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晗
(長沙學院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22)
隨著經濟生活交往日趨頻繁與我國納稅人法律意識日益增強,司法實踐中買賣雙方因發票問題產生的糾紛越來越多。近五年案由為買賣合同糾紛的湖南省裁判文書庫案件中,涉票案件數量逐年遞增,僅2018年一年已達1883件。其中有用發票證明交易成立的,有主張給付發票的,有主張賠償損失的,但是主張給付發票幾乎從未作為主角出現過,如此多的涉票合同案件中,發票相關請求都是伴隨當事人其他主張出現。那么,買賣合同中發票給付義務究竟是什么性質的義務,是否具有獨立可訴性?對發票給付義務違反會導致何種法律責任,以及相對方可以采取什么形式的救濟方式?要回答以上問題,首先應查明買賣合同中發票給付義務法律規范基礎。
司法實踐中,買賣合同里發票的給付往往被等同于開具,然而深入分析,發票的開具義務與給付義務來自不同的法律規范。
在檢索的案例中,不少付款方(買受人)援引了《增值稅專用發票使用規定》第十條“一般納稅人銷售貨物或者提供應稅勞務,應向購買方開具專用發票”,主張收款方(出賣人)應向己方交付發票。根據該條規定,一般納稅人毫無疑問負有開具發票的法定義務。不過現實中并非所有買受人有一般納稅人資格,那么不具有一般納稅人資格的出賣人,是否也負有開具發票義務?根據《發票管理辦法》 第十九條規定,只要是“銷售商品、提供服務以及從事其他經營活動”,一旦發生收取款項行為,就產生出賣人的開具發票義務,法律規定特定情形的除外。因此,買賣合同中出賣人,無論其是否符合一般納稅人標準,如無法定除外情形,都有向付款人(買受人)開具發票的義務,司法實踐與法學理論就此義務已達成共識。
但出賣人開具發票義務應作何解釋,是否包含向付款方(買受人)交付發票這一行為要求,未有民法學者對此進行討論。對此,有實務者提出,從《發票管理辦法》文本出發,無論進行文義解釋還是目的解釋,都僅能得出經營者(出賣人)負有填寫發票義務,不等于出具發票義務,即不包含交付給買受人之義務[1]。那么,能否對上述法條作整體解釋,理解為“向付款人(買受人)出具發票”,推導出向買受人給付發票的義務?
答案應是否定的。誠然,無論是《發票管理辦法》還是《增值稅專用發票適用規定》,在規定開具發票義務的場合,都使用了“向購買方”作狀語,用以限制“開具”一詞。似乎對該條文作整體解釋,“向購買方”一詞才不至于成為贅語。而開具完發票后交付給付款人,也符合 “理性人”一般考慮。此外,很難想象這樣的情形:出賣人拿出發票,填寫、蓋章完畢,沒在合適時機交付給買受人,而是自己留存,爾后為了遵守發票管理制度相關法律法規,還需自行繳銷。然而,行政規范的解釋應以文義解釋為基本手段,依立法目的進行嚴格解釋,避免本就處于不利地位的行政相對人義務增加,變得更加弱勢。此外,發票管理辦法制定時,立法者目的在于進行發票管理,規范我國“境內印制、領購、開具、取得、保管、繳銷發票的單位和個人”,調整對象是發票使用者與稅務機關之間的關系。因此,發票法律規范的設計不可能以平等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作為調整對象,規范之約束僅及于出賣人開具發票之時,而發票開具之后的行為,《發票管理辦法》無意干涉。并且,《發票管理辦法》“罰則”一章說明“向購買方”這一狀語的使用,在于強調不得有違規虛開、轉讓發票等違法行為。
因此,從《發票管理辦法》及其相關行政法規中,僅能推導發票開具義務,而非發票給付義務。既然發票給付行為發生在交易成立后,是因交易而產生的平等主體之間的交互關系,那么發票給付義務的出處還需要從規范商品交易的《合同法》中檢索。
《合同法》全文四百二十八條,并未出現“發票”二字。既然發票給付是交付行為,不妨對《合同法》中規定出賣人交付義務的條文進行考察。《合同法》第一百三十五條規定,出賣人基本義務“是交付標的物或者交付提取標的物的單證”,緊隨其后第一百三十六條規定“出賣人應當按照約定或者交易習慣向買受人交付提取標的物單證以外的有關單證和資料”。發票并非能夠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僅僅是收取款項的業務憑證,所以給付發票不是第一百三十五條規定的出賣人主給付義務。全國人大法工委在《合同法》頒布后出版的合同法釋義書中,對第一百三十六條中除了“用于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外”的有關單證和資料做出解釋,認為“現實生活中……還有其他一些單證和資料,比如商業發票、……等”[2]。人大法工委的解釋與《合同法》第六十條規定“……當事人應當遵循誠實信用的原則,根據合同的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在內容與邏輯上具有一致性。換言之,即使《合同法》正文中沒有“發票”二字,交付發票亦應是《合同法》第一百三十六條所規定的買受人交付義務的內容。
發票給付義務是全面履行合同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要求而內嵌于合同中的義務,是出賣人的合同義務,是私法義務。出賣人開具完發票后是否給付至買受人,是合同法才關注的平等主體社會交往活動,相應的,經濟理性人是合同法立法衡量標準之一。
盡管發票給付義務不等于發票開具義務,但是二者存在一定的邏輯聯系:發票開具義務是發票給付義務的前提與基礎,發票開具義務的違反必然導致發票給付義務的違反;反之,則不盡然。
《消費者權益保護法》2013年再次修訂,使得消費者個人權益得到國家強制力更為全面地保護,其中第二十二條規定了經營者出具購貨憑證或者服務單據的義務。出賣人的發票給付義務被概括地納入到經營者的憑證給付義務中,被法律予以明文確認:在一方為經營者,一方為消費者的買賣合同中,作為出賣人的經營者,有應消費者請求向其出具購貨憑證或者服務單據的義務。不過,消費買賣合同中出賣人的憑證給付義務,因買受人選擇請求出賣人出具發票,始確定成為出賣人的發票給付義務。
查閱數量眾多的裁判書發現,當事人提出給付發票請求,多數受案法庭予以回避,或者告知發票行為屬于行政法律關系,民事法庭不予處理,或者不予支持。而當事人主張相對方賠償未開發票導致損失,法院則可能予以支持當事人賠償訴求。基于同一義務的訴訟主張出現不同判決意見,筆者認為根源在于法院混淆了開具發票義務與給付發票義務,因而在裁判時“畏手畏腳”。而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在訴訟時,尚未對發票給付義務法律屬性有清晰認識,自然無法提出恰當請求。因此,討論違反發票給付義務的法律責任前,需對發票給付義務之法律屬性予以厘清:
發票給付義務規范基礎在于合同法原理及《合同法》第一百三十六條之規定,其私法性此不贅述。合同履行時完全履行的要求及交易時遵循誠實信用原則的要求,意味著在當下會計制度嚴密與發票制度已然完善的商品經濟社會,交付發票是按交易習慣交付“以外的有關單證和資料”內容之一,因此發票交付義務具有法定性[3]。換言之,即使買賣合同沒有約定,當出現發票給付義務違反時,買受人仍然可以提出相應主張,要求出賣人承擔相應民事法律責任。
傳統民法認為,出賣人的主合同義務首先是交付標的物(單證)和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的給付義務,其次是瑕疵擔保,包括物的瑕疵與權利瑕疵[4]。給付發票義務是交付除“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外的有關單證”義務,雖不屬于主合同義務,但恰當地履行發票給付義務,可使相對人因買賣合同產生的給付利益獲得最大可能的滿足,進而提高交易順利完成的可能性。例如乙公司可依據稅法及會計法規,將甲公司交付的增值稅發票作進項抵扣,減少應納稅額。換言之,出賣人發票給付義務雖然不是主合同義務,但其履行涉及到買受人的履行利益[5],能夠減少當事人因合同履行支出稅費,是附隨主合同產生的義務。
發票給付義務作為出賣人的附隨義務,并非是自始確定存在的義務。出賣人是否具有給付發票義務,需根據合同雙方當事人類型具體分析。如果是合同雙方都為經營性組織或者個人,那么根據交易習慣和行業慣例,出賣人自合同成立始確定承擔發票給付義務。如果合同中一方為經營者,一方為消費者,出賣人發票給付義務是潛在的,自消費者作出出具發票請求時確定成立。
學理上試圖將給付發票義務歸屬到附隨義務,再根據附隨義務與從合同義務的區別在于是否具有獨立可訴性,推導出發票給付義務不具有獨立可訴性。司法實踐中,以發票給付義務為獨立訴求的案件難覓行蹤,側面說明實務并不認可發票給付義務的獨立可訴性;即使在附帶主張給付發票的情形,法院通常也認為屬于當事人與稅務機關之間關系,與民事法庭無關,進而作出不予支持的裁判。學理上證成邏輯值得商榷:無論在附隨義務理論發源地德國[7],還是對附隨義務進行法律繼受的我國,對附隨義務在法律適用時具體如何理解,尚無絕對解答[5],以一個不確定的結論為邏輯前提論證發票給付義務違反不可被訴,得到的結論自然也是不確定的。而法院的處理是法律言之不明而學理上對此認識同樣混亂的邏輯結果。筆者認為在該義務被違反時,基于“權益受到侵害的相對方即可通過民事訴訟得到救濟”,即使在買受人僅主張給付發票的場合,也應能夠提起訴訟。
因此,發票給付義務違反的情形,導致的法律責任必然是民事責任,而非行政責任。《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四十八條作為經營者法律責任一般條款中的表述,側面說明買賣合同中出賣人和買受人的法律責任是民事責任。
根據《合同法》第一百零七條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應當承擔繼續履行、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至于沒有被完全、恰當履行的義務是主給付義務還是附隨義務,在所不論[8]。因此,對發票給付義務這一合同義務的違反將導致民法責任中的違約責任。
伴隨違約責任擴張,為了更好地保護合同當事人合法權益,我國1999年《合同法》將違約責任規定為嚴格責任,以實現促進交易、維護交易穩定的立法目的。換言之,無論違約者主觀是否具有過錯,只要出現合同義務沒有被完全履行,又無法定或約定的免責事由存在,均應承擔違約責任[8]。而根據立法釋義書說明,發票給付義務是遵循誠實信用原則履行合同應有之意。所以,出賣人未將發票給付給買受人,也屬于合同沒有被完全履行的情形,將導致違約責任。
盡管司法實踐中對發票給付義務認識不一致,但學理上發票給付義務屬于附隨義務已基本達成一致[9]。然而不同于自始能夠確定的主給付義務,附隨義務會因合同處于不同交易階段而發生變化,具有不確定性[5]。因此,有學者主張違反附隨義務的場合,應適用過錯歸責原則,采過錯推定舉證方式,否則會加重債務債權人負擔,造成實質不正義[10]。筆者認為具體到給付發票義務違反的場合,也應采過錯歸責原則,適用過錯推定舉證模式。正如前文所言,經營者履行其公法義務開具發票,擇時將所開發票交付給買受人,遵循誠實信用原則履行合同義務完成交易,才符合理性人的考慮。另一方面,隨著我國稅收法治建設的深入,營商環境優化,出賣人作為經營者,對發票相關信息享有處于優勢地位,理應認識到如果不將發票給付給買受人帶來的不利益,不交付發票的情形應當推定出賣人具有過錯,無正當抗辯理由時,出賣人應當承擔違約責任。
發票給付義務的私法屬性已經查明,所以得在合同中予以排除,或者予以變更。但應注意得排除的僅僅是出賣人的發票給付義務,而非出賣人的發票開具義務,蓋因前者是合同附隨義務,而后者是公法義務,其法律基礎規范具有強行性,民事主體不得也無排除的可能。即,可以約定排除出賣人的發票給付義務,但出賣人的發票開具義務不得免除,買受人相應的應稅義務也不得排除。
出賣人對發票給付義務的違反,導致違約責任產生,出賣人可能承擔何種具體法律責任形式,買受人可采取何種救濟方式需進一步具體分析。
首先應指出的是,同時履行抗辯權之適用不應以違反之義務是附隨義務被排除。根據民法原理與我國《合同法》第六十條規定,同時履行抗辯權的基礎在于雙務合同功能上的牽連性,因此應檢查買賣合同雙方債權債務是否具有對等性、牽連關系[11]。交付標的物及移轉所有權的主給付義務與給付發票義務從經濟利益上衡量不可能具有對等性,但是對等性應是對行為對等的要求,而非強調行為履行帶來的經濟利益價值上相等。而主給付義務與發票給付義務是否具有牽連性,還應主要依據當事人的意思、合同的約定,并結合通常交易習慣、誠實信用原則加以綜合判斷[12]。隨著現代稅法制度與會計制度的完善,發票特別是增值稅專用發票的給付與否,對買受人的合同履行利益會產生實質性影響。例如,丙公司在與丁公司交易期間,按慣例將增值稅專用發票提供給丁公司,使得丁公司能夠依會計制度進行當期稅額抵扣,從而降低了丁公司因履行該合同的總支出。因此,筆者認為給付發票義務與買受人支付價款的主給付義務存在一定牽連性,據此認為在發票給付義務違反的場合,可以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但是其行使應在一定限度內,即買受人拒絕給付價款的金額不應超過發票上標明的稅額。
按照我國《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條規定,繼續履行是按照合同的約定繼續履行義務,但繼續履行要求合同有繼續履行的可能。發票給付義務違反的場合,如果買受人是經營者,那么只有仍然在會計制度規定期間內,能夠發生以發票進行成本或者稅費抵扣的情形下,才有繼續履行的必要。而買受人是消費者,則在時效未屆滿前,繼續履行的可能性較大。
賠償損失以債權人存在實際的損失為必要前提,該種救濟措施的請求權基礎來自于《合同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當出賣人給付發票義務陷于遲延,并且遲延已經造成買受人損失,例如因沒有給付發票導致買受人為了遵守稅法規范,不得不自行代為繳納稅費的情形,應當支持買受人主張通過以賠償損失的方式代替給付發票,即允許出賣人賠償買受人包括可得利益在內的損失來替代其履行。
根據我國《合同法》第九十四條第4項規定,一方當事人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相對方可以解除合同。所以,違反發票給付義務是否可以主張解除合同,要考察未履行發票給付義務是否會導致買賣合同目的落空。一般而言,買賣合同中發票會因標的物不同而適用不同增值稅稅率,然而,即使適用最高的增值稅稅率,增值稅額占合同標的額不會超過標的額16%。換言之,違反發票給付義務雖然會導致相對方抵扣稅款失敗,出現經濟損失,但此種損失遠小于合同主義務履行獲得的利益。因此,在違反發票給付義務的場合,根據比例原則,不適用合同解除。
《發票管理辦法》第六條“對違反發票管理法規的行為,任何單位和個人可以舉報。稅務機關應當為檢舉人保密,并酌情給予獎勵。”我國稅收征收管理法規定,稅務機關是發票的主管機關,對拒不開具發票的行為,任何人可向稅務部門舉報,由稅務部門依照稅收法律法規處理。因此未能取得發票的買受人也可作為“任何個人”,以未開具發票為由向稅務機關舉報出賣人,以曲線救濟自己權利。
出賣人的發票給付義務雖然僅僅是合同附隨義務,但對合同履行起輔助作用,其重要性已然隨著國家法治稅收建設與發票制度日臻完善日益提高。發票給付義務違反的場合,買受人應可徑自向出賣人主張繼續履行;給買受人帶來的不利益,買受人可以有限度地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主張損害賠償,亦可通過提起民事訴訟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