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貴
法治時代,假如還有人將責無旁貸與義不容辭混為一談,恐怕不是以責無旁貸來綁架要挾義不容辭,便是以義不容辭來淡化降格責無旁貸。遺憾的是,現實中不乏其人其事。比如,個別官員動輒宣示“為人民服務義不容辭”,有專家不時鼓噪“為見義不為立法”,讓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法治要義在于,相對于責無旁貸指法定責任不能推卸,義不容辭則說道德義務不應推辭,二者涇渭分明、邊界清晰。就前提而言,前者強調責任系法定責任,后者強調道義屬道德義務;以行為觀照,前者剛性不能推脫,后者柔性介于兩可;從后果審視,前者推諉至少受法紀問責,后者不為頂多罹道德譴責。
本質上,責無旁貸乃公共責任,義不容辭屬私人義務。權力與責任連體對等,有公共權力生成,就有公共責任附著。設若說“法無授權不可為”是對公權力行使的責任約束,“法無禁止即自由”則是強調私德義務的兩可自由。義不容辭典自《三國演義》第58回:“且玄德既為東吳之婿,亦義不容辭。”說的是東漢時期,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大舉進攻孫劉。赤壁之戰鎩羽而歸,經休整又再次揮師伐吳。孫權召群臣議策,謀士張昭獻計聯劉,請劉備出兵共同抗曹,劉為東吳女婿,曹乃孫劉共敵,抗曹大業義不容辭。可見,義不容辭指道義上不應推辭,情理上理當接受,至于是否推辭或接受,則完全取決于個人道義修為。維系現代文明社會肌體健康,既須公職人員責無旁貸保障,也需全體民眾義不容辭維護,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
公職人員責無旁貸到位,就算民眾義不容辭缺位,也不見得有多可怕。龍應臺曾發文稱,她在某地街頭見一男跌坐馬路,隨時可能被輾,報警并見警官答應出警后,“心里深藏的不信任”驅使她折返察看,直至目擊警察救人場景令她嘆服。然而,龍也在現場目睹尷尬一幕:路人經過傷者身旁,無人停下救助,面對她扶傷之舉,有人埋怨“多管閑事”……原本,出警救危乃警察責無旁貸法定職責,見義勇為屬公民義不容辭道德義務,顯然,前者通過龍的“路考”,拿到了履職盡責“合格證”,后者未能。無論如何,雖然過程留下遺憾,但結果還算令人欣慰。
民眾義不容辭僭越公職人員責無旁貸,結果恐怕要可怕得多。曾引發舉國關注的“于歡案”,被列為“2017年推動法治進程十大案件”。不難設想,假如相關警員現場處警責無旁貸到位,則既不用于歡面對辱母義不容辭揮刀防衛,也不會導致罕見嚴重后果和惡劣影響。
就利害關系和行為結果考量,責無旁貸有法定公權力做后盾,幾無作為風險,只有不作為風險;義不容辭僅靠個人道義自覺和本能反應,卻存在作為風險,見義勇為不僅可能流汗流血,甚至可能搭上性命。公允而論,民眾見義不為,既有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內因,更有公職人員責無旁貸缺位的反促外因。
胡適在《道德和規則》里指出,一個骯臟的國家,如果人人講規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一個干凈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則卻大談道德,談高尚,天天沒事兒就談道德規范,人人大公無私,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胡先生強調的是,一個國家的文明建構,法律規則比道德說教更有用。一方面,民眾義不容辭永遠取代不了公職人員責無旁貸;另一方面,義不容辭非但代價昂貴且未必能如愿以償。歸根到底,有公職人員執行規則責無旁貸的示范導引,才會有民眾義不容辭相信規則的擇善而從,進而才會迸發全民敬畏規則恪守道德,責無旁貸與義不容辭相得益彰良性循環。
林肯開示:“法律是顯露的道德,道德是隱藏的法律。”說白了,公職人員的法定責任是納稅人花錢購買的有償義務,是必須為、不得不為的“本分”;民眾道德義務是自身基于內生自覺的無償義務,是應當為、可為可不為的“情分”。公職人員責無旁貸與全體民眾義不容辭,是支撐文明社會健康演進的兩條腿,斷了一條便是殘疾,斷了兩條便是癱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