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法治方法的法律反饋
——法律反饋研究之二

高中意

（中南大學法學院，長沙410083）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推進科學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以良法促進發(fā)展、保障善治。”一方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當下不僅要強調“有法可依”，更要實現“有良法可依”；另一方面，實現以良法保障善治需要一定的條件，首先就應闡明良法之治的內在邏輯。（1）實現良法善治具有多種路徑，其中，基于現有的法制體系，同時又保持法制體系的開放性結構，是實現良法善治的可行路徑之一。在一定程度上，此種法制系統(tǒng)的運行狀態(tài)結構于法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之中，在學理上把其稱之為“法律反饋”。在這里，法律反饋是被法治用以實現良法善治的一種基本方法，在法治過程中運用到的此類方法就是“法治方法”，正是在此意義上，法律反饋具有作為法治方法的面向。錢弘道等學者關于法治評估的研究，［1］蘇力等學者所倡導的社科法學研究，［2］以及近年來興起的法律實證研究，［3］都致力于探尋法治過程中的反饋性要素，但學界沒有對法律反饋進行系統(tǒng)研究，也沒有自覺將它作為一種法治方法研究其作用機理。而關于“法治方法”的研究不多，陳金釗系統(tǒng)論述了此問題，但主要是從法律詮釋的客觀性方面展開分析。［4］筆者在《論法律反饋》一文中，［5］已經對與法律反饋相關的一些問題作出了初步的論述，本文將在此基礎之上，把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梳理其作用機制，并探求它是如何實現良法善治的。

一、法律反饋與法治方法

法律反饋是一個學理上的概念，它不僅表征一個具體的法治環(huán)節(jié)，而且可作為一種基本的法治方法。作為法治方法時，法律反饋具有了超越法律方法的意義。法律方法具有不同種類，在法律實踐中，它主要體現為主體的法律思維方式，是不同主體認識、理解、運用法律的思維方式；［6］本文所討論的法治方法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法律方法，它是主體在法治運行的各個具體環(huán)節(jié)中所體現出來的思維方法，它著眼于法治運行的全過程，而不僅是具體法律規(guī)則。當然，每一種法律方法都或多或少關注到法治運行的各個環(huán)節(jié)，被結構在法治實踐之中，不僅被用于實現法律，其本身也可以成為法律淵源的一部分，甚至有助于保障法官的裁判權，因而它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構成了法治思維的一部分，也可以把它們稱之為廣義上的法治方法。［7］但是，本文所討論的法治方法并不包含法律方法，它是結構于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的一種方法，是保障法治有效實施的一種方法，也是面對“法治難題”時的一種思維方法。

具體而言，法治方法以保障法治的有效實施為目標，以實現法治的理想圖景。本文并不對每一種法治方法都進行分析，也不對法治方法進行全景式總結，而主要是論證法律反饋何以成為一種法治方法，以及它作為一種法治方法的作用機理，最終對法律反饋的法治方法面向作出初步闡釋。因此，本文的前提性問題就是，法律反饋何以能成為一種法治方法？聯(lián)系以上關于法治方法的界定，可以將這個前提性問題轉化為一個具體的問題：法律反饋是如何保障法治的有效實施并促成法治理想圖景的實現？法治實施的條件、模式有多種，（2）其中的前提性條件就是“有良法可依”，特別是在我國法律體系已建成的背景下，如何促進法律規(guī)則與社會生活的積極互動，就成為了法治實踐中的一個重大課題，也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夠回答良法“良”在何處。良法的重要判定標準之一，就是該種法律規(guī)則能否結構于社會生活中，它是否具備現實的有效性，被社會大多數成員所自覺遵守。更重要的是，這里良法中的“法”，不僅指立法所創(chuàng)制的法，更強調是法治各個具體環(huán)節(jié)中的法，包括執(zhí)法、司法、守法中涉及到的不同規(guī)則。雖然說國家制定法是主要的法律淵源，但在執(zhí)法、司法、守法等具體法治環(huán)節(jié)中，還會有其他規(guī)范介入。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它反映法律規(guī)則在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的實際效果，反映社會主體對法律規(guī)則的態(tài)度，對不同的規(guī)則予以整合，然后把這些反饋性要素作為法律進一步完善的參考材料。

此外，促成法治理想圖景的實現，是法律反饋成為一種基本法治方法的另一項重要條件。任何一種法治方法都不可能促成所有法治理想圖景的實現，如果是這樣，法治方法就不是一種方法體系，而是特定方法。在法治方法體系中，具體的一種法治方法，主要關切某些具體的法治理想圖景，促成某些具體法治目標的實現。法律反饋作為一種基本法治方法，它主要是保障“善治”的實現。（3）一方面，善治是良法體系的邏輯結果，良法體系總是導向善治，作為善治的前提性條件；當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時，它使得法律體系升華為良法體系，為善治的實現創(chuàng)造條件。另一方面，不管是他治還是自治，也不管是德治還是法治，它們最終的目標都是善治。法律反饋溝通法治運行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溝通法治理念與法治實踐，溝通全域性法治與地域性法治，以期實現善治。由此，作為一種基本法治方法，法律反饋不僅對法治實踐中的各類制度資源進行有機整合，而且對各類治理方式進行整合；不僅注重對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的調適，而且關注法治運行的各類外在條件；不僅關注法治實踐面向，而且關注法治理想面向。

二、法律反饋作為整合制度性資源的機制

法治是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guī)則治理的事業(yè)，在法治的初始環(huán)節(jié)立法中，為整個法治過程提供充足的制度性資源，此時的制度性資源主要表現為國家法律。在國家法之外，還存在著民間法；［8］在正式制度之外，還存在著非正式制度；［9］在大傳統(tǒng)之外，還存在著小傳統(tǒng)；［10］在紙面上的法之外，還存在著行動中的法、活法［11］。況且，以上這些關于法的劃分大都是基于一國之疆界，域外仍存在諸多可供利用的制度資源，而理論上關于法治的學說，也是一國展開法治實踐的基礎，這些學說關于制度的設想也成為了某種制度性資源。不管何種制度性資源，它們都產生、體現、存在于法治的不同環(huán)節(jié)中，但結構并作用于不同的法治環(huán)節(jié)卻需要一定的條件。法律反饋作為基本法治方法，它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整合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的不同制度性資源，使它們充分結構于法治過程中并發(fā)揮獨特作用，為法治的有效實施奠定堅實的良法基礎。

（一）整合國家法律與民間規(guī)范

民間規(guī)范歷來都是社會中一種重要的制度性資源，以往的研究也關注到了國家法律與民間規(guī)范的整合問題，但大都沒有提出具體整合路徑，法律反饋是一條可行的路徑。通過法律反饋對不同規(guī)范進行整合，并不局限于特定的某一法治環(huán)節(jié)，而是在各個法治環(huán)節(jié)中展開。法律反饋在各個法治環(huán)節(jié)中整合不同規(guī)范的實踐，并不是相互獨立，而是相互關聯(lián)、相互作用的，這也就體現了法律反饋是一種法治方法，而不是一種整合不同規(guī)范的具體方式。法律反饋在法治過程中所產生的“缺位-讓位-補位-定位”機制，是它發(fā)揮其法治方法作用的具體體現。不管是在立法，還是在司法、執(zhí)法、守法中，此種“四位機制”都能發(fā)揮其功效，使國家法律與民間規(guī)范成為推進法治建設的合力，使我國邁向“回應型法”階段，（4）為各個不同的法治環(huán)節(jié)提供制度支持。

民間規(guī)范與國家法律扮演不同的制度角色，承擔不同的制度功能，即便是這樣，它們仍會在某些領域內出現“缺位”現象。這倒不是因為二者自身所具有的缺憾，而是因為它們各自獨特的制度角色，決定了它們在某些特定的領域內難以發(fā)揮作用，就正如國家法律給不了秋菊想要的“說法”。社會不同主體對既有規(guī)范持有何種態(tài)度，是認可、接納、服從，還是漠視、排斥、規(guī)避，（5）這就需要具體的法律反饋機制把主體抽象的態(tài)度予以量化，法治實施報告、法律評估、法律實施效果指數等都屬于具體的法律反饋方式。“讓位”現象則產生于某類規(guī)范在特定領域調整不能時，也可以通過以上具體的法律反饋方式，展現國家法律或民間規(guī)范調整不能的情況。同時，某類規(guī)范的缺位，也代表其必須讓位于其他規(guī)范，此種現象不僅存在于法律實施過程中，在國家法律中也有大量的規(guī)定。例如，我國《民法總則》第十條規(guī)定：“處理民事糾紛，應當依照法律；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可以適用習慣，但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大部分研究都是從法源的角度解析此種規(guī)則適用層次。其實，還可以把法律上的此類規(guī)定，視為立法上確立的法律反饋機制。該條規(guī)定的是“可以”適用習慣，（6）而不是“應當”適用，這樣的規(guī)定既確立了習慣的補位地位，也要求結合具體案情，對可能適用的習慣進行定位。此外，“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不僅是一種法律缺位的客觀事實，也是主體對相關法律進行了定位后的認定結果，認為既有法律體系中沒有能適用該案的具體規(guī)則。法律上的這一規(guī)定，引起了相關主體上述的一系列法律反饋行為，此時，法律反饋不僅勾連了立法，而且關注到了司法、執(zhí)法、守法等法治環(huán)節(jié)，成為主體參與法治實踐的一種方法，也將逐步成為主體關于法律、法治的思維方法。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運用法律反饋對國家法律與民間規(guī)范進行整合，直接的目的是實現二者良性互動，但最終目的是實現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中規(guī)則與社會生活的互動。法律方法主要關注法律規(guī)則與特定案件事實之間的互動，促使相關主體的目光在法律規(guī)則與案件事實之間來回穿梭；法律反饋在更廣的視域下，促進規(guī)則與社會生活之間雙向反饋，關注不同規(guī)則在社會中的實際效果，溝通事實與規(guī)范，培育溝通主義法律觀，形成“實踐法律觀”，［12］因而法律反饋是一種反映規(guī)則實際效果的方法。規(guī)則的缺位，是在任何一個具體法治環(huán)節(jié)中都可能遇到的問題，該問題如果沒有得以有效解決，法治過程就可能缺乏良法支持，甚至還可能出現無法可依的狀態(tài)。而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在法律或法治過程中構造適當的法律反饋機制，使不同規(guī)則既堅持其固有的制度角色定位，也能形成開放的結構。雖然是為了解決相關問題而構造法律反饋機制，但不管怎么的反饋機制，都以促進法律效力的實現為基礎，反映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中規(guī)則的實際效用。在此意義上，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是一種以問題為導向的方法，也是一種以效果為導向的方法。如果只以問題為導向，整合不同的社會規(guī)則，就極有可能陷入“有法無治”的窠臼，使社會出現“規(guī)則更多，秩序更少”的局面；而如果只以效果為導向，就可能使整合規(guī)則的行為轉化為消解不同規(guī)則的行為，進而威脅到規(guī)則的穩(wěn)定性、權威性。

（二）整合域內規(guī)則與域外規(guī)則

中國法治建設必須立基于“中國語境”，在中國語境下展開法治敘事；但“世界結構”也是構建中國法治事業(yè)時不可忽視的一個維度，這有利于進一步豐富中國當下的法治敘事。［13］考察“世界結構”的基礎性工作就是關注域外規(guī)則，并把其整合到域內規(guī)則體系中，使之成為法治實踐中的制度性資源，（7）法律移植就主要是為了解決整合域外規(guī)則的問題。實踐表明，法律移植只能部分解決這個問題，它雖然可以引進域外相關制度，但無法實現“中國語境”與“他域語境”的充分對話，進而他域制度難以生成本土成長動力。在法治過程中，通過作為法治方法的法律反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此問題。

法律反饋整合的對象不限于國際法或某一國家的法律，還包括了其他大量的域外非正式規(guī)則，甚至這些非正式規(guī)則構成法律反饋的主要對象。因為域外正式規(guī)則導入我國法制體系中的程序、條件在相關法律上大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如果只是從學理層面對法律反饋整合域內規(guī)則與域外規(guī)則的實踐進行解說，難以直觀展示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的作用，下文將通過具體的實踐予以說明。國外企業(yè)，特別是一些跨國企業(yè)，常常因為其產品有一些潛在的缺陷而對這些產品予以召回，但我國市場卻往往不屬于召回的范圍。這些企業(yè)認為我國國內沒有對產品的相關標準進行具體的規(guī)定，這些產品確實存在某些缺陷，也可能產生某些潛在危險，但它們并不違反我國的相關規(guī)定，換言之，我國既有的規(guī)則體系中并沒有對該產品的相關標準作出具體規(guī)定。眾所周知，社會各方面都要有法可依，但法律也不可能對社會所有具體事項作出規(guī)定，這時就需要社會規(guī)則對法律進行補位。種種的此類事件都不斷迫使我國加快制定相關行業(yè)、產品的規(guī)范，充分借鑒國外的制度，不斷完善我國自治共同體中的規(guī)則構造。在知識產權領域也是如此，我國借鑒國際上成熟的知識產權制度，用較短的時間構造了完善的知識產權制度體系。［14］

以上關于法律反饋的實例表明，當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對域內外規(guī)則進行整合時，是一種“點對點”的規(guī)則整合方式，而且是在整個法治過程中不同環(huán)節(jié)中的“點對點”的規(guī)則整合方式。法律移植是對域內外規(guī)則的“預設式”整合，此時假定了社會的制度需求，企圖通過規(guī)則規(guī)定社會生活的發(fā)展方向，這就常常導致此類規(guī)則與社會生活缺乏必要的互動。與此相對應，法律反饋是一種“及時式”的整合方式，它作為一種基本的法治方法，并不規(guī)定法治發(fā)展的方向，只是作為一種具體的方法結構于法治過程，使具體的各個法治環(huán)節(jié)都具有整合規(guī)則的能力，進而使整個法治過程實現良法的有效供給。因此，法律反饋并不是外在于法治的一種方法，而是從法治的開放性結構中生成的方法。

（三）整合理論學說資源

除了以上整合制度性資源的兩種方式，法律反饋還可以對不同的理論學說予以整合。在這里，必須首先回應的一個疑問就是，對理論學說的整合是如何涉及到對制度性資源整合的？理論學說既可以是對制度史的梳理，也可以是現有制度的引領。在對制度史進行有效梳理時，從中發(fā)現制度變遷的內在邏輯，并從此種邏輯中探尋現有制度的發(fā)展方向；（8）而那些引領現有制度的學說，本身就是對不同制度整合的結果，把這些學說成果導入法治過程中，不失為一種整合制度性資源的捷徑。理論學說也是法律淵源之一，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歷史時段中，它們是最重要的法律淵源。（9）以上主要是在立法層面討論理論學說的法律淵源地位，而當法律反饋作為一種基本的法治方法時，它又是如何對不同的理論學說進行整合？

實際上，我國現階段的法律反饋還主要是一個學術上的行為，不管在立法中，還是在司法、執(zhí)法、守法等環(huán)節(jié)中，它都還沒有被自覺地予以運用。雖然說國家的相關職能部門開展了一定的法律反饋實踐，諸如發(fā)布法治實施報告、法律評估報告等，但大部分法律反饋的實踐還是由學者展開，這些實踐主要是對法治的實施效果進行理論上的分析，并由此提出相應的建議。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了“加強和規(guī)范司法解釋和案例指導，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案例指導”也因此成為執(zhí)政黨“支持司法”的指導方針。［15］如何完善我國的案例指導制度？在理論上，就有諸多學者對此就行了深入的探討，例如，有學者對司法判決中的指導性案例進行了全面而詳細的實證化分析，對案例指導制度的中國化和本土化提出了針對性的建議。［16］再例如，有學者立基于我國現有制度體系與法制傳統(tǒng)，對指導性案例的法源地位進行反思，運用“法源雙層構造論”解說指導性案例的法源地位。［17］這些反映了理論學說對于現有制度整合具有強大的力量，它們可以成為完善我國現有指導性案例制度的參考材料。法律反饋通過結構于理論學說的形成過程，或者對不同理論予以整合，都可以發(fā)揮其作為法治方法的獨特作用。

隨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孔德等人曾經夢想借助于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社會學科，由此開創(chuàng)了實證主義研究路徑。在當下社會中，大數據與人工智能的快速發(fā)展，使得運用大數據進行社會治理成為可能，［18］也使得對相關法律制度的量化研究成為現實，學者們提出的相關學說不再是從理論到理論，更多是從精確的數據中歸納出一般理論，這些理論不僅對現實的問題、現象具有強大的解說能力，而且對現有制度具有強大的建構能力，并能促進法律的轉型。［19］況且，法律作為解釋共同體，［20］常常需要理論學說對其作出不同的解釋。因此，這些理論本身可以成為法律反饋的一種具體表現方式，是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在學理上的方法敘事；同時，這些理論研究的成果也是法治實施效果的反映，為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動態(tài)調整提供了理論上的遵循。

三、法律反饋作為溝通不同治理面向的機制

法治是一種綜合性的社會治理方式，就其內部而言，通過立法、執(zhí)法、司法、守法等各個具體法治環(huán)節(jié)，實現對社會的治理并構成了法治內部的不同治理面向；在其外部，它是通過在不同的社會場域發(fā)揮其治理作用，這些不同的法治場域也就是它外部治理面向。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除了關注法治的規(guī)則之維度，對不同的制度性資源予以整合，還關注法治的治理之維度，溝通法治的各個具體的治理實踐。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如何溝通各個具體的法治實踐？它在這一過程中展現了怎樣的作用機理？我國當下具有哪些法律反饋實踐？下文將集中回答上述問題。

（一）溝通各個法治環(huán)節(jié)

法治作為社會治理方式，不僅結構于社會各個領域中，成為“全域性”的治理方式，而且要展開全時段的治理敘事，成為“全程性”的治理方式。前一個法治環(huán)節(jié)是后一個法治環(huán)節(jié)的基礎，如果在某一領域沒有相關立法，執(zhí)法時就可能出現無法可依現象；同時，后一環(huán)節(jié)也會影響之前的法治環(huán)節(jié)，執(zhí)法不嚴與司法不公就可能使立法機關所立之法缺乏足夠權威，造成有法不依的局面。科學立法、嚴格執(zhí)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是一種理想的法治狀態(tài)，此種理想法治狀態(tài)的實現，需要一系列外部條件的保障，更需要各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的良性互動，以科學立法促進嚴格執(zhí)法、公正司法與全民守法，而全民守法也有利于保障法制權威，促進法律的施行。如何促進各個法治環(huán)節(jié)的良性互動？倘若把各個法治環(huán)節(jié)作為法治過程的不同要素，（10）那么不同環(huán)節(jié)的互動本質上就是法治過程中各要素的互動。在此視角下，可以運用法治方法，特別是運用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處理法治內部各個要素之間的關系。

當前，不管是在理論研究中，還是在法律反饋實踐中，大都關注各個具體法治環(huán)節(jié)，而沒有把不同環(huán)節(jié)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例如，在編撰法治實施報告時，大都是從憲法、民法、刑法、訴訟法等法律部門對法律實施的效果進行總結，即便是從立法、執(zhí)法、司法、守法等法治環(huán)節(jié)展開敘述，也很少對各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的關系進行梳理。（11）如何評價一部法律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就單單是這樣一個問題，就需要在法治各個環(huán)節(jié)中考察該部法律的運行狀態(tài)，展開該部法律的反饋實踐。首先，考察這一法律在社會中的實施效果，關注其在執(zhí)法、司法中的運行狀態(tài)，關注社會主體對其的普遍態(tài)度，并通過一定的形式把它的運行狀態(tài)向社會公布，立法機關可據此對其作出修改；其次，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立法機關決定修改某部法律，也應通過一定的途徑獲取社會對完善該部法律的建議；最后，相關機關對法律作出解釋或制定實施細則，也必須是基于社會的反饋信息作出。以上就是法律反饋的一個簡化過程，還可通過具體的例子進一步認識該過程。根據稅收法定原則，稅收的變化必須有法律上的依據，也即稅隨法變，使稅法的變化成為法律上的事件；在實踐中，法律卻并沒有構造一套反饋機制引導稅法的修訂，這使得稅法的每次變化都成為了社會事件，個人所得稅起征點的調整就說明了這一點。

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它溝通法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使法治成為“全域性”“全程性”的治理方式，此時，法治獲得了充分的制度支持，也使得這些制度性資源能充分結構于各個環(huán)節(jié)之中，成為社會治理資源。在此視域下，通過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法治內部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得以有效互動，同時，也彰顯了這一法治方法在法治過程中的自主性，它內在于法治過程中，為各個環(huán)節(jié)提供方法支援。

（二）溝通央地法治建設

雖然國家主義在我國法治建構中具有現實合理性，［21］法治是在國家主導下展開的，但也離不開地方法治的具體實踐，［22］更離不開央地在法治層面上的溝通。由于我國地域遼闊，各地在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差異又比較大，處理好央地關系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正是由于在法治方面不注重央地關系的溝通，在我國社會中就常常形成“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尷尬局面，甚至有時還造成政令不通的狀態(tài)。在學理層面上，可以對法治展開宏大敘事，關懷法治的整體性；而在實踐層面上，法治不是也不可能是抽象的，它一定是具體的，體現在社會或大或小的事務中，也正因為如此，人民群眾才可能在每一個個案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央地在法治層面上的互動是一個宏大課題，（12）本文僅在法治方法視角下，對央地關系進行解說，以期對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作出更為全面的梳理。

通過考察公共服務領域法治建設的實踐，能較為清晰地認識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是如何促進央地在法治層面上的互動。在公共服務領域，國家是規(guī)則制定者，也是公共服務的最終提供者，直接面向社會成員提供公共服務的往往是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等，因而國家還扮演監(jiān)督者角色。通過實現公共服務法制化，在公共服務領域構造法治秩序，可以較為明確地界定包括國家在內的各方責任；［23］而在具體實踐層面，或者說面對具體的公共服務實踐，國家與地方各方的責任難以界定清晰，至少是難以根據紙面上的規(guī)定界定清晰。公共事務事項繁雜，涉及社會諸多主體，界定各方責任常常需要“就事論事”。其實，國家承擔何種責任以及多大的責任，都需要在法制框架下進行反復的“試錯”，（13）針對特定公共服務事項，查明社會各方的承擔能力大小，各方對自我責任的態(tài)度，把這些相關信息反饋給職能部門，并由此確定國家的公共服務責任。在此意義上，國家在公共服務領域，承擔的責任既不是一種最大化的“無限責任”，也不是一種固定的“部分責任”，而是一種機動的“剩余責任”，即根據具體公共服務事項以及社會情境，查明社會各方的責任承擔能力與意愿，由此確定國家應承擔的責任，它是一種“國家保障責任”。［24］而“剩余責任”的確定仰賴于法治方法，運用法律反饋查明法制框架下各方責任分配的合理區(qū)間。因此，不僅要實現公共服務的法制化，而且要構造公共服務的法治秩序，運用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為央地關系的良性互動提供可行的通道。

在法治的各個具體環(huán)節(jié)中，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內，央地關系都有具體表現，不管二者之間處于何種狀態(tài)，都有必要運用法治方法調處二者的關系。當央地處于良性互動時，運用法治方法把二者關系由法制關系提升為法治關系，使它們能展開持續(xù)性互動；當二者關系處于一定的緊張狀態(tài)時，更需要運用法治方法化解彼此間的分歧。由此，央地互動實踐為法律反饋發(fā)揮作用提供了空間，法律反饋作為具有交涉性的法治方法，也助益于實現央地關系的法治化。

（三）溝通法治理念與實踐

不管是在橫向層面考察法治各個具體環(huán)節(jié)，還是在縱向層面探求央地關系，它們都屬于對法治實踐的關注。在這之后，還必須解決的問題是，法律反饋在溝通法治實踐與法治理念中的作用機理是怎樣的？一方面，法治理念常常指導法治實踐，規(guī)定法治實踐的基本方向，確定一國法治結構的基本框架。另一方面，法治理念不是憑空產生，也不是一成不變，它是在法治實踐中總結而來，是對具象的法治實踐的抽象提升，也將隨著實踐的豐富而不斷豐富。以往的研究不管對二者作出怎樣的解說，大都把二者間的關系界定為一種靜態(tài)關系，并沒有在二者關系中關注到它們互動的可能性。當運用法律反饋這一法治方法對二者關系進行調處時，它們之間具有持續(xù)互動的可能，它們的關系也因此是一種動態(tài)關系。通過法律反饋溝通法治理念與法治實踐，就是要把法治的“理想”“意象”“詩性”，融入它的日常敘事中，［25］體現于它的內部結構中，最終使法治成為一種超越“規(guī)則之治”的“善治”，超越“良法之治”的“自治”，成為“文明善治”。

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過程中，何以體現“中國特色”？又如何調處“中國語境”與“世界經驗”間的緊張狀態(tài)？當下的法治實踐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引導下進行的，這些法治理念也是主要根據中國的實踐總結而來。然而，在面對具體問題時，主體所構造的具體法治場域，有可能缺乏法治理念的指引，此時就需要把法治實施的效果進行量化，把法治理念適當量化為不同指數，通過量化后的數據體察法治理念與實踐之間的緊張之處。（14）不同的國家，甚至一些國際組織，都制定了諸多法治量化指數，大體就是通過這些量化指數的設計，為一國的法律反饋實踐創(chuàng)造條件；（15）而主體運用量化指數評價一國法治實施效果，根據評價結果更新法治建設方案時，就體現為一個較為完整的法律反饋過程。此過程可以把一國的法治理念融入到日常的法治實踐中，使其成為法治實踐中的一個內在向度。因為法律反饋不是偶發(fā)行為，它作為一種法治方法，結構于法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結構在法治的全過程。通過法律反饋使法治理念成為任何具體法治場域的公共語境，成為一種可以在“行為—過程”范式下解說的理念，［26］并把法治實踐導向善的方面。

法律反饋不僅具有“交涉性”，還具有“回應性”，在溝通法治理念與法治實踐時，通過對實踐的量化數據，回應法治的理想訴求，而又把法治理念結構于法治的日常敘事中，構造法治的理想場域，回應法治的現實訴求。運用此種法治方法，使法治主體的目光在法治理想與現實之間來回穿梭，思維在理想與行動之間來回跳躍。任何一國要邁向回應性法治，就必須首先具備回應性的法治方法，具備回應性的法治思維方式，如果不具備這些條件，那么構建的回應性法治，也只是紙面意義上法治，不可能成為行動中的法治。

四、結語

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可以整合不同的制度資源，使國家法律與民間規(guī)范、域外制度、理論學說充分互動，這不僅為法治建設提供更為堅實的制度基礎，而且為“良法之治”創(chuàng)造條件。法治是一種全域性、全程性、綜合性的社會治理方式，它內部是由多個具體環(huán)節(jié)構成，因而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關注法治的制度維度后，就有必要對法治的不同治理面向之間的關系進行動態(tài)調整，使法治成為“善良之治”與“文明之治”。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不管是在整合不同的制度資源中，還是在溝通法治的不同治理面向中，它都致力于把法治所具有的制度力量轉化為治理效能。法律反饋存在于法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之中，能把立法、執(zhí)法、司法中的制度力量都轉化為治理效能。我國的社會歷來依賴于行政治理，當前逐步重視司法治理，但立法治理仍然被忽視。法律反饋能夠極大促進立法治理效能的生成，進而使法治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實踐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上文主要是通過具體案例展示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法治方法時的作用機理，法律反饋作為一種方法體系，結構于法治的全過程以及各個具體環(huán)節(jié)中，任何一篇文章都難以列舉它在法治過程中的所有表現，但通過分析其中的一種或幾種典型表現，可以查明它的作用機理，理解它所具有的方法論意義。

同時，通過以上分析，本文也表明，法治應尋求其內部方法，不能過度依賴外部環(huán)境。法治的實施需要諸多外部因素的支持，有時這些因素可能對法治的實施效果起到決定性作用，構建一國法治就必須處理好外部諸因素之間的關系。即便這樣，也不能忽視對法治內部諸因素的整合，特別不能忽視對法治自身方法的構建。雖然法治常常被作為社會治理的一種工具對待，此時的話語通常表現為“以法治方法推進/施行/處理……”，但本文所強調的乃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法治方法”，它屬于法治體系內部的一種方法，是法治自身所具有的方法。如果法治缺少方法論的支援，沒有其獨特的內部方法，那么十分完備的法制體系也難以在法治過程中發(fā)揮最大功效，這些制度將成為一種靜態(tài)的、紙面上的制度，難以上升為良法體系，也難以成為保障善治之資源。因此，法治方法既是對法治外部諸因素進行整合的方法，也是溝通法治內部諸因素的方法，更是主體在法治過程中展現其法治思維的具體表現。法治實施報告的發(fā)布，法治指數的編撰，法治評估的開展，都是此種法律反饋實踐的具體體現，甚至我國《民法總則》第十條的規(guī)定，也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法律反饋的確認。不管運用何種詞匯表達、概括這些具體的法治實踐，它們都正在進行之中，應當得到學理上的總結，為法治實踐提供學理基礎，由此形成法治實踐的“制度—治理—學理”三維結構。

注釋：

（1）即便在西方社會也對法治產生過多種界定，從亞里士多德經典的法治二原則到戴雪的三項原則，再到富勒的八項原則、菲尼斯的八項原則、羅爾斯的三個準則以及拉茲的八項原則，等等，但這些不同的原則里大都包含了“良法”與“善治”兩個向度。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英］戴雪：《英憲精義》，雷賓南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美］富勒：《法律的道德性》，鄭戈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美］約翰·菲尼斯：《自然法與自然權利》，董嬌嬌、楊奕、梁曉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英］約瑟夫·拉茲：《法律的權威：法律與道德論文集》，朱峰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

（2）例如，法治實施模式可分為理念型、規(guī)范型和包容型三種。參見程關松：《當代法治實施模式及中國選擇》，《江西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

（3）關于“治理”與“善治”的詳細論述，參見俞可平主編：《治理與善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

（4）關于“壓制型法”“自治型法”與“回應型法”的分析，參見［美］諾內特，［美］塞爾茲尼克：《轉變中的法律與社會：邁向回應型法》，張志銘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5）具體的案例可參見［美］帕特里夏·尤伊克，［美］蘇珊·S.西爾貝：《法律的公共空間：日常生活中的故事》，陸益龍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6）關于“可以適用習慣”的詳細分析，參見謝暉：《“可以適用習慣”的法教義學解釋》，《現代法學》2018年第2期。

（7）在此維度上，“依法治國”中的“法”就應包括國際法，參見古祖雪：《治國之法中的國際法：中國主張和制度實踐》，《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0期。

（8）正如薩維尼在《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一書中指出的，法律隨著民族的成長而成長，隨著民族的壯大而壯大，最后，隨著民族對于其民族性（nationality）的喪失而消亡。［德］弗里德尼希·卡爾·馮·薩維尼：《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許章潤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9頁。

（9）例如，法學家對羅馬法的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是他們推動了羅馬法的發(fā)達，而他們的法學著作和對法律作出的解釋甚至具有法律上的效力。

（10）關于法治的要素結構模式，參見卓澤淵：《法治結構模式的再認識》，《法學論壇》2007年第5期。

（11）近幾年，由中國行為法學會與中南大學共同組織編撰的《中國法治實施報告》，均按照不同的法律部門對法治實施效果進行總結，在某一法律部門內部考察立法、執(zhí)法、司法、守法等法治環(huán)節(jié)，并沒有把它們放入法治視域中考察。

（12）相關研究可參見蘇力：《當代中國的中央與地方分權——重讀毛澤東〈論十大關系〉第五節(jié)》，《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

（13）特別是地方治理自主性不斷增長，我國現代治理實踐中已存在實驗主義傾向，為“試錯”創(chuàng)造了廣闊的空間。參見錢弘道，杜維超：《論實驗主義法治——中國法治實踐學派的一種方法論進路》，《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14）當下，我國各地也正在開展此類法治評估，關于這些評估中的量化方法的評析，參見周祖成，楊惠琪：《法治如何定量——我國法治評估量化方法評析》，《法學研究》2016年第3期。

（15）例如，在2008年前后，美國律師協(xié)會聯(lián)合國際律師協(xié)會、泛美律師協(xié)會、泛太平洋律師協(xié)會等律師組織發(fā)起了“世界正義工程”（theWorldJusticeProject）項目，并編撰了“法治指數”目錄，用于考察一國法治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