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
(西北師范大學 甘肅 蘭州 730070)
本文從三江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生態保護和建設的過程中,探索政治生態學相關理論。在青海省果洛州瑪多縣Z 鄉生態移民過程中,始終涉及到“草原是什么”、“怎么對待草原”等問題,雖然生態移民項目已經實施完畢,但是有關這兩個問題的爭論延續至今。諸多文獻已將生態移民過程和結果進行調查描繪,但目前已有的研究大多是從單一的文化視角來分析,三江源生態環保項目凸顯出來的各種文化意涵未能被有效厘清。因此,筆者試圖討論“草原”在不同文化背景中的社會建構,希望盡量完整展現生態移民過程,提出另一種自然環境的認識途徑。
人類學界關于自然生態的研究歷史悠久,早期的環境決定論認為環境決定了人類社會和文化的特點,試圖通過不同文化特征的類型和分布來闡述地理對人類的影響。斯圖亞德認為文化和生態之間的關系可以被描述為“特定的環境因素形成特殊的文化特征”,哈里斯的“文化唯物論”追溯各種文化特征和環境因素的關系,借此來論證文化特征適應環境的、唯物的合理性。著重研究人自己的概念世界的人類學家建立了“民族生態學”,從被研究者的觀點界定生態知識。20 世紀60 年代拉帕波特的名著《向祖先祭祀的豬》將生態系統中的人口作為研究對象,指出在生物圈的某個劃定范圍里,全部有生命物質和無生命物質之間聯系密切,并且進行著物質的交換。[1]《美國人類學》雜志1999 年刊登了Aletta Biersack 的《導言:從單一新生態學到多種多樣的新生態學》一文,作者提出多種多樣的新生態人類學研究視角正在涌出,它們包括一個更為復雜、混合的系譜,與政治經濟學、象征人類學、歷史人類學等領域相互聯系。Aletta Biersack 認為拉帕波特及其以前的生態人類學民族志作品都忽視了自然的社會建構這一視角,自70 年代后生態人類學開始轉向關注這一重要議題。[2]
政治生態學的領軍人物人類學家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再三強調生態的社會文化建構視角,關注生態如何被歷史、社會、文化諸多因素所建構,由于自然的概念與意義隨著文化、社會經濟、政治等因素而變化,因此所謂自然的觀念就是關于人的觀念。針對現代社會與非現代社會對于自然一詞的不同建構理解,他提出了兩種自然形式:有機體自然形式和資本主義自然形式,并指出資本主義自然形式與生態危機之間有著密切關系。有機體自然形式(Organic Nature Regime)主要存在于非西方社會,在該社會中環境與人處于共生關系,包括超自然力量都是和人處于一個空間,并沒有人與自然的嚴格分類。資本主義自然形式(Capitalist Nature Regime)出現于資本主義時期,“人”開始上升為認識和改造世界的主體,而“自然”則被客體化和商品化,成為一種可被控制和可被利用的資本,人與自然不再是共生關系,人處于絕對的優勢地位。[3]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Scott)在現代化背景中分析林業時指出,森林管理者更重視木材帶來的財政收入,國家管道式的視野中遺忘了那些涉及到人類與森林互相影響的事物,包括森林在巫術、崇拜、避難等方面的重要作用。[4]
林益仁在《“自然”的文化建構:爭議馬告國家公園預定地的“森林”》中展示了臺灣馬告國家公園籌設爭議中不同群體對同一片森林的不同建構,涌現出“唯經濟利用”、“整全生態觀”、“保護區式”以及“原住民傳統領域”等不同的認知?!笆裁礃拥纳帧焙汀罢l的森林”在森林環保事件中顯得格外復雜。[5]官大偉認為,每一種分區劃界都涉及了對特定地方/人群之知識的建構,隱藏了對這地方/人群“是什么樣子”與“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意識形態假設、判斷和觀點。在當政者眼中看似混亂、需要被管理的“自然”山林,對原住民而言實際上是承載著復雜社會關系的文化地景。“還地于自然”、“讓山林休養生息”等說法形成臺灣社會中一種重要的環境論述。[6]張雯通過內蒙草原治理研究提到近代資本主義和現代性的發展要求實現“自然的資本化”,這意味著內蒙古草原的規劃管理者以“理性”和“客觀”的態度將自然作為資源來規劃和管理,并通過市場的流通實現其價值的增殖,結果導致對草原生態環境的極大危害。[7]
瑪多縣位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西北部,Z鄉位于該縣西部位置,全鄉被高寒草甸覆蓋,一些裸露的山石揭示了一段曾經淘金的歷史,四處張望的鼠兔隊伍顯示了草原正在遭遇的退化困境,藏羚羊、黃羊、野狼、野驢等野生動物偶有出沒。隨處可見的網圍欄是牧區草場分包到戶的標志,湖泊旁炊煙裊裊的帳篷和門口的牛羊藏獒依舊續寫著游牧的歷史,不遠處定居的房屋和畜棚是“四配套”政策的產物。
1.衣食住行
牧民們常說:“人靠牲畜,牲畜靠草”。牧區是依賴和利用天然草原,主要采取放牧方式,以養殖牲畜獲取產品為主的地區。人們的飲食主要是草原上產的牛羊肉和乳制品,如酥油、奶酪、酸奶、曲拉等。當地居民放牧的畜種為牛和羊,每家都有乳牛幾頭,乳牛周身黑青,所產牛乳富有油質,十分有營養。牦牛體格健壯,是草原上必不可少的“高原之舟”。每到夏季割羊毛的時節,纖維柔長、富有彈性的羊毛被當地人收集起來,作為制作服飾和其他物件的原料。牛毛可以用來編織牛毛帳篷。
2.輪牧
由于氣候寒冷,年平均氣溫在零下四度,因此地下形成了永久凍土層,凍土層上面有一層泥炭層,泥炭層上是腐殖質層,最上面為地表層。腐殖質層易被破壞,一旦腐殖質層裸露,就會形成無法恢復的“黑土灘”。[8]當地牧民深諳高寒地帶草原特點,要保護好草場,輪牧生計方式必不可少,不能讓牛羊在一處持續吃草,否則會造成草原地表層和腐殖質層被破壞。歷史上哪里有水草豐美的地方,牧民就趕著牛羊四處遷徙。現在由于草原承包到戶政策,牧戶每家分有春夏秋冬不同的牧地。每年藏歷三月牲畜進入春窩子,五月進入夏窩子,九月進入秋窩子,十一月進入冬窩子。夏秋兩季趕著牛羊到地勢較高的草場吃草,一般海拔在4500 米以上;冬春時節在低洼的山溝里放牧,此處水源充足,牧草的產量較多,適于牲畜度過冬季。
3.混合放牧
筆者的報道人尼瑪反復強調沒有好的草料,牛羊吃不飽,就會導致膘情下降。有些草是牛喜歡吃的,而有些是羊喜歡吃的,牛要是吃了羊喜歡的草就不能得到那么多營養。多種畜種混合放牧有助于保證草場的牧草都得到均衡消費,實現了草原的綜合利用,提高了載畜量,是立體利用草場空間的好途徑。當草原某一局部生態惡化時,最初的表現就是某一類優質牧草開始消失,再后來牛羊喜歡吃的那些草都漸漸地消失,該地區逐漸呈現沙化狀態,即使長出來一些草也是質量不好的雜草。
4.牛糞文化
在黃河源頭,每天早上牧民要背著簍筐去撿拾牛糞,并形成當地獨特的“牛糞文化”,在這里牛糞是個寶。當地沒有喬木生長,高寒牧草生長緩慢,牧戶以牛糞作為主要燃料,人們把撿回來的牛糞整整齊齊地擺好晾干。曬干以后的牛糞不容易碎而且耐燒,解決了游牧人千百年來的燃料問題。干牛糞儲存越多的家庭,說明治家有方、勤勞富有。在藏區,牛糞亦是治病的藥物之一,藏醫經典書籍《醫學四續》(又譯為《四部醫典》)中記載到:在治療熱癥時,夜間用濕沙、牛糞蒸療;在天花的花痂化膿或濕潤時用藥用鹿角、牛尾蒿灰、碎米椏灰、馬蘭草煅灰和黃色牛糞灰制劑撒敷,用以讓花痂變干。[9]
當地人在長時間的放牧生涯中,總結出一套與生態環境和諧相處的高原游牧文化,包括如何既可持續地利用草場,又不毀壞生態環境。黃河源頭牧人對當地自然資源的認知構建出屬于他們的傳統知識,其內容涵蓋了對草地資源、水資源以及牲畜資源的有效利用與管理。
8 世紀以前,三江源各部落普遍信奉苯教,崇拜多神,信仰“萬物有靈”。當地牧民所崇拜的對象包括天、地、日、月、星星、山河,以及石頭、草木、動物等,涵蓋萬物在內。當地人認為天、地、地下分別由贊、念、魯三神管轄,魯神一般也被稱為龍神。
1.神山
據報道人圖多老人講述,在黃河源頭這塊地方,有13 座山峰被奉為神山。當地社區約定俗成:不能在神山上挖藥材、不能在神山挖洞,不能傷害神山上的一鳥一蟲。作為黃河源人民敬奉的13 座神山之首,措哇尕則山是布青山群的一座獨立山峰,海拔4610 米,當地人在山頂建有煨桑點和插箭祭祀點,通過層層經幡將措哇尕則山頂圍繞起來。神山祭祀儀式主要表現為傳統“插箭”習俗,插箭當天各家各戶男子縱馬奔向措哇尕則山,主祭人在煨桑臺點燃柏枝,眾人煨桑,向煨桑臺添加準備好的柏樹枝和桑籽。在裊裊煙霧中,人們繞煨桑臺和刻有“六字大明咒”的嘛呢石堆向右旋轉,邊走邊向空中拋灑風馬,口中呼喊吉祥祝愿之詞。神山祭祀活動年年舉辦,人們歲歲朝拜,該風俗經久不衰。
2.圣湖
筆者在黃河源調查時,牧民們虔誠相信在當地的湖泊中居住著龍神,并認為不遠處一座山上的巨大洞穴乃是龍的居所之一。源于對神湖的信仰,民間有很多禁忌,包括不得隨意破壞水源,不得向河流、泉水、湖泊中亂扔臟物,牛羊肉及其血液不能倒入湖中,不得在湖中洗澡,禁止捕撈水中魚蝦,圣湖旁生長的動物不能獵取。每年夏天藏歷七八月,活佛定下具體時間后,當地牧人就陸續趕往扎陵湖、鄂陵湖和卓仁湖進行祭祀活動,其中藏歷羊年的祭湖儀式最為盛大。據報道人介紹,祭祀儀式中先在寶貝葫蘆里放入松石、瑪瑙等珍寶,再請藏傳佛教宗教職業人士念經加持,念完經后把葫蘆投入湖中,人們通常會向圣湖中投入炒面、點心、糖果、黃羊奶、山羊奶等祭品。牧民們相信圣湖的神靈守護著他們的家園以保護部落和平民百姓的安寧。
高寒草原是高寒生態系統的主體,從20 世紀90 年代開始,三江源草原退化呈加速趨勢,據衛星遙感測定區內天然草原以每年2.2%的速率退化,成為青海省草原退化最嚴重、面積最大、退化速率最快、生態問題最突出的地區。三江源草原生態狀況的優劣不僅直接影響當地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牧民生產生活,而且事關長江、黃河、瀾滄江水域的安全以及下游地區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根據筆者在瑪多縣調研得到的數據,自建政以來當地政府對當地草場資源作過三次大的調查,據遙感監測分析,全縣退化草場每年仍以2.6%的速度在不斷擴展。退化草地中以干旱、半干旱氣候類型的冬春季節草場最為嚴重。同50 年代相比,目前單位面積產草量分別下降30~80%,毒雜草高居76%以上。
在三江源退牧還草與生態移民項目開始之際,阿扎擔任Z 鄉領導干部,他提到草場在20 世紀70、80 年代的時候相當好,當地草場以產草量高、牲畜多而聞名牧區。1980 年整個瑪多縣牲畜已經達到60 多萬頭(只)了,而人口僅有6000 多人,人均收入曾達到全國第一,一躍成為全國收入最高的縣。而到了80 年代后期、90 年代初期,氣候變化劇烈,雨水逐年減少,草場退化嚴重,1990 年到2000 年間出現了持續干旱的情況,60%的草場退化,可利用的草場只剩30%多。原先星羅棋布的4000 多個湖泊基本都干涸了,黃河也斷流了2 年,持續干旱導致黃河出水口沒水。牧民在80 年代的時候怕雪災,90 年代以來怕旱災,草原上基本就是年年小災、五年一中災、十年一大災。2001 年瑪多縣人畜飲水出現困難,到了守著源頭沒水喝的境地,再加上遭遇百年不遇的揚沙、沙塵暴天氣,草場出現嚴重退化、沙化,牲畜基本無草可食,牧民只好棄下自家草場,與牲畜一道在周邊縣過起“乞牧”生活。
報道人阿依坦言,Z 鄉畜牧業的發展已經跟不上國家大的發展趨勢了。第一,氣候惡劣,災害頻繁,不利于畜牧業發展;第二,以前可以買賣牛毛羊毛,現在這些都不值錢了,價格很低,畜牧業產業經濟來源差;第三,執行退牧還草政策大量減畜后,牛肉羊肉、牛毛羊毛更少了;第四,當地地廣人稀,人口居住相當分散,各種產業都發展不起來;第五,牧民的整體收入水平低。
作為牧民的孩子,阿克記得草場質量好的時候一只羊重達90 多斤,而在草場質量最壞的2001年、2002 年,一只羊體重只有30 多斤。沒有好的草料,羊吃不飽,就會導致膘情下降。
沒有搬遷的才登老人也認為上世紀60 年代草場質量很好,80 年代開始草變得不太好,移民以后草又變好了。他家在80 年代擁有100 多頭牛,1000 只羊,現在有20 頭牛,50 只羊。政府工作人員去他家做工作講草畜平衡,要求不能過牧,他就按照政府提供的載畜量標準,把一些多余的牛羊賣了,他也認為如果牛羊太多,草場太小,就會對草場產生一些影響。
隨著三江源生態形勢日漸嚴峻,政府投資75億進行三江源地區環境治理,實施《青海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生態保護和建設總體規劃》(簡稱“三江源總體規劃”)。中央和地方政府對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的若干基本認識基于堅持以限制和減少人類活動作為保護生態的基本思路;堅持自然修復為主,人工治理為輔。正是在該思路指導下,三江源生態移民與退牧還草緊密結合,要將三江源區內10142 戶、55774 名牧民,實行就地安置和遷移到小城鎮安置,減畜318.4 萬羊單位。搬遷牧民的草場實行10 年禁牧、休牧、輪牧、按退牧還草草場補助標準享受退牧還草補助政策。天然草原退牧還草示范工程實施分為牧民整體搬遷、零散搬遷、已搬遷戶安置、以草定畜四種方式。
生態移民項目之始,青海省政府委托青海省社科院前往長江三峽、寧夏、內蒙古三地考察移民項目,最后被采納的參考意見包括:移民分散安置、多點安置,多地吸取、零星匯集、分散插入、逐步消化;三江源分梯級環形逐步推進,即核心環帶、緩沖地帶、外延環帶三級梯形環帶。三江源牧民定居安置區應選擇生態條件好,產業發展后勁大的區域,選擇有利于發展市場化、城鎮化、工業化和信息化的區域。在以草為本、以大畜牧業安置為主的原則下,宜養則養、宜種則種,主要出路應放在舍飼圈養上,并圍繞這一產業進行多元化選擇?!度纯傮w規劃》是這樣規劃移民生活的:在政府引導,牧民自愿的前提下,鼓勵部分牧民群眾進入城鎮定居,改變傳統粗放的畜牧業經營模式和游牧的社會方式,從事舍飼畜牧業和二、三產業,減輕和轉移天然草場載畜量,有效保護草原生態。
生態移民是在政府主導下實施的,瑪多縣地方政府一方面組織項目實施,對牧民宣傳三江源保護的重要意義,多次動員搬遷的好處和優惠政策,說服牧民“舍小家、顧大家”;另一方面縣政府承擔著安置移民生產生活的責任,移民對政府有較大的依賴性和較高的預期。大力宣傳生態移民的同時,退牧還草工作也在進展。通過舉辦縣退牧還草科技支撐單位專業技術人員培訓班,對專業科技人員進行GPS 應用、網圍欄建設標準和安裝、檔案管理等培訓,州縣草原站、草原監理站基本掌握圍欄、禁牧面積GPS 定位圖,網圍欄等國家、地方標準和安裝技術。
2003 年10 月,Z 鄉20 戶87 名牧民首先脫離草原定居城鎮,隨后陸續有牧民搬遷,最后整體搬遷的144 戶Z 鄉牧民和來自其他鄉的6 戶家庭在果洛州大武鎮環城路邊組建了一個150 戶631 人的新村落——H 新村。由于搬遷戶初次到新的環境生活,一時難以適應,縣上為了幫助解決搬遷戶的各種瑣事,及時成立了管委會,并通過選舉產生了黨支部,安排Z 鄉一名副鄉長來管理他們的生產生活等方面的問題。在隨后的光陰里,該村經歷了發展、壯大的歷史,從無到有。這個國家生態規劃背景下三江源地區最早一批成立的生態移民村莊有著特定的歷史、特定的人物以及特定的故事。從某種程度上說,H 新村是獨一無二的,村里人經歷了牧人身份的巨大轉換。在荏苒逝去的十余年歲月里,村里人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發生了極大變化,經濟生活、生計方式、資金來源、教育、醫療等等都是每個人關心的話題,正是透過這些事實,我們看到三江源退牧還草與生態移民項目的效果和深遠影響。
H 新村在后續產業發展中摸索了以下幾點:1.組織社區勞動力開展蟲草采挖;2.籌建藏毯廠正式投產,安排60 人的就業崗位;3. 開展各項技能培訓;4.有組織的勞務輸出;5.鼓勵牧民自己經營商鋪。然而,蟲草采挖由于需要繳納高昂的草皮費,只能作為輔助性的收入;藏毯廠由于技工難以培訓,收效甚微,歷經幾年慘淡經營后倒閉;有組織的勞務輸出包括安排保安、餐廳服務員等服務型工作,但是崗位少,待遇低;在H 新村內部有兩戶經營小賣部,收支基本平衡,其他牧民很少有本錢進行投資。移民的主要收入來自每戶每年8000 元的飼料糧補助、2000 元的燃料補助,部分移民群眾還依靠低保金、五保金等政策性收入生活。
不同地區人民的獨特飲食導致了對最低生活標準的統計難以統一。對農民而言,最低生活必需品包括基本的糧食、肉類、菜類,而對于牧民而言,牧民每年平均消耗的肉類基本是農區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三江源區實行退牧還草、禁牧育草、生態移民等工程后,當地牧民的生產生活出現很大困難,雖然國家給予了一定的補償,但是補償標準低。很多牧區的移民生活陷入貧困,一年一戶8000 元的補助是按照農區一戶家庭的基本生存條件來計算的。三江源區牧民牧民以肉類為主要食物,其生活成本遠遠高于農民,按市場價計算,1 公斤糧食的價格為1.5 元左右,而1 公斤牛羊肉的價格在26 元左右,食物的價格差距如此之大,而補償量卻相差不大。
當筆者詢問達瓦究竟哪邊好時,達瓦策略性地回答:如果雪災來了,牛羊徹底死了,城鎮的生活好;如果牛羊沒有徹底死完,還可以繼續發展壯大,那還是牧區的生活好。在達瓦看來,在牧區如果有牛羊,就意味著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沒有牛羊就沒法在牧區生活了。她很懷念牧區的生活,反復提到牛羊是所有的生活來源,牲畜全身都是寶,羊羔皮、羊皮都可以制成衣服穿,羊糞可做燃料。在牧區,賣掉酥油和其他東西可以購買食用油和面米,有時在互相買賣的過程中可以以物易物,一匹馬可以用來換取牛羊和酥油。較之在波動的市場經濟下領薪水的工人,牧民的生活狀態要更加穩定,這種穩定性為牧民提供了心靈上的安全感。
索端智在《三江源生態移民的城鎮化安置及其適應性研究》一文中提到:“移民群體普遍對在搬遷的形式和模式選擇上被排除在外感到不滿,首先普遍的安置訴求是就近的本鄉本土安置,希望在不改變大的環境的情況下解決搬遷問題?!绻泼駴Q策過程能夠做到自下而上,最大限度地吸收發展主體的合理性意見,使移民安置模式的選擇更加貼近和符合發展主體的要求和愿望,減少移民過程中的不適應性,對移民成功具有重要意義?!盵10]百樂·司寶才仁認為“牧區原有的生產關系主要表現在勞動者與草場、牲畜等生產資料的結合上。生態移民中的青壯年勞動者成為遷入地的一個特殊的無業游民,不僅浪費了勞動力,而且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存在著使原本素質就相對低的勞動者既沒能掌握新的生產技能,又忘卻了傳統的生產技能的可能性?!盵11]
列菲弗爾提出,空間實踐是生產社會空間性之物質形式的過程,因此它既表現為人類活動、行為和經驗的中介,又是它們的結果。再現的空間充滿了象征,充滿了政治和意識形態,充滿了相互糾結著的真實與想象的內容,充滿了資本主義、種族主義、父權制,充滿了其他具體的空間實踐活動。它們是生產、再生產、剝削、統治及服從的社會關系的具體體現。再現的空間是“被統治的空間”,是外圍的、邊緣的和邊緣化了的空間。[12]在黃河源頭,生態移民項目沒能全面考慮游牧社會和文化的特點,行動主體未能參與政策制定,地方性知識被排除在外,致使移民的適應性體系不完整,有待未來進一步提升。
Tomas Greider 和Lorrine Garkovich 注重分析生態環境如何被不同知識體系和文化背景所塑造,同一片物理環境承載著不同人們所賦予的多元象征意義,人們將自我身份、特殊的價值和信念等都投射到對環境的理解上,空間并不是單純的物理環境,而是基于特定文化產生的象征環境,它反映了我們的自我定義。[13]
在管理者看來出現生態危機,亟需通過行政手段統一治理的三江源草原,對當地牧民而言實際上是承載著經濟生計、社會網絡、文化傳承等復雜關系的文化地景,在現代化環保話語下,這些復雜的文化脈絡被隱藏與忽略。在最初整體搬遷思路里,Z 鄉是三江源環境保護的核心地帶,是環境惡化的重災區,是禁牧移民的重要區域,Z 鄉的空間秩序在現代發展和環保旗幟下被重新分組規劃。管理部門深信空間可以通過技術和科技被征服,現代科學能幫助日漸荒漠化的草原披上綠色衣裳,黃河源頭數千湖泊將會再現,因此退牧還草、生態移民成為重要策略。新建立的空間嚴格劃分了草原與人類,草原被當作牧民社會關系演變的靜止“容器”或“平臺”,環保項目方案按照靜止狀態來展開規劃,忽略了空間承載著動態的關系網絡,許多問題就源于忽略了空間的動態性。
實施搬遷之后,空間格局的轉換改變了牧民的生活方式,新的自然空間格局尚未建立或者說很難建立起原先那般的空間象征意義,移民新村的土地有房屋卻無草場無牛羊,遠離了圣山圣湖,一個新近被規劃的空間無法完全代替舊有的自然空間,移民訴求的需求都是來源于傳統空間網絡,無論是對肉食奶制品的需求,還是對于宗教喪葬的需求。在傳統空間中人就棲息在自然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類可以創建一個新空間,但是無法完全切斷人們與舊有傳統空間的紐帶與鏈接。固有的知識體系塑造了我們對于世界的認識,“自然空間”的文化建構呈現出豐富迥異的文化視角,真切地關注到他者的自然空間及其象征意義,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實現“生態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