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聚

王利群

我 是和在部隊服役的丈夫結婚不久調到? ? 民政局負責軍人事務工作的。為了上班近一些，才搬到團圓小區。這樣，便跟孤身寡居的老人王大娘做了鄰居。

自從跟大娘住對門，我便像找到了知音似的總愛跟她傾訴夫妻離別之苦。誰想，她非但不順著我說，還時常教訓我一頓。

她年紀雖然挺大，腿腳卻很利落。整個樓道衛生就像她承包了似的，每天都被她打掃得干干凈凈。早晨出門，看她一挪一蹭地清掃樓道，感覺很不好意思，總想從她身后悄悄溜過去。可她后背就像長了眼睛，嗖地一把拽住我：“別跑，你丈夫回來了吧？”我忙煞住腳步。心想，昨晚我的吵鬧聲肯定又讓她聽見了。于是，我像小學生犯了錯誤似的點點頭。她板起面孔：“吵吵啥？他戍邊衛國，難得回來跟你團聚幾天，你該珍惜呀……”我真想把心里的委屈再沖她訴說一遍，可看上班時間快到了，忙敷衍說：“就牢騷了兩句。”她馬上提高了嗓門：“牢騷啥！他舍‘小家不是為了保‘大家嗎？要想成天團聚就別當軍人的妻子……”我怕她訓斥起來沒完，便故意不斷抬腕看表。她這才意識到我急著上班，停止了嘮叨。

新中國成立70周年前夕，民政局開展慰問軍烈屬活動。我領一撥人按街道門牌號碼逐家走訪。不想，竟走到王大娘門前。原來她就是我十分崇敬的那位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抗日英烈的遺孀。一想總跟她抱怨夫妻分離的委屈，羞愧得真有些無地自容。

臨別，她拽著我的手，癡癡地望著我說：“姑娘啊，原來你做這個工作。能幫俺查找一下他犧牲后埋在哪了嗎？”她眼里掠過一縷凄然的神色，“俺跟他成親沒三天他就跟八路軍走了……俺倆這輩子連張在一起的相片都沒留下。這些日子一做夢他就叫俺跟他團聚去。俺真想跟他團聚。可他埋在哪了？俺這個年紀，真有那一天，俺上哪去找他團聚呀？”大家都難過地低下頭。我強忍著淚水，真想對她說，您丈夫是在渡江戰役中遭遇敵機轟炸，遺體早就……除非查找一下他是否還留下遺物，但說出來怕她更難過，只好安慰說：“您放心，我們一定努力查找老英雄的安葬之地。”

從這以后，大娘就像指上了我似的，只要看見我，就用期盼的目光癡癡地望著我，好像我一張嘴就能得到她丈夫安葬之地的消息。好多次，她聽見我上下樓的動靜，馬上推開房門，癡癡地向我張望。鬧得我心里酸酸的。

就在我被她這種期盼的目光煎熬得沒著沒落時，竟發現她有好幾天沒有清掃樓道了。想起獨居老人在家時有意外發生，我忙敲開她的房門。果不其然，她得了重病，而且是癌癥晚期。想到大娘的時日不多了，我除了加大查找她丈夫安葬之地的力度，就是盡量守護在她的身邊。眼見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特別是當她拉著我的手，告訴我又夢見她丈夫叫她去團聚的事兒，我的心真如刀絞一般難受。

也許是大娘渴望跟丈夫團聚的忠貞愛情感動了蒼天，早晨剛上班，便收到一封關于大娘丈夫安葬之地的信件。原來大娘的丈夫和許多在渡江戰役犧牲沒有留下遺骸的烈士英名早就銘刻在南京一座烈士陵園里，只是由于當年信息傳遞落后才遲滯了這些年，并且隨信還寄來了烈士生前唯一的遺物——他的一張單人相片。

在我的呼喚聲里，奄奄一息的大娘終于睜開雙眼。看見相片，她臉上泛起笑容，手指顫抖著指著墻上她的一張相片，示意我遞給她。她把兩張相片合到一起，湊到眼前，貼在臉上，嘴唇抖動著，似乎拼盡了渾身余力，才斷斷續續發出微弱的聲音：“團……聚，團……聚了……”我擦干模糊的淚眼，輕輕挪開貼在她臉上的兩張相片。只見老人含著欣慰的笑容，走了。

安葬大娘那天，我操起她留下的掃把，認真清掃干凈樓道，然后，牽著專程趕來參加大娘葬禮的丈夫的手，捧著兩張相片趕往墓地，想把它擺放在大娘的墳墓前。可是，我們來晚了。早有人把兩張相片上的兩位老人像久別重逢的夫妻一樣合制在一起，鑲嵌在高聳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