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山客
錢鍾書先生是大學者,博古通今,融貫中西,改革開放之后被學界譽為“文化昆侖”。但他的學術代表作《談藝錄》等,或者文學代表作如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說集《人·獸·鬼》、長篇小說《圍城》,其實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完成的,那時的影響還僅限于學界或孤島上海的讀者。之后他幾乎銷聲匿跡,行事低調。他的重新被重視,應該說得益于改革開放,得益于旅美華裔學者夏志清教授。
夏志清在其學術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第16章里專論錢鍾書,對他的散文和小說評價甚高:“《圍城》尤其比任何中國古典諷刺小說優秀。由于他對當時中國風情的有趣寫照,它的喜劇氣氛和悲劇意識,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對未來時代的中國讀者,這將是民國時代的小說中最受他們喜愛的作品。”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果不其然,改革開放之后那些過去湮沒無聞的作家如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有關他們的文學熱一浪高過一浪,直到現在不見退潮。
有一個時期,由于雜文家舒展先生的推動,國內還掀起一陣“錢學熱”。與此同時,國內外對錢先生文學作品的研究也全面鋪展開來,影響最大的,在我有限的視野看來當屬柯靈先生的《錢鍾書創作淺嘗》。他說:“鍾書創作的基調是諷刺。社會、人生、心理、道德的病態,都逃不出他敏銳的觀察力。他那枝魔杖般的筆,又犀利,又機智,又俏皮,汩汩地流瀉出無窮無盡的笑料和幽默。皮里陽秋,包藏著可悲可恨可鄙的內核,冷中有熱,熱中有冷,喜劇性和悲劇性難分難解,嬉笑怒罵,‘道是無情卻有情。”喜劇性和悲劇性難分難解,正和夏教授的“喜劇氣氛和悲劇意識”的判斷英雄所見略同。而這可悲的“內核”之一,就是錢先生濃墨重彩地塑造了《圍城》里那個本事不大又脾氣不小的方鴻漸。
4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說<圍城>》,其中一段寫道:“《圍城》里方鴻漸這個人物的典型意義其實不亞于魯迅筆下的阿Q。或者說阿Q身上有一種普遍的涵蓋各階層的劣質國民性,而方鴻漸身上除了具有阿Q的毛病之外,還有知識分子特有的劣質國民性。他有點游戲人生、玩世不恭、不諳世故又怯懦無能。在學業上不思精進,留學國外,四年換了三所大學,‘胡亂讀了幾門功課,全無心得,臨了迫于壓力只好花錢買了一張假文憑。在愛情婚姻上,他對女人一竅不通,被泡他的鮑小姐耍,被他愛的唐小姐甩,被愛他的蘇小姐算計,被他不愛的孫小姐誘騙。在職場事業上,他毫無銳氣鋒芒,雖心存一點正義,卻沒有攻防之力。趙辛楣忽悠他,陸子瀟誣陷他,韓學愈排擠他,高松年壓制他,糾結抑郁,苦悶彷徨,沖不出婚姻的圍城,也搞不定職場的城堡,用小說里趙辛楣的話說是‘你不討厭,但全無用處。”
方鴻漸是可悲的。其可悲之處在于,他初始的運氣本來不錯,靠著鄉紳祖上的小康家底和在上海開私家銀行的空頭丈人支持得以出國留學。如果能好好做學問,回國不回國對他來說工作都不會有問題。可這一步他自己把自己生生耽誤了。“海歸”的郵輪上,正是1937年的7月,天氣炎熱得要死,大家議論說是“兵戈之象”,其時正逢國內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他經歷了和唐曉芙的失戀痛苦,顛沛流離到“三閭大學”的求職艱辛,不到一年又被解聘的郁悶和屈辱,回上海途中十分勉強地跟孫柔嘉結婚,最后又無奈分手……造成他的“脾氣不小”,依我看都是殘酷戰爭環境下生存艱難的逼迫,方鴻漸實在是堪可同情的。至于“本事不大”,此乃最普通的人性,跟和平或戰爭的環境無關。因為這世上精英總是少數,熙熙攘攘為衣食奔波的滿街都是平常百姓。本事小,脾氣就應該小,這邏輯可以看作是方鴻漸那個刁鉆的姑丈母娘拿著不是當理說,當不得真。盡管如今也有很多年輕女子常責怪自己丈夫“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動輒在朋友圈發發牢騷,我總是哂然一笑又不以為然:您本事大又何苦嫁個本事小的呢?就像陳道明所說:“我不會做飯,但我有權利說你做的飯不好吃。”
在《說<圍城>》一文的結尾我寫道:“若說寫出了‘普遍的人性,《圍城》也是高格,因為以小說中的群像觀照當下,現實里我們已經找不到寶玉和黛玉,而在婚姻和職場的圍城里進進出出的,卻有數不清的方鴻漸。”感謝錢先生80年前就給我們畫了像,方鴻漸的身上有無您的影子我不知道,但我感覺有自己的影子。雖然80年過去了,可“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蕓蕓眾生在婚姻和職場的“圍城”里仍然義無反顧地進進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