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社會工作的核心內容：美國的探索

黃 進 瑪格麗特·謝若登 邁克爾·謝若登

過去三十年來，金融社會工作，或者說社會工作者為服務對象開展的與“錢財”相關的服務，成為社會工作發(fā)展的一個新領域。雖然金融社會工作的理論、概念和實務仍在持續(xù)發(fā)展中，但把金融社會工作簡單理解為幫助服務對象理財或者僅是幫助服務對象增加金融素養(yǎng)是不精確的。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社會工作百科全書》中，原有的“金融社會工作”詞條包含了一個比較狹窄的范疇。結合最新的理論和實務發(fā)展，我們重新撰寫了這一詞條，采用一個更寬泛的定義：金融社會工作通過完善個體和家庭的金融能力和推動資產積累來改善金融福祉，并進而推動社會工作服務其他目標的實現。實現金融福祉是金融社會工作的主要目標，提高金融能力和推動資產建設則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核心工作內容。金融社會工作以金融能力和資產建設為核心工作內容，在美國社會工作的發(fā)展中有重要的歷史背景和現實意義，也在過去的努力和實踐中取得了成績。

一、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美國社會工作的大挑戰(zhàn)之一

金融能力和資產建設的重要性已經被美國社會工作界充分認識。2015年，美國社會工作與社會福利學會在社會工作者協會、社會工作教育協會和社會工作研究學會的支持下，推選并公布了12項美國社會工作面臨的大挑戰(zhàn)，其中的一項就是幫助所有個體發(fā)展金融能力和推動資產建設。

為什么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如此重要？在金融化的現代社會，所有社會活動都和金融服務密切相關，包括銀行和電子消費支付系統(tǒng)、信用分數和信用體系、與資產建設相關的儲蓄投資理財、保障經濟安全的各類保險、還有各種貸款服務等等。金融服務不僅具有經濟功能，也有助于實現各種社會功能。幾乎不能想象沒有任何金融服務參與的社會生活。個體特別是弱勢群體，如果缺乏機會接受公平、合理、普惠的金融服務，或者被排斥在主流的金融服務體系之外，就很難實現自己的生命目標，甚至連日常生活功能也會變得低效和不便利。因此，金融能力就顯得特別重要，是幫助他們接受普惠金融服務和實現金融福祉的必要前提。

另外，伴隨著全球化、科技革命和產業(yè)變革引發(fā)的深刻變化，許多國家和社會都面臨急劇增加的經濟不平等和貧富懸殊。金融排斥與缺乏金融能力和資產積累的機會既是這種經濟不平等的表現，也增加了金融、經濟和社會危機的風險。對美國家庭的資產影響深遠的次貸金融危機才過去十年，美國大學貸款又已經達到史無前例的1.5萬億美元，引起了對其金融風險的廣泛擔心。

既然缺乏金融能力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它在多大程度上和社會工作與社會服務相關呢？是社會工作專業(yè)需要參與解決的嗎？社會工作能夠做出獨特的貢獻嗎？以下幾個因素可能有助于我們考慮這些問題。

首先，金融福祉是人類福祉的重要組成部分。美國社會工作者協會頒布的社會工作倫理準則指出社會工作的使命在于協助所有的人，尤其是弱勢群體、受壓迫者及貧困者，滿足其基本需求，促進人類福祉。這當然也包括個體和家庭的經濟需求和金融福祉。用社會工作專業(yè)的理論、方法、技能和實踐來推動個體的金融能力和金融福祉，是社會工作使命包含的應有之義。

第二，高度的金融化已經使金融服務介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當社會工作者對其服務對象的經濟狀況、家庭關系、身體健康、精神健康、行為健康和個體發(fā)展開展不同的干預時，這些專業(yè)服務內容往往與服務對象的家計金融事務相關，或需要與家計金融事務互動、或需要包括家計金融事務的內容。從人與社會環(huán)境互動這樣一個視角，社會工作者不可避免地要參與到提高服務對象金融能力的過程中來。例如，幫助窮人進行資產建設有助于他們擺脫長期貧困陷阱，幫助長者做好退休財務安排有助于他們身心健康和家庭和諧，幫助賭博上癮者或者家暴受虐者做好財務安排有助于他們解決面臨的問題，幫助身體和精神疾病患者獲得合適的健康保險能確保他們接受醫(yī)療照顧的保障，幫助殘疾兒童家庭建立信托制度有利于殘疾兒童長期獨立發(fā)展，幫助低收入創(chuàng)業(yè)者制訂良好的商業(yè)計劃和獲取必需的金融服務促成他們創(chuàng)業(yè)成功，幫助大學生改善金融知識和技能避免金融欺詐等等。

第三，在美國，對弱勢群體的長期金融排斥往往表現在他們缺乏合適的金融服務，比如金融支付手段、銀行儲蓄服務、小額信用產品、和養(yǎng)老資產的積累等等。這種服務機會的不平等反倒強化了弱勢群體不需要金融服務的刻板印象。普惠金融的發(fā)展有助于改善這一情況，但是市場逐利的機制也使金融企業(yè)面臨著挑戰(zhàn)，比如如何充分理解弱勢群體的金融需求，創(chuàng)造出滿足他們需求的同時有足夠市場效益的產品。社會工作者通過社會服務與這些通常被金融市場忽略的消費者有著最天然的密切聯系和最直接的互動，整合和利用社會服務的平臺來改善他們的金融能力并提高他們的資產建設積累，具有補充金融業(yè)在這方面的努力、更充分地實現普惠金融的作用。改善弱勢群體的金融能力最終需要社會工作和金融行業(yè)，甚至其他行業(yè)，整合各自的優(yōu)勢和資源，共同協作，才能達致最佳的效果。

美國社會工作為弱勢群體和貧困家庭提供與家計和金融相關的服務植根于專業(yè)的長期歷史發(fā)展。例如，19世紀末期，慈善組織會社就在濟貧的過程中，強調收集家計金融的經濟信息，幫助家庭制訂預算，鼓勵節(jié)儉與儲蓄的金融行為。在一貫的濟貧努力中，社會工作者也通過教育、培訓和就業(yè)服務強調收入維持和增長。到了1990年代，美國社會工作開創(chuàng)了把幫助弱勢群體進行資產建設做為支持他們脫貧和長期經濟發(fā)展的金融服務，并通過社會政策的形式確定下來并在全球推廣。同時，無數的社會工作者在前線實務中也在踐行著多樣的金融社會工作服務。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的社會工作大挑戰(zhàn)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機會，幫助美國社會工作把金融社會工作的實踐知識進行總結，通過理論化、系統(tǒng)化和制度化的過程，使之和其他經典的社會工作服務領域一樣，成為社會工作專業(yè)有機的組成部分。這樣的一個高度和視角，是先前具體的、單項的、和零散的金融社會工作服務所不具備的。

二、美國社會工作推動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大挑戰(zhàn)的努力

和許多倡導者一起，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社會發(fā)展中心一直致力于推動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在社會工作專業(yè)的發(fā)展。美國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大挑戰(zhàn)項目的三個主要負責人均是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社會發(fā)展中心的研究教授和兼職研究工作人員。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社會發(fā)展中心還建立了一個包括大約200名的、有志于這一領域的社會工作研究者和教育者的網絡。我們采取了一系列的努力來推動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在社會工作專業(yè)內的發(fā)展：

第一、理論建構。根據社會工作的人類行為與社會環(huán)境的視角，應用阿馬蒂亞·森的“可行能力方法”，我們發(fā)展了“金融能力”的理論框架。在個人理財和家庭經濟學的領域，研究者通常用個體層面的金融行為、行動和管理來定義“金融能力”，不涉及他們可獲取的金融服務機會。借鑒森的“可及性”的概念，我們認為金融能力是指個體的金融知識技能和他們可及的金融服務之間的互動所共同構成的“可行能力”選項。個體只有在擁有金融知識技能，同時可以享受符合他們需求的金融服務的前提下，才擁有金融能力。換言之，擁有可及的金融服務是實現金融能力的一個前提，金融知識和技能是實現金融能力的另一個前提。二者缺一不可。缺乏對金融服務的可及程度的考察，僅強調個體的金融知識、技能和行為是不全面的。拓寬了金融服務的可及性，個體才可能在可獲取的金融服務中應用他們的知識和技能。因此，普惠金融做為拓展個體金融服務可及性的重要舉措，對推動金融能力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根據這個金融能力的定義，金融社會工作的實務范疇不僅包括微觀地改善個體的金融知識、技能和行為，更應該強調用專業(yè)方法中觀和宏觀地拓展弱勢群體的金融服務可及程度。在傾向于強調社會工作對個人和家庭的行為進行干預的傳統(tǒng)和環(huán)境中，強調這一宏微觀的區(qū)別尤其重要。

第二、發(fā)展愿景。如上所述，通過普惠金融拓展弱勢群體的金融服務可及性是促進金融能力的關鍵，金融產業(yè)在所謂的“最后一厘米”的金融服務創(chuàng)新中取得了重要成績，卻也面臨著市場機制的天然缺陷。除了以市場機制來完善弱勢群體的金融服務可及性以外，我們探究是否還有其他全面的、系統(tǒng)性的和有效的方式來促進普惠金融？從社會工作的政策視角，結合先前開展資產建設的實踐、研究和政策發(fā)展的經驗，我們在美國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大挑戰(zhàn)中倡導一種政策性的、制度性的實現普惠金融的宏大愿景：以弱勢群體的利益為考量，基本但充分的金融服務最終應該像水、電、郵政、道路交通、基本的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和社會保障一樣、成為所有人都便利可及的公共產品。在科技革命的背景下，這種愿景實現的方式——比如公共部門介入程度、公共產品提供的平臺與方式、費用承擔的方式等等——都可以探究和嘗試。但是強調基本金融服務的公共產品性質，可能有助于最終解決金融服務的可及性的問題。

第三、教綱教材。從2012年到2015年，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社會發(fā)展中心組織研究團隊發(fā)展了第一個美國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的教育大綱，并在20多個美國社會工作教育機構試實施。2018年6月，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社會發(fā)展中心組織三位研究者撰寫的第一本關于金融社會工作的教材《弱勢群體的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理論與實踐》。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教育大綱的實施經驗都被系統(tǒng)總結在這本新教材中。同時，受到這份教綱的影響，美國社會工作教育協會也和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社會發(fā)展中心合作，在2017年發(fā)布了一個服務對象的經濟福祉的教綱指引，專門對如何教育社會工作學生開展與經濟相關的實務進行指導。

第四、實務范疇。從美國社會工作的歷史看，社會工作者幫助服務對象開展的各種家計金融服務歷來有之。我們目前所做的努力只是把這些具體的金融社會工作實務，根據金融能力的理論框架，進行一個系統(tǒng)的歸類和分組，上升到知識的層面，為后續(xù)金融社會工作的科學發(fā)展奠定基礎。2018年教材大致根據金融服務的類別提供了一種劃分實務范疇的思路。美國社會工作教育協會2017年的教育綱要大致按照社會工作實務的場景和過程提供了一種劃分實務范疇的思路。在即將出版的牛津大學社會工作百科全書金融社會工作的新詞條中，我們按照金融福祉的主要組成部分（收入、資產、信用、消費、金融保護）和金融能力的主要組織成部分（金融服務的可及性、個體金融素養(yǎng)）的交叉結合對金融社會工作實務進行分類；并且，我們強調每一組交叉結合（比如提高資產建設金融服務的可及性），社會工作都有宏觀、中觀和微觀層面的實務實踐。在這里，我們要特別強調金融社會工作實務的宏觀，特別是政策實踐。社會工作者往往傾向于，也擅長從改善個體和家庭的金融知識、態(tài)度和技能入手開展干預服務。所有這些具體的服務都是重要和必須的。但是忽略宏觀的政策實踐來改變金融服務的可及性，可能會導致事倍功半。

第五、研究發(fā)展。開展關于金融能力、資產建設和金融社會工作服務的研究是推動這一領域發(fā)展的關鍵。正如大量存在的美國金融社會工作實踐，美國目前也開展了許多具體多樣的金融社會工作研究，比如關于服務對象的收入、資產建設、金融服務的可及性、金融社會服務干預和效果、金融社會服務與其他社會工作干預的整合、金融社會服務對其他社會服務目標的影響等等。除入鼓勵多樣的金融社會工作的研究，我們希望能根據美國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的理論框架和發(fā)展愿景，制定研究的路線圖，確定研究的優(yōu)先重點。

第六、政策實踐。在美國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領域，目前相對成熟的政策實踐是資產建設的社會政策的發(fā)展。資產建設的社會政策是一種發(fā)展型的社會政策、通過鼓勵個體在政府和社會的幫助下積極進行資產積累，并用之于能夠促進個體長期發(fā)展的、實現生命目標的用途。資產建設的社會政策自1990年初在美國提出后，通過不同的政策和項目形式在多個國家得以實踐。目前，美國資產建設的社會政策聚集于實現該政策的普遍可及性，也就是確保所有個體，特別是弱勢群體，擁有平等的積累資產的機會。

三、推動社會工作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的全球發(fā)展

互聯網金融和金融科技的超高速發(fā)展，已經把許多金融服務拓展到巨大的人群，極大改善了弱勢人群金融服務的可及性，讓人們看到了普惠金融的光明前景。在這樣的背景下，充分利用這種發(fā)展趨勢，思考金融與社會工作整合與協作的空間、如何利用新型的金融服務為弱勢群體服務并推動社會工作其他目標的發(fā)展，以及如何借鑒美國經驗在全球范圍內推進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都是非常有意義的問題。以金融能力與資產建設為主要核心內容的金融社會工作，有潛力發(fā)展出以金融科技平臺為基礎的新的社會福利政策和社會服務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