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曜登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
在戰爭這一災難性事件中,戰爭英雄往往作為正義的載體出場,成為主角,如俄蘇戰爭文學中的恰巴耶夫、萊奮生等戰爭英雄形象深入人心,并對蘇聯各加盟共和國的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
哈薩克斯坦文學的英雄史詩遺產豐碩,但大多有部族色彩,高揚氏族首領的蓋世奇功。如《阿勒帕米斯》的主人公逃脫牢獄返回部落解救親人,挽救部落;《闊布蘭德》的主人公殺死挑釁的克孜勒巴斯部落勇士,后又攻打柯波克特汗,雖被俘卻能成功脫身,讓克普恰克部落免于滅族之災;《康巴爾勇士》的主人公則是諾蓋部的救星等等。
哈薩克斯坦籍蘇聯文學研究專家卡拉塔耶夫(Каратаев Мухамеджан Кожаспаевич,1910—1995)認為,俄蘇作家戈爾巴托夫(Горбатов Борис Леонтьевич,1908—1954)、法捷耶夫(Фадеев 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1901—1956)是哈薩克斯坦蘇聯時期(下文簡稱“哈蘇”)作家的導師,二者以衛國戰爭為主題的作品《不屈的人們》《青年近衛軍》等對哈蘇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1]。的確,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影響下,哈蘇文學中的戰爭英雄,有別于往昔英雄史詩中的英雄:從出身看,他們往往是平凡貧雇農階層的代表,是英雄集體的一員,而非氏族首領和個人英雄主義化身;從行為上看,他們都依理性而為,鎮靜應戰,而非因好大喜功而逞能,更不因好戰而失去理性;從政治立場上看,他們往往是蘇維埃政權的堅定支持者,為無產階級專政的蘇維埃祖國而戰,而非本玉茲狹隘宗族利益的衛士。
哈薩克斯坦蘇聯作家穆西雷波夫(Мусрепов Габит Махмутович,1902—1985)的《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Солдат из Казахстана)與俄蘇作家富爾曼諾夫(Фурманов Дмитрий Андреевич,1891—1926)的《恰巴耶夫》,分別是哈蘇、俄蘇戰爭文學的代表作。本文將從政治與浪漫主義色彩、個性關系兩個視角比讀二作,以此管窺哈蘇、俄蘇戰爭文學中英雄形象之書寫特點,初探蘇聯文學的多樣性。
戰爭作品“不是把戰爭單單描寫成災難,它們同時還把戰爭作為人民及其英雄們為蘇維埃祖國建立的功勛”[2]。法捷耶夫《毀滅》中的萊奮生,西蒙諾夫(Симонов Константин Михайлович,1915—1979)《生者與死者》中的諾維科夫,戈爾巴托夫《不屈的人們》中的礦工達拉斯一家,均以捍衛社會主義祖國、蘇聯人民和無產階級革命為目標。這便是蘇維埃英雄存在的政治意義,離開了這一內核,戰爭英雄也就失去了政治魂魄。
穆西雷波夫的《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和法捷耶夫的《恰巴耶夫》,分別是哈蘇、俄蘇文學中戰爭文學的杰作,塑造了深入人心的戰爭英雄形象,奠定了兩國蘇聯時期文學的基礎。蘇聯文論家C.什屠特曾有言:“社會主義國家不僅需要,而且必不可少地、確定不移地需要英雄主義,因為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任務是巨大的,它們需要最直接、最確切意義上的英雄行為。”[3]如此看來,法捷耶夫《恰巴耶夫》的同名主人公是維護社會主義革命成果的蘇維埃英雄,哈蘇文學中的《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則是從衛國戰爭中發掘的蘇聯英雄。前者戰無不勝,名震白軍,其所錘煉的恰巴耶夫師為國內戰爭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后者作為少數民族戰士,雖名氣不如恰巴耶夫,但憑其上進心和政治覺悟,從普通邊防兵成長為優秀指揮官,榮膺“蘇聯英雄”稱號,堪稱蘇聯哈薩克士兵的榜樣。二者都以真正的英雄行為詮釋了蘇維埃英雄的政治魂。
葉文琦指出:“……《恰巴耶夫》……與繼而出現的綏拉菲莫維奇的《鐵流》和法捷耶夫的《毀滅》一并在蘇聯文學發展中最復雜的二十年代開辟新的道路——把浪漫主義的激情與現實主義的真實有機地結合……。”[4]前言4但學界對這一“浪漫主義的激情”言之甚少,而部分學者對《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的浪漫主義色彩則研究得較具體,比如認為逃跑和愛情故事也具有浪漫主義色彩[5],人物充滿浪漫主義精神[6],是一部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小說[7]。
實際上,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術語被提出之前,高爾基曾想用“革命的浪漫主義”或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方式來說明這一藝術現象[8]。后又指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現實主義加熱情”“現實主義加戰斗的情緒”,“在這種熱情、這種戰斗情緒占優勢的時候,當例如說為了諷刺的目的利用夸張和漫畫手法時,或者當我們完成生活中還沒有完成的典型和塑造我們所向往的高大形象時,當然,我們正是由此賦予這種浪漫主義因素以優勢”[9]191。由此觀之,前述學者所論的《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的爛漫愛情之浪漫則過于表面化,或許也正是過于執著于這種字面的、慣常的“浪漫”而使得葉文琦所言的《恰巴耶夫》的浪漫主義色彩才未被學界挖掘,其深層原因則在于慣常浪漫主義之“浪漫”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之“浪漫”有別。從高爾基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色彩可知,同是戰爭文學,在殘酷戰爭現實中二者所共有的便是“戰斗的情緒”和正義必勝的信心,這種政治意蘊也就構成了與愛情浪漫不同的“血色浪漫”。
《恰巴耶夫》中的同名主人公個性張揚,一出場便帶有鮮明的草莽英雄色彩,直到文末仍不吝筆墨描述其個性難改的情形。而與恰巴耶夫不同的是,“哈薩克斯坦戰士”除了與巴依老爺斗爭,逃離村莊等極少情況下能表現個性之外,入伍、參戰、立功之后幾近“掩面出場”,毫無個性可言,其背后的原因在于作者對政治與個性的處理方式有別。如《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將政治融入個性,讓主人公成為典型的愛國主義者,《恰巴耶夫》則巧妙地將政治和個性分開,恰巴耶夫只是作為階級代表接受政治規訓,個性未被政治化。
有比利時學者論及《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時指出:“或許該指責的是,作者過于強調作品的教育意義。”[10]151若說教育意義,也許就是指衛國戰爭中這一捍衛多民族祖國的少數民族愛國者形象所具有的政治教育意義,而從這一角度出發,我們會發現《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將政治融入甚至遮蔽個性這一事實。
這在敘事時間刻度的政治化便可見一斑。主人公舍根(Шеген)十七歲時對生命的思考便具有政治意味:
我得到一個結論,生活不能按天算。如果所有的日子都一樣,還數日子干嘛?一整年總得碰到這樣或者那樣美好的事兒才行。人們一般都這么記日子的:最簡單的便是“學年”,或者是去莫斯科的那年,或者是入黨的那年,或者是結婚的那年。[11]
往后,“莫斯科”“黨”“入伍”常成為其時間刻度的參照點,如入伍前的記憶從十歲開始,他十歲時便三次參加紅色角,參與“討論”集體農莊問題,期望二十歲結婚時紅色角主持人能為其證婚;舍根入伍時主人公十五歲;其同伴博里亞去莫斯科時,主人公十七歲,并相約莫斯科見;入伍后,便以“入伍兩年”“下部隊十五天”“戰斗的頭一天”等標示時間,隨著戰事的深入,其時間刻度開始模糊,按照戰斗進程用模糊的“今天”“夜里”“好幾天”,但入黨、立功、授銜則成為其成長的鮮明時間刻度,伴著他成為“蘇聯英雄”。
保加利亞學者積極評價這一作品,指出了這一作品“教育意義”的實質,認為該作具有“高度的蘇維埃愛國主義,充滿了對蘇聯祖國和將所有人團結起來的黨的熱愛”[10]150。民族友誼是蘇聯“祖國”的內核,莫斯科則是“蘇維埃國家”合法性的象征,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與來自俄羅斯的沃洛佳、瓦夏,來自烏克蘭的科斯佳,來自烏茲別克斯坦的薩梅德并肩作戰,“莫斯科告急”“為祖國而戰”“為莫斯科而戰”等等則成為展現主人公戰爭生活及精神面貌的主要手段。因此,若從蘇聯愛國主義教育這一角度看,此作借助充滿戰爭激情的浪漫主義色彩,展現了一個牧童走向人生巔峰的故事,深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塑造正面人物方面的精髓。
沿著這一視角反觀被視為浪漫主義成分的愛情故事,我們發現,這一愛情不是突顯了,而是被遮蔽了。如入伍前心心念念的心愛女孩和結婚計劃此時已不再是其敘事的時間刻度,連多年未聯系的女友在信中也匿名為某С,且最后二者并未會面,弱化了早前充滿浪漫情調的哈薩克青年形象,而在戰場上為蘇聯祖國浴血奮戰的蘇維埃戰士形象卻由此得以加強,作品開端所營造的哈薩克浪漫愛情期待也隨之落空。此處青梅竹馬的浪漫愛情被當作了“血色浪漫”的催化劑。因此,若說其有浪漫主義色彩,也是放棄了文字意義上的浪漫主義因素,而是追求家國天下的充滿激情的蘇聯式的浪漫主義色彩,畢竟時間刻度的改變只是表象,而強烈的政治意識融入甚至淹沒個性才是其實質,其最終目的是塑造一個忠于蘇維埃祖國的哈薩克士兵的形象。這大概便是比利時學者批評其“教育意義”過重的原因所在。
《恰巴耶夫》則以敘述戰事為主,大部分敘事時間刻度很精確,如“兩分鐘后”“過了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過了一個小時”等等,極少有政治性,如“紅軍誕生一周年”“入黨一整年”“入黨一年”等等。需注意的是,第一個政治性時間刻度在恰巴耶夫未出場時便出現,與他無關,而后面兩個時間刻度雖與他有關,但文中提到:
他對共產黨的綱領一竅不通,雖然入黨已經整整一年了。黨綱,他既沒有看過,也沒有學習過,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問題也沒有進行過一點點認真的分析。[4]130
他入黨已經整整一年了,照理對宗教總應該認識清楚了,可是克雷奇科夫有一次突然發現恰巴耶夫在劃十字。[4]150
這說明后兩個政治性敘事時間刻度也與他無關,這就是作者將政治與恰巴耶夫個性區分開的表現之一。若說浪漫主義色彩便是恰巴耶夫這一真實的英雄形象和充滿必勝信心的斗爭激情,那么,恰巴耶夫只作為充滿游擊習氣、無組織、無紀律的農民階級接受政治規訓的代表,但其個性并未被政治遮蔽,而是在政治規訓中很好地體現了其英雄個性。這一傾向在無產階級政治代表費多爾選取規訓對象時便已體現出來。如:
由于費多爾對自發的游擊習氣有著這種疑慮……他的打算是,不能跟這些人隨幫唱曲,相反,要使這些人在思想上受自己的影響,首先要從他們的頭兒,從他們的領袖,也就是從恰巴耶夫身上下功夫。[4]74
顯然,恰巴耶夫的地位和影響力成為了規訓的最佳對象,對此,富爾曼諾夫作如下解釋:
有那樣的群眾,才有他這樣的人,他在那個時期,又在那個特定的情況下誕生的……[4]223
但這一規訓并不是赤裸裸的政治訓導,而是通過費多爾與恰巴耶夫之間的司令部電報稿件之爭、別列別依之戰指揮方案爭辯等為數不多的當面沖突來展現其不良習氣和個性的,而轉變并非體現在其個人對政治條款或領導階級立場的宣傳上,而是通過第三人稱視角交代的。如:
恰巴耶夫的話產生了更深刻更突出的效果:原來一文不值的話,現在能值三個戈比了;原來只值三個戈比的話,現在能值一個盧布了。[4]173
他曉得了這些規則,記住了這些規則,而且無論在什么場合同人談話,總盡量引用這些規則……[4]317
而在與司令部的交流中,仍“懷疑司令部有內鬼”,大罵司令部“笨蛋”,甚至在“結局”篇開篇之前,還在罵工程師“狗崽子”,為農民的獸醫資格證考試罵費多爾與知識分子“混蛋”是“同謀”,而恰巴耶夫的怒火又和前幾次一樣在費多爾的規勸之下平息,且按照司令部的指示辦理。這說明恰巴耶夫在轉變時并未改掉其“大老粗”的行事風格。可見,作者并不把政治規訓的結果體現在恰巴耶夫的個性轉變上,也不企圖將他個人規訓成彬彬有禮的工農代表,而是與其初衷一樣,體現于這一階級和軍隊的轉變上。如在“結局”篇中,僅用兩頁不到的篇幅寫主人公受傷,而在其犧牲時僅寫道:
傳來了可怕的消息:司令部、政治部、全師的指揮人員都被消滅了……[4]368
連恰巴耶夫的名字都沒出現。接著便是西佐夫臨危受命,軍隊扭轉了戰局,取得了最終勝利。
更有意思的是,作者是傳主恰巴耶夫的政委,且以費多爾的身份描述了與恰巴耶夫共事半年的時光,他知道在費多爾離開之后的同年,也即1919年,恰巴耶夫便犧牲了,并在敘述中透漏了此結局:
再過二三年,他身上的那些陳舊的東西,就會從他身上徹底的甩掉了……但是,命中注定,另有安排……[4]325
顯然,“但是”之后的內容已說明這里“二三年”的未來時間刻度對之后很快犧牲的恰巴耶夫是無用的,那么自然也就變成了對農民軍隊的一種近似浪漫主義色彩的憧憬。
綜上所述,同是戰爭英雄,《恰巴耶夫》和《來自哈薩克斯坦的戰士》英雄形象中的政治因素的體現方式各異,而同是浪漫主義色彩,其表現方式也不同。這一現象對蘇聯文學研究有以下兩點啟示:其一,20世紀60年代前,文學界充分慮及浪漫主義在蘇聯文學中的實際作用,一直將浪漫主義色彩作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多樣化的體現方式,60年代后的浪漫主義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關系之爭也一直沒有定論[12]。而“它們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題目經常通過大量相互交錯的形式互相轉換”[9]187,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政治性再強,也無法阻擋浪漫主義滲入藝術創作中。因此,思潮之爭并不妨礙我們將浪漫主義色彩作為蘇聯文學的審美維度。其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各個民族文學中的接受程度不一,影響各異,要展現蘇聯多民族文學的全景,就有必要深入研究俄蘇文學與其他加盟共和國文學的互動過程,以此展現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內在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