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亭
摘要:在以第一人稱敘述為特色的當代小說中,尤其在第一人稱回憶式敘述的當代小說中,存在著相當普遍的“二我差”現象。當代小說中的“二我差”有兩類:一是以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對人物“我”以往經歷的回顧與反思,貫穿小說敘述的始終;二是將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和復數“我們”相混雜,通過“我”講述“我”的經歷,繼而借助“我們”來反思“我們”所處的社會文化現實,從而揭示普遍的價值選擇和道德歸趨。“二我差”現象的存在,使得當代小說在價值訴求上體現了三層意義:對特定時代語境下極端人性的深刻反思;致力于從敘述程式上消解現實苦難,為被神化或妖魔化的文化英雄祛魅;敘述者從理解和同情的角度為人物曾經的言行進行理性而深刻的辯白。
關鍵詞:當代小說;敘述者;人物;“二我差”
“二我差”現象出現的兩個基本前提,一是符號文本的敘述人稱必然為第一人稱“我”,二是這個敘述者“我”必須在符號文本中現身并講述“我”過去的經歷。在中國當代小說中,存在著大量的第一人稱敘述小說(余華、莫言、王安憶、王朔、陳村等作家的部分小說)和自敘傳小說(陳染、林白的絕大部分小說),尤其在第一人稱回憶式敘述的當代小說中,存在著極為普遍的“二我差”現象。在同一敘述文本中,敘述者“我”和人物“我”,是同一個人分別處于兩個不同生命階段的主體人格。處于當下語境的敘述者“我”,講述人物“我”過去的經歷。小說時間的過去性說明,敘述者“我”不可能在同一時刻擔任敘述者和人物兩個角色,人物“我”經歷的事件必然要先于敘述者“我”的回顧性敘述。實際上,正是由于敘述時間的分層——敘述者的敘述行為時間和人物經歷的被敘述內容發生的時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提出“二我差”理論并強調敘述者為第一人稱單數的趙毅衡的觀點有所不同,筆者認為,敘述者“我”既能夠以 “我”貫穿敘述過程的始終,也可以在“我”已然現身的前提下,變身或跳轉為“我們”(一旦涉及對普遍價值和道德倫理的評斷,“我們”就會現身),而這個“我們”包納了單數的“我”,使得后者可以寄身在一個更大的“我”之中。“二我差”的問題,歸根結底是敘述者“我”和人物“我”在時間中的分離、追趕和重疊的過程。不論是第一人稱單數敘述,還是第一人稱單數敘述和復數敘述交叉互現的符號文本,都意在借助敘述內外時間的不和諧,反思過去和審視現在,最終達到思想上的某種理解和契合。
一 時間中的主體分離和身份交疊
在第一人稱敘述的當代小說中,敘述者“我”有多種顯隱方式:隱多顯少式(王安憶《紀實與虛構》和《叔叔的故事》),顯多隱少式(林白《一個人的戰爭》、余華《在細雨中呼喊》、嚴歌苓《芳華》、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動物兇猛》),小說即將結尾現身式(嚴歌苓《穗子物語》)、半隱半現式(余華《愛情故事》、王朔《看上去很美》《空中小姐》)。
敘述者“我”的主體身份的顯隱,關涉的是敘述文本中主體人格的分布問題。敘述者“我”的顯隱程度,既是敘述修辭的需要也是價值評判的需要。戴厚英的小說《人啊,人》以第一人稱敘述展開,女主人翁孫悅、男主人翁趙振環和何荊夫以各自的第一人稱敘述,構成了對故事的完整敘述。每一個人都在敘述自我的過往中,反思和成長,最終三人都在回顧和反思中,實現了對小我世界的超越,在人道主義燭照下,三個主人翁的人生經歷和最終選擇都奔赴了至高人性的復蘇。陳村的小說《死》,以對話傅雷的亡靈展開敘述,以“你”來稱呼傅雷,“我”在不斷地追問“你”之中,逐漸靠近答案。然而亡靈無法給予答案,只能供活著的“我”的自問自答來體現對特定時代和生命意義的追問。借追悼自己所敬慕的傅雷以表達哀思,在哀思之中又不斷走向自省并檢視自己所處的時代以及自己作為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
嚴歌苓的小說《芳華》,雖然以人物“我”兼敘述者“我”的蕭穗子為主體人格輻射點,但是在講述故事中,敘述者“我”一方面在講述人物“我”青少年時的經歷,另一方面又時時跳出故事本身。不斷地向文本接收者大談特談自己的敘述行為本身:關于敘述者怎樣安排人物的命運,關于敘述者怎樣想方設法借助元敘述以撇清自己,通過講述人物的故事和自己如何編織和再現人物的故事,進而展現“二我”的人格裂變和身份漂移:“作為一個小說家,一般我不寫小說人物的對話,只轉述他們的對話,因為我怕自己編造或部分編造的話放進引號里,萬一作為我小說人物原型的真人對號入座,跟我抗議:那不是我說的話!”①王朔小說中的敘述者也有敘述者撇清自己責任的類似言論,作為一個寄生在敘述之中的主體人格,敘述者“我”可以推翻自己之前的敘述,重新再來,此時的被敘述者,也即人物“我”,在很大意義上,是一個被動性的對象性存在。敘述者可以貌似一本正經實際上可能不負責任地說,“我的說法只是諸多版本中的一個”②。
在整個行文中,敘述者在第一人稱敘述和第三人稱敘述中轉變,然而,這并不影響接收者將人物“我”和“他”的稱謂自動置換為“我”,伴隨著敘述不斷暴露出來的攻擊對方和自我保護的潛在意向,第三人稱敘述的真誠度和可靠性開始變得岌岌可危。在余華的短篇小說《愛情故事》中,敘述人物以往經歷的時候,運用第三人稱敘述;敘述人物當下的狀況時,則為第一人稱敘述。直到第三段,敘述者“我”才徐徐出現,“這個女孩在十多年之后接近三十歲的時候,就坐在我的對面”③。直到小說臨近結尾,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再度出現,在雙方簡短有力的對話中,人物“我”虛與委蛇、敷衍塞責的窘態一一畢現。在與妻子的對話中,表面上沉著淡定、波瀾不驚的人物“我”的人格卻發生裂變。敘述者“我”此時消隱在人物對話之后,人物“我”的主體人格漸漸清晰,“我”通過不斷否認自己對婚姻已經厭倦的事實,變相地暗示出鮮活的愛情早已在柴米油鹽中消耗殆盡,被敘述和對話中自我敘述的人物“我”,始終都是一個懼怕承擔婚戀責任的男性形象。此時,“二我”的人格發生了重疊。余華《愛情故事》的敘述策略,與伯朗寧的《我已逝的前公爵夫人》、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和托爾斯泰的《克萊采奏鳴曲》極為相似,都是不可靠敘述的典型文本,都是在婚戀失敗中,男主人翁喋喋不休、滿腹委屈地訴諸自己為何對妻子逐漸變得薄情寡義,在男性化視角和語調中,女性成為被問責的對象——導致婚姻走向失敗的是妻子而不是屈辱滿腹的丈夫。
對于弱勢人物“我”或敘述者“我”而言,過多的敘述干預和人物情感暴露,反而是對主題的深度衍義。敘述者“我”對弱勢人物“我”的過多講述,不僅不會使接收者產生精神倦怠,而且還極易博得后者的悲憫和同情。在余華《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我膽小如鼠》等短篇小說中,通過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深刻揭示了普遍人性之惡對少數人的身心摧殘。傻子或弱者的敘述語調和人物視角,通常被視為敘述可靠的標志,更容易引領接收者從側面反思和認識普遍的道德冷漠。
“二我差”包含的兩個我,即敘述者“我”和人物“我”在同一文本中擔任不同職責,這種職責很類似于米克·巴爾從視角上談論的第一人稱敘述,“在第一人稱回顧往事的敘述中,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敘事眼光”④:敘述者追憶自我的過往經歷的目光;被敘述者追憶的人物“我”過去正在經歷的目光。這兩種目光,實際上處于兩個時間層面,敘述時刻和經歷時段,也分別持有兩種觀察視角:第一人稱敘述中的外視角和第一人稱經歷中的內視角,在這個意義上,敘述者“我”和人物“我”,也可以被稱為敘述之我和經驗之我。
從個人經驗書寫人與城市(包括城市里的人與事)的疏離,是思考人物對自我身份認同焦慮的一種方式。當下的敘述者“我”借助對人物“我”的復雜經歷的追述,來進一步反思自我的不變與城市的變動之間的情感疏離。在王安憶小說《紀實與虛構》中,“我”始終作為一個敘述者和主題角色而存在,“這外鄉人其實有一部分是我,在這城市的外來人之感幾乎全來自我本人。他走在人頭濟濟的街上,卻倍感孤獨的心情也是我的”⑤,反思外鄉人的他者化境遇,實際上也在反思“我”和城市之間不斷加深的疏離。
二 寄身在集體“我們”之中的二我差
除了敘述者“我”和人物“我”之間的二我差之外,還有一種寄居在第一人稱復數“我們”之中的“二我差”。在第一人稱小說中,經常在第一人稱敘述者單數“我”和第一人稱復數敘述者“我們”之間跳轉,在敘述文本中,前者出現的頻率往往高于后者,后者的偶然出現,通常會引導接收者對一個普遍的問題進行深刻反思。
敘述者“我”既能夠以 “我”貫穿敘述過程的始終,也可以在“我”已然現身的前提下,變身或跳轉為“我們”(一旦涉及對普遍價值和道德倫理的評斷,“我們”就會現身),而這個“我們”包納了單數的“我”,使得后者可以寄身在一個更大的“我”之中。“第一人稱復數敘述的文本典型地針對更大范圍的讀者,沒有馬上使人注意到它們僅僅是文學敘事中存在的藝術建構,但是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文學中的‘我們敘述使得它們自身與眾不同,生產出‘不可能的講述類型。”⑥
逐漸將“我”退隱在面目不清的“我們”的背后,這是克制、謙恭和自我保護的混雜方式。在嚴歌苓和莫言的小說中,經常會出現由敘述者“我”到“我們”的過渡,在表述個我經歷時,不斷卷入更普遍的“我們”的道德辯白和價值評斷。南帆認為,“第一人稱闖入中國小說的敘事話語,這可以視為作家挽回真實感的一種集體性努力。”⑦或者說,想要挽回真實感的不是作家,而是敘述者,這是因為,正是敘述者挽回真相的敘述方式,才使得接收者得以窺見和揣測作者本人的文本世界觀傾向。
在嚴歌苓小說《扶桑》中,“我”不僅僅作為一個講述扶桑故事的敘述者,“我”還是與扶桑平行對照的一個角色鏡像。重述“我”的故事與扶桑的故事,更有助于“我”及“我們”這一代人對自我民族身份的思考。與扶桑對自我族性的執著堅守相比,同樣存在著身份認同的問題,區別在于,“我”渴望得到他國的認同,扶桑則始終固守自身族性。
在莫言小說《紅高粱》中,表面上并沒有融入祖輩故事的敘述者“我”,是作為旁觀者而存在的;實際上,在“我”架構關于爺爺奶奶那代人的想象和追憶之中,已經將自我帶入其中,“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生機勃發的生活和生命形態,是反思和重新認識“我”自身及“我們”所處時代的普遍生命境況的一面鏡子。同樣,王安憶在《神圣祭壇·自序》和小說《叔叔的故事》中也表達了類似敘述,“《叔叔的故事》重新包含了我的經驗,它容納了我許久以來最最飽滿的感情與思想,它使我發現,我重新又回到了我的個人的經驗世界里……”⑧在陳染小說《與往事干杯》中,自小就依戀母親、畏懼父親的肖濛,始終沒有擺脫持續半生的懼父心理。
通常,人物之“我”是被審視和反思的對象,小說《看上很美》中作為敘述者的“我”“我們”和人物“他”或方槍槍,實際上是同一個人:“我”。敘述者“我”的經驗,實際上包含了人物“我”的經歷,另外,對于人物沒有經歷的事件,敘述者“我”可以通過想象為人物實現,或者通過改變自己的行為軌跡來補充和豐富人物所未經歷的,這是敘述者“我”的優勢所在。在《看上去很美》中,有很多類似于以下這樣的話:我以為過去的日子每一天其實都真實存在,只是我不在場,方槍槍則一秒也沒有缺席。這是我們的區別。他身在自己的生活里,我只是他生活中的過客。我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時間的流逝,遇到尷尬危險無聊便翩然離去,來年再說。他卻無從逃身,永遠留在現實里,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過,太陽不落山,他的一天不能結束。從這點上說,他的生活遠比我所知要多、豐富。⑨
敘述者“我們”對人物“我”的重新審視和反思,源于生活閱歷的積淀以及自身認知能力的提升,一個成熟理性的大“我”,重新回顧那個無知莽撞的“我”,會不經意地在敘述語調中夾雜著一種過來人的理解和包容的態度。像“多年以后”,“直到……之后”,“我原以為”,“那時我真不知道”,“或許……會更好一些”等都能體現富有理解、接納和寬恕的情感向度。
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是一個顯性故事包含隱在故事的敘述文本。敘述者在開篇就聲明了自己的敘述方式:通過講述叔叔的故事來寄托自己的思想,敘述者“我”聲明自己處于不得不講述故事的強烈欲望驅使之中,如果不講叔叔的故事,敘述者就無其他故事可講。在該小說中,敘述者最先以第一人稱單數敘述者“我”出現,這個單數敘述者“我”類似于馬原自己說“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是元敘述中敘述者暴露敘述行為和敘述身份的需要。當這個敘述者“我”過渡到“我們”時,敘述者就開始了自己滔滔不絕的自我辯白與責任開脫:“我們以人生宏觀上是游戲、微觀上是嚴酷斗爭來解釋我們行為上的矛盾之處,并且言行結合得很好。因為我們壓根兒沒有建設過信仰,在我們成長的時期就遭到了殘酷的生存問題,實利是我們行動的目標,不需要任何的理論指導。我們是初步具備游戲素質的一代或者半代。”⑩通過反思以叔叔為代表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進而探討“我”所屬時代的知識分子的生命經驗和思想歷程。“我”所處的時代是以戲謔的語調表達仰慕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而不得的尷尬時代,是一個奉實用主義為行為準則的時代,除了游戲人生和調侃詩意浪漫者的不諳世事、偶爾也會緬懷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
單個的敘述者“我”之所以選擇逐漸隱退在集體性的稱謂“我們”之中,有兩個主要原因:自我遮蔽和自我保護的需要;向往崇高和英雄情結。對寄居在敘述者“我們”之中的“我”而言,講述別人的故事比講述自己的故事,更能發掘出意味深長的東西。歸根結底,不同的敘述策略決定了敘述人稱的轉變,不可忽視的是,第一人稱敘述是其他所有敘述人稱的基底,反過來說,其他人稱敘述,如第一人稱敘述復數、第二人稱敘述和第三人稱敘述都是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的變形。由此可以推知,其他敘述人稱也可能同樣遵守著“二我差”中“二我”人格或身份的裂變、追趕與重疊的運動規律。
三 當代小說敘述中“二我差”的意義
在當代小說中,存在著相當普遍的“二我差”現象。在不斷爭奪主導話語權的過程中,敘述者“我”和經歷事件的人物“我”各自的主體人格優勢,始終處于此消彼長之中。親身經歷成長中諸多事件的經驗主體是人物“我”,敘述者只能借助第一人稱“我”去回顧人物的成長經歷并從旁觀者的角度對人物做出適當的價值評判。
在余華第一人稱敘述單數的短篇小說中,存在著一種嵌套式反思和評斷,敘述者“我”對人物“我”的行為結果的反思,經常會自動牽帶出文本接收者對敘述者“我”反思內容本身的反思,并且推導出對接收者所處社會現實的反思。任何存在“二我差”現象的當代小說,無疑都具備反思現實的因素,然而,在余華的小說中,這種現象尤其明顯。這或許應該歸因于余華對敘述主體“我”的精確選擇,往往是被損害和被侮辱的弱勢個體。
從第一人稱敘述轉變為第三人稱敘述,并未跳出“二我差”的視野,相反,運用另一人稱是戲劇化敘述或主體人格分裂的需要。在林白小說《一個人的戰爭》中,敘述者“我”聲明,為了銘記自己經歷過的種種事件,敘述者“我”決定用文字記錄下來一切。在該小說的大部分篇幅中,敘述者“我”和人物“我”的林多米同時用雙重視角來思考自身及自身所處的現實,在最后一章,第一人稱敘述突然轉為第三人稱客觀性敘述:林多米在現實當中遭受的一切打擊(親情的淡漠、友誼的短暫和愛情的幻滅),都使她更加渴望返回到自己最初的封閉生命狀態之中。正如敘述者以旁觀者的語氣和態度所表述的林多米不可回避的生命悲劇:“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墻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11這是多米遭受現實所有打擊之后,對真切生命經驗的反思與總結。
通常情況下,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會在強烈的敘述激情下,有意無意地抽帶出復數敘述者“我們”,此時,回顧性敘述中所反思的對象,就超越了對個人生命經驗和人生態度以及特定時代動蕩的反思,逐漸轉變為當代人對上一代人在特定時代所經歷精神回顧與綜合反思。由第一人稱敘述單數到復數的轉變,一方面可能是個體通過主動壓抑或淡化自我意識,融入群體意識,進而揭示普遍化的認識規律和集體經驗,這無法改變的一個敘述現實是,第一人稱敘述復數“我們”只是“我”的一個身份變形或形象代言,僅借助“我們”的口吻來表達對人物“我”以往經歷的反思,并不能說明這種意識應當歸屬于群體,相反,這是“個體之我”在“集體之名”的掩飾下的一種公然發聲;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集體意識淹沒了個體意識,被整齊劃一的集體意識所規制的無數個形神皆似的“我”,結合成為集體的“我們”。嚴歌苓的《芳華》《扶桑》《陸犯焉識》和《第九個寡婦》等長篇小說都是借助對個體經驗的講述,來反思和回顧極端時代下的極致人性。
敘述者“我”在回顧人物“我”經歷的事件時,經常會對自己還原現實的能力產生懷疑。為了彌補和重新塑造記憶中的那個鮮活的形象,敘述者“我”不得不通過虛構來彌補人物的過往。即使敘述者意識到這種努力是徒勞無功的,接收者也不會對此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因為在講述中,接收者也被帶入到了這種無力感之中。
敘述者越是強調自己無法還原人物經歷的事件真相,接收者就越容易在情感上向敘述者靠攏,這實際上反映了接收者逆向式認同敘述者的平常人身份,敘述者越是暴露自己的弱點,接收者就越覺得敘述者和自己的認知水平接近,以至于敘述者降格為弱勢群體之后,接收者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悲憫和同情一并拋灑出來。歸根結底,接收者體驗到了一種被需要的感覺,在對文本信息的接收中尋找存在感和自我價值感,閱讀不僅是對文本意義的索取,而且是一種價值評斷的主動參與。人物是經歷事件的主體,敘述者是講述和反思人物經歷的主體,接收者是通過敘述者的講述和反思來參與文本主題的文本外主體。在“二我差”視野中,有時敘述者“我”比起人物“我”來更接近接收者,一是講述人物“我”的故事,二是以成熟理智的分析和反思表達對人物“我”的理解和同情。
結 語
在以第一人稱敘述為特色的當代小說中,尤其在第一人稱回憶式敘述的當代小說中,存在著相當普遍的“二我差”現象。當代小說中的“二我差”有兩類:一是以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對人物“我”的過去的回顧與反思貫穿始終的當代小說,敘述者“我”與人物“我”之間的分離、追趕與重疊過程,反映了已經成熟理性的“我”對少不更事、盲目沖動的“我”的理解和反思;二是將第一人稱敘述單數“我”和復數“我們”相混雜,通過講述“我”的經歷,來反思“我們”自身及所處的社會文化現實,從而揭示普遍的價值選擇和道德歸趨。
敘述者“我”可以依照自身的想象性虛構,對人物“我”的基本經驗事實,進行事件選擇和記憶過濾,逐漸完善故事的豐富性。因此,將人物“我”的經歷置于敘述者“我”的當下語境之中,不僅是回顧往事和反思以往人與事的需要,還是對當下時代和未來時代的一種綜合性審視和展望。“‘二我差是第一人稱回憶式小說的內在張力的源頭。”12。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二我差”現象的存在,才使得當代小說在價值訴求上體現了三層意義:對特定語境下的極端人性和歷史事件的深刻反思(陳村、戴厚英、余華、嚴歌苓、陳忠實等作家的小說主題傾向);致力于從敘述程式上消解現實苦難,為被神化或妖魔化的文化英雄祛魅(王朔、池莉、陳染、王安憶等作家的價值選擇);敘述者以理解和同情的角度為人物做出的行為選擇及產生的結果進行激烈而深刻的辯白(林白和張欣辛的女性獨白小說)。
注釋:
①嚴歌苓:《芳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8頁。
②⑨王朔:《看上去很美》,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頁,第111頁。
③余華:《余華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08頁。
④王亞瑾:《談陳染小說中第一人稱的敘述張力》,《安徽文學》2010年第11期。
⑤王安憶:《紀實與虛構——創造世界之一種》,《收獲》1993年第2期。
⑥尚必武:《講述“我們”的故事:第一人稱復數敘述的存在樣態、指稱范疇與意識再現》,《外國語文》2010年第1期。
⑦南帆:《文學的維度》: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0頁。
⑧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8頁。
⑩李平:《<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作品講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53頁。
11林白:《一個人的戰爭》,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版2003年版,第239頁。
12趙毅衡:《廣義敘述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0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