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函

圖3 雍正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局部

圖5 董其昌 臨《淳化閣帖》 局部
書法因為清代帝王的倡導,成為清代政治教育的一種手段,自上及下在士人中間形成了善書、好書的風氣。書法在清代作為“雅文化”的重要代表,在突出書法的文化內涵同時,也約束著士人的文化取舍。
清人學術超越漢宋,成“清學”之名,其文學藝術又在前朝之外另立一宗。其中清朝書法風氣四變①,善書之人遠多于明代②。書法風尚亦因清代帝王極力倡導,自上而下融入到士大夫日常的文化生活當中,顯露出清代書法具有濃郁的政教色彩。
對于書法,清代帝王表現出極高的熱情和積極的態度。順治皇帝“以武功定天下,萬幾之余,游藝翰墨,時以奎藻頒賜部院大臣”③。而康熙皇帝(圖1)“自晉唐以來諸臣遺跡,無不刻意規橅,其蘇軾、米芾、趙孟 、董其昌書臨者尤多”④;乾隆皇帝(圖2)“棲情翰墨,縱意游覽,每到一處,必作詩紀勝,御書刻石”。其他帝王均善書法,如雍正皇帝(圖3)“書法遒雅妙兼眾體”,嘉慶皇帝“宸翰筆蹤腴潤,源出永興”,道光皇帝“正書學柳公權,勁直端凝至有法度”,咸豐皇帝“妙于翰墨,體兼歐柳,八法具備”,光緒皇帝“書仿歐陽詢,峻整端勁”等各有取法⑤。皇族親王中如禮親王、誠親王、怡親王、莊親王、果親王、榮親王、履親王、儀親王、成親王、惠親王、恭親王、康親王、鄭親王、簡親王、肅親王、寧親王等人也善書能書,常以書法為樂⑥。整體來看清代的帝王和皇族都積極參與書法活動,且成就了如成親王(圖4)這樣的皇室名家。這說明書法作為一種“雅文化”的代表已經深深吸引住了少數民族統治者,同時書法所具有言傳識讀的教化功能深得統治者賞識。
究其清代皇室善書原因主要有三點:養身之道、勤學之志、寓心之法。
對于“養身之道”,康熙帝在《圣祖仁皇帝庭訓格言》訓曰:“人果專心于一藝一技,則心不外馳,于身有益。朕所及明季人,與我國之耆舊善于書法者俱壽考,而身強健復,有能畫漢人或造器物匠役,其巧絕于人者皆壽至七八十。身體強健,畫作如常。由是觀之凡人之心志有所專,即是養身之道?!睂τ凇扒趯W之志”,訓曰:“善書法者雖多出天性,大半尤恃勤學。朕自幼好書,今年老雖極匆忙時必書幾行字,一日亦未間斷。是故猶未至于荒廢。人勤習一事。則身增一藝,若荒疏即廢棄也?!睂τ凇霸⑿闹ā?,訓曰:“書法為‘六藝’之一,而游藝為圣學之成功以其為心體所寓也。朕自幼嗜書法,凡見古人墨跡必臨一過,所臨之條幅手卷將及萬余,賞賜人者不下數千,天下有名廟宇禪林,無一處無朕御書匾額,約計其數,亦有千余。大概書法‘心正則筆正’,書大字如小字,此正古人所謂‘心正氣和,掌虛指實,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也’。”養身之道是讓人的內心無雜念,專心于正道,做到氣順理暢;勤學之志則歷練人的意志,堅強不氣餒,積極樂觀;寓心之法要從內心傳遞正能量,鞭策自我,鼓勵他人。由此可見,在帝王的心中書法雖小,但具有的約束力和規范力卻很強,可以訓導讀書人于公要以家國為念、專心服侍帝王,于私要以道德為念、積極進取,能達到一種修身養性、鍛煉意志之目的。
與此同時,清代帝王把“善書”也當作與臣工講論應對的一個條件??滴跏暝O“南書房”即以“博學善書”為標準選擇人員:

圖1 康熙 清慎勤 49cm×122cm

圖2 乾隆 大士像并《心經》圖 95cm×41.91cm
帝諭大學士等:“朕不時觀書寫字,近侍內并無博學善書者,以致講論不能應對。今欲于翰林內選擇二員常侍左右,講究文義,但伊等各供厥職,且在外城,不時宣召,難以即至。著于城內撥給閑房,停其升轉,在內侍從數年之后,酌量優用。再如高士竒等能書者,亦著選擇一二人,同伊等入直?!保ā肚迨肪幠辍た滴醭罚?/p>
需要指明的是,康熙時期在“南書房”行走的漢族士人多數都善書法,并且很多都是清代著名的書家。從表面上看是帝王與臣子的書藝雅集,實際上這些漢族大臣在很多政治問題上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書法是銜接皇帝與大臣之間的娛樂媒介,是消解政治嚴肅氛圍的調節劑,由此所形成的“南書房體”⑦也為后來的“館閣體”成熟和定制起到主要作用。
清代的帝王積極倡導的書法風尚,一方面延續了“雅文化”,另一方面帝王的身體力行也極有表率作用(圖5)。這意味著書法會成為少數民族統治者撫慰漢族士人的一種方式。實際上,清代帝王常用御書大字來獎勵賞賜大臣。如康熙帝御書“筆端垂露”賞賜孫岳頒;御書“忠恕存誠”賜張英;御書“龍飛鳳舞”“忠恕”賜沈荃;御書“海鶴風姿”賜褚篆;賜梁章鉅“?!保▓D6)字多方,御書“耆年篤學”賜胡渭;乾隆帝御書“盛世耆英”賜蔡新,等等。不僅皇帝賜大字給臣子,同時帝王也要求臣子寫大字,如潘宗洛“侍值南書房,上命作大字”,張鵬翮“(康熙時)曾扈駕東巡至濟南府,從觀趵突泉,詔院部諸臣留題匾額,以志一時之盛”,使得從上至下形成一種用大字表現風雅榮耀的勉勵方式。這種崇尚大字的風氣有賴于高堂、匾額、楹聯的使用,正所謂“堂不設匾,猶人無面目然”⑧??滴鯐r盛極此風,“天下有名廟宇禪林,無一處無朕御書匾額”。雍正帝于四年二月,頒賜在京各衙門御書匾額,如宗人府曰“敦崇孝弟”,內務府曰“職思總理”,吏部曰“公正持衡”,戶部曰“九式經邦”等⑨。雍正所賜匾額文詞既是對部署職能的界定,也是對大臣的約束和警勉,充分體現帝王對治理天下、約束臣子的良苦用心。
清代帝王寫大字賞譽大臣、為各機構題寫匾額的目的重在布施教化、宣顯恩澤,尤其是朝廷重臣作為精英的代表具有很強的公眾影響力,而衙門機構這類公共場所使用御賜匾額能夠凸顯國家機關的權威性和導向性。于人于事,書法扮演著施教、宣道的重要角色,正所謂先王教化,行于百代。
對清代帝王而言,書法是了解漢文化、與漢族士人交流的一種較為理想的手段。對于清代讀書人而言,書法則成為士人優選入仕的一個途徑?!皶睘榱囍唬看蠓蛏茣恰皩W”與“仕”的必要條件。明代社會形成了以書法銓選的風氣,善書人憑借書法可以晉身。到了清代書法又成為讀書人利祿之道??涤袨橹v書學立“干祿”一節,旨在說明以書取仕的重要性。清代帝王對于書法的重視遠勝于明代帝王,主要凸顯在整理傳世墨跡法帖等項目上。如康熙時期編撰《佩文齋書畫譜》《淵鑒類函》“巧藝部”中的“書”,乾隆時期編撰的《石渠寶笈》《三希堂法帖》(圖7),等等。正因如此,清代的書法與士人晉身便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在清代,讀書人通過書法晉身、受到褒獎者不乏實例,主要體現在以書入仕、以書登高第、因書受重三個方面。
以書入仕是因為善書法而獲得官職,最著名者如勵杜訥與高士奇。勵杜訥因“康熙二年,纂世祖實錄,選善書之士,訥試第一,赴館繕錄。書成敘勞,授福建福寧州同,命留直南書房,食六品俸”;高士奇“工書法,以明珠薦,入內廷供奉,授詹事府錄事”⑩。其他人如于琨“以工書授秘書院中書”,彭廷訓“以書法受上知”,劉上駟“與周而衍、鄔維新同以書法受知遇”,陳鵬年“以書法受知仁廟”,郭元“康熙四十四年南巡,由諸生考試書法取入纂修館預修《佩文韻府》,授中書舍人”。
以書登高第是指科舉考試中舉子因書法獲青睞。戴有祺“殿試進呈本列第二,上以書法工置第一”;秦大成“殿試對策字益工,竟大魁多士”。王士禎總結清初書法對于科舉的影響曰:“本朝狀元必選書法之優者。順治中世祖皇帝喜歐陽詢書,而壬辰狀元鄒忠倚、戊戌狀元孫承恩皆法歐書者也??滴跻詠?,上喜“二王”書,而己未狀元歸允肅、壬戌狀元蔡升元、庚辰狀元汪繹皆法《黃庭經》《樂毅論》者也。惟戊辰進士中工“二王”體者,首推海寧查升,以其族叔嗣韓兼習《五經》,拔置鼎甲,升遂抑置二甲”。而如山東鄧鐘岳在康熙十六年(1677)只因“字甲天下”被康熙帝點為狀元。
因書受重,指士人善書受到帝王的嘉獎。陳爌“世祖召詞臣能書者,面給筆札,魏裔介與陳爌所書獨稱旨”;陳元龍“御前作書,上嘉獎,以御書闕里碑文示之”;孫岳頒“善書,受知圣祖,每有御制碑版畢命書之”;張廷瓚“每奉敕作字作文時蒙嘉獎”;裘麟“上選翰林能書者十人,繕御制集,麟與焉”;吳學禮“康熙四十四年應御試于蘇州,賦詩四章,書‘皇圖鞏固’四大字,欽取一等”等。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士人習書好書的風氣也深深影響了清代的學童教育。清代學童善大字的現象較為普遍,并成為一種風氣。據李放《皇清書史》記載清代童生善寫大字者不占少數,年齡平均在七八歲左右。這其中又以蒙童書匾額最為人稱頌,如嚴詠“年十四時書安國寺‘大雄寶殿’額”;朱襄“八歲作擘窠書‘來悅樓’額”;陳楘“九歲書‘清慎勤’大字榜書”;繆藻,十歲時能作擘窠大字,作閶門西禪寺扁額。更為離奇傳說如翟然恭“楚人重新岳陽樓,有仙降亂。云:必得云間翟某書榜。好事者訪得之”。可見蒙童善寫大字是清代書法教育中一項特殊技能,工大字的兒童即被看作一種天才。
清代承平之際,書法受到上至帝王,下至讀書人的重視,“凡賀稟賀啟,皆駢儷絕工”。
書法一方面給士人晉身帶來機遇,但是由此也出現重字不重文的弊端。文廷式稱“本朝試事,鄉會場外皆重書法”;甚至殿廷考試,專尚楷法,不問策論優劣,空疏淺陋,競列清班,有抄襲前一科鼎甲策,仍列鼎甲者。所謂“欲得高第者,策文必須充實寫滿,兼重書法”且“對策自重于書法”,讀卷大臣看重書法是清代科考的一個普遍現象。由此形成清代“館閣體”書法,字取“黑、大、光、圓”道光后更是出現偏重書法,忽略文字,偶有楷法尋常,破格取重文字以登上第的現象。
總之,清代帝王把書法作為慰藉士人心靈的重要手段,一方面表示出帝王在文化話語權上的絕對權威性,另一方面也暗示了王權無所不在的滲透性。

圖4 和碩成親王 臨趙松雪《赤壁賦》

圖6 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五福御筆圖 44.5cm×135.3cm

圖7 三希堂法帖之柯九思題陸繼善《蘭亭》
注釋:
①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點?!稓v代書法論文選》,777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 年。
② 祝嘉《書學史》,成都古籍書店,1984 年。
③ 王士禎《池北偶談》,中華書局,2006 年。
④ 李放《皇清書史》,金毓紱主編《遼海叢書》(第五集),遼沈書社,1936 年。
⑤ 馬宗霍《書林藻鑒》,文物出版社,2015 年。
⑥ 李放《皇清書史》,金毓紱主編《遼海叢書》(第五集),遼沈書社,1936 年。
⑦ 啟功《論書絕句》,192 頁,三聯書店,2002 年。
⑧ 費瀛《大書長語》,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195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 年。
⑨ 法式善《陶廬雜錄》,4 頁,中華書局,2008 年。
⑩趙爾巽《清史稿》(列傳五十三、五十八),中華書局,197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