“味”,然后以之替代各種具象的飲食從而介入詩學批評的?!拔丁钡母拍畋揪驮雌鹩陲嬍?,隨后才逐漸介入了審美的領域之中。在純粹的抽象化的“以食喻詩”中,用以譬喻的飲食的“形”已經完全無跡可尋了,其“神”(即各種食理)則被集成、融合為“味”這一多元復合的抽象概念來使用。如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云:“陶淵明詩,專以味勝?!盵35]33又如劉熙載《藝概·詩概》云:“詩能于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白香山、陸放翁擅場在此?!盵36]215在具象或抽象的層面上而言,“以味喻詩”與“以禪喻詩”實有些相像,“禪”與“味”都是抽象的概念,其模式與“以棋喻詩”“以劇喻詩”等具象化的批評路徑有所不同。
2.“以味喻詩”皆超過了具象化的“以食喻詩”。盡管從名物的邏輯上來看,“以味喻詩”是“以食喻詩”的一個子概念,但無論從發生演進之先后、內涵外延之宏細、實際影響之大小而言,“以味喻詩”皆超過了具象化的“以食喻詩”,析出“味”的概念應是“以食喻詩”批評策略的終極走向。承認“以味喻詩”是“以食喻詩”是一個子概念,并非是窄化、矮化“以味喻詩”的地位。從批評史的事實來看,抽象化的“以食喻詩”(“以味喻詩”)發生早于具象化的“以食喻詩”,其內涵、外延及實際影響力等,皆非具象化的“以食喻詩”所能對等或匹敵?!拔丁边@一概念的析出,可以說是“以食喻詩”批評策略的終極旨歸。形形色色的飲食、林林總總的食理,全部統合為“味”這一終極的概念,并以之作為整個飲食文化的最高代表,強有力地介入詩學批評之中,從而將中國傳統飲食和中國傳統詩歌的理想追求有機統一起來?!拔丁保芍^中國傳統飲食文化饋贈給傳統詩學批評的最佳禮物,其最終蛻變為了中國傳統詩學批評的一個核心的概念,這也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飲食與文藝存在著良性互動的確證和佳例。
3.相較具象化的“以食喻詩”,抽象化的“以食喻詩”(“以味喻詩”)存在著若干超越性。首先,“味”是從全部飲食及整個飲食文化中抽象出來的審美概念,所以它幾乎可以全盤代表整個飲食及飲食文化。這便意味著,“味”的涵蓋面、代表性及其效力皆超過了某種特定飲食或某種特定飲食門類。其次,“味”兼具名詞和動詞的雙重詞性,這也意味著“味”的概念具備了主觀和客觀的雙重屬性:作為名詞,“味”可視為所有飲食之味的全體,用于詩學批評則代表了詩歌的某種元素或質性;作為動詞,“味”有品嘗、體會的意思,是一種主觀的行為,從接受、品鑒的角度來談的,如蘇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這里的“味”即是具有主觀性意味的品嘗、體會的意思。復次,“味”這一概念又存在著若干的子概念。在中國傳統的觀念中,“五味”可以視作“味”的同義詞,《尚書·洪范》所言的“五味”指的是咸、苦、酸、辛、甘[22]188。古人或純以“味”論詩,或據其所需在“五味”中擇取一“味”來論詩,這便賦予了以“味”論詩較大的靈活性與自由度。再次,“味”既可以作為一個中性的詞看待,代表所有食物之味的全體,同時它也可以作為一個具備價值色彩的語詞來看待,其代表著理想的、美好的事物。在某種程度上,“味”具備著褒義的色彩,“味”的價值屬性與“至味”“美味”等是一致的,求“味”即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內在追求。以上這些超越性皆是具象化的“以食喻詩”所難以達到的。
4.相較具象化的“以食喻詩”,抽象化的“以食喻詩”(“以味喻詩”)也存在著若干局限性。這主要體現在——以“味”論詩存在著思維上的二次轉換。“味”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詩學概念或理論通常也是抽象的概念。以一種抽象的概念闡釋另一種抽象的概念,在思維上必定會增加一道解構的工序,人們必須首先對“味”在詩學領域中的概念有一定的經驗或知識的儲備,才能以之類比另一種詩學概念。而具象化的“以食喻詩”,用以譬喻的飲食是具體的、直觀的、形象的,故而減少了一道思維轉換的工序,接受者理解的難度也隨之降低了。“以食喻詩”這一詩學批評策略的初衷,其實就是為了有效幫助受眾理解深奧抽象的詩學概念,以降低理解的難度。如若“以味喻詩”拿捏不當,便會讓原本玄之又玄、難以索解的詩學概念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反而增加了理解的難度。盡管以“味”論詩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但它的超越性仍是主要的。
5.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具象化的“以食喻詩”和抽象化的“以食喻詩”(“以味喻詩”)往往交織使用,兩者不能截然分開。如唐代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云:“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足資于適口者,若酰,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華之人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盵34]8485在這段批評中,抽象的“味”以及飲食的“形”與“神”俱在。這實際上是“以食喻詩”的具象化與抽象化兩種路徑混而使用的情形,或也可視為“以食喻詩”的第三條批評路徑,且具體的例子也極多。兩者的經常性交織使用,也充分說明了古代批評家善于統合這兩條邏輯理路各自的優缺點,為具體的批評而服務。盡管如此,這仍然沒有在實質上突破具象化和抽象化這兩條基本的邏輯理路。抽象化的以“味”論詩與具象化的“以食喻詩”互有超越和局限,這也賦予了“以食喻詩”這一詩學批評策略內涵的豐富性和具體操作上的靈活性,同時也為中國古典詩學批評增添了不少的趣味。
綜上所述,與“以禪喻詩”等相似,“以食喻詩”亦為中國古典詩學的一種重要批評策略,其淵源有自、承傳有序、體系嚴密,在長期的批評實踐中演化出了豐富的形態和復雜的特征,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一種批評的傳統。而其從飲食中所析出的“味”的概念,更是沉淀為中國古典詩學批評的一個核心概念,成為文學性或詩性的一種代名詞,從此一意義上來說,這種影響是“以禪喻詩”等其他詩學批評策略所未能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