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海明 付莎莎
人工智能從誕生至今,正經歷著“第三次浪潮”:以深度神經網絡為基礎的產品研發和應用。受這種“浪潮”的影響,人工智能與傳媒業的結合愈發緊密,正在研發相應的智能傳媒產品。人工智能技術與新聞生產的結合可以促使傳媒業發生結構重組與內容創新,但隨之而來的是多維的新聞倫理思考,其中,新聞真實在人工智能的深度融合下邊界重塑成為一個無法回避的重大倫理問題。人工智能快速地匯入傳媒業的“融合”之路,如何在保持媒體機構獨立性的同時呈現出更加符合事實并有穿透力的新聞,成為人工智能與傳媒業融合的關注焦點。人工智能展現的是科學理性的光輝,其核心是“學習能力”而非簡單機器的“模仿能力”,由此帶來了技術邊界的無限擴展。從理論上說,機器學習的潛力無法預估,發展狀態呈現某些自主性,存在擺脫外力(人作為主體)實際控制的可能性,這引發業界和學界的普遍擔憂。如何框定技術運用的框架,確保媒體從業者的職業主體性身份,本文嘗試厘清新聞真實與人工智能的邊界,探尋人工智能背景下新聞真實的實現路徑。
新聞真實并非是一個固定的點,而是一個可以測度的范圍。新聞真實依托于技術手段,呈現出由混沌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再到超清晰的發展趨勢。技術致力于完善新聞真實呈現的形態,提升新聞的信度值。縱觀新聞與技術的結合過程,不難發現,技術已然成了衡量新聞真實的特殊界碑。
1.新聞真實的技術演變
傳媒業深受技術的影響,這種影響可以追根溯源到傳媒業的誕生之初。關于技術對傳媒業的影響,馬克思曾指出:“印刷術變成新教的工具,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展創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①印刷術帶來的巨大變化,最直接的便是新聞紙的問世,它不僅為報紙的誕生鋪平了道路,而且降低了報紙的成本,使之逐步平民化。技術的進步對新聞生產在內容方面的促進作用逐漸明顯,新聞的真實性和時效性特征也逐漸顯露。攝影技術的運用緊隨其后,使得新聞真實性大大增強,圖片給新聞的呈現帶來了“權威性”,其對于現場的還原是新聞真實的客觀呈現。印刷術、攝影技術的發展,形成了新聞內容的文字和圖片,至今依舊是新聞產品的核心要素。
與此同時,報紙和閱讀者之間達成了“契約”,這種契約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契約:報紙作為單方面的信息傳播方,擁有一定的公信力和權威性;閱讀者對于報紙內容表示極大地認同。兩者之間的契約關系即報紙呈現的新聞內容真實無誤且清晰,閱讀者對于新聞內容真實性的信任,而其核心便是新聞機構(包括報社)的誠實可靠贏得閱讀者的信任。報紙最初的權威也來自于其對于新聞真實的呈現,即文字和圖片內容的真實性,一旦報紙出現假新聞,其自身的權威就會下降,讀者的信任度也會隨之削減,雙方之間的契約穩定性便會受到沖擊。傳統技術運用于新聞行業,不斷地加深其真實性的度值,以一種“感官參與”的方式尋求契約關系的加深。
可見,這里所說的“真實”并非新聞五要素之一的真實性,而是包含著更廣泛意義上的新聞的本質內涵。在已有技術條件下,能達到的最大限度之新聞真實呈現:在受眾認可之下,媒體從業者努力呈現內容與社會價值的“契約內容”。這里從新聞真實的角度出發,不僅對新聞內容和媒體從業者提出要求,同時對受眾認知和技術呈現也提出了相應的要求,即受眾對于新聞內容的認知程度和虛假新聞的辨別程度,受眾認可的才是新聞真實。從另一個角度看,在技術層面上對新聞真實的呈現進行某些限定,不同技術發展之下對新聞真實的認知則不盡相同。
在此基礎上,我們再對新聞真實進一步拆解:“真”即新聞事件的“確有其事”,新聞內容的“確保無誤”,一個“真”字提出了對于新聞事件本身和新聞表述呈現的要求;“實”是新聞創作的“符合實際”,新聞傳播的“平實暢達”,這是對新聞再創作層面的要求。新聞的“真實”是對媒體從業者提出的要求,即對新聞“真實性”原則的堅守,踐行新聞職業倫理的“志向”。隨著技術的進步,新聞“真實”更加的可感、可知,有了可以量化的技術準則。
2.新聞真實的技術爭論
技術的誕生本是人類出于對大自然的探索,勞動方式的進化促使人們對于工具的升級,人對于自然的征服也體現在工具的更迭上。“人類的命運取決于他如何為自己生活(從每個時代所達到的整體的秩序到個人在每一時刻的舉止行為)而控制技術后果的方式”。②人為了彰顯自己智慧,總是不斷地改造自然,這種主體性意識不斷地加深,促使了他們對于技術的渴望,技術也逐漸偏離了最初的理性而變得更加合目的性,具有更多的功利主義色彩。
技術在傳媒領域的運用,其初衷本是為了提高新聞生產的效率并容易為受眾所接受。至于技術促進新聞真實,讓新聞更為客觀、生動地呈現,顯然是被后世闡釋的產物,未必是技術研發者和媒體技術引進的原初動機。技術有助于新聞真實只是其內在的一個功能,技術同樣也可能損害新聞真實。這是其另一個功能,只是這個功能長期被人為地忽視了。作為新聞生產主體的媒體從業者,他們在運用技術的過程中,某些技術(比如修改或虛擬事實)的現實可能性,使得新聞真實的素材成了更可能被篡改、被斷章取義、被制造的內容。人的主體性在技術的膨脹中變得愈發明顯,這種主體性過分強調媒體從業者在新聞生產中的“創作”能力,這種創作能力試圖對新聞真實進行“合功能性”的改造。
隨著廣播電視媒體的誕生,視聽形態的新聞使得廣電新聞一度成為公眾消費新聞的“盛宴”。廣播技術給公眾帶來了更多的感官刺激,新聞不再是抽象的靜態符號,而變成了可感的連續性符號。技術的利弊總是形影相隨,新聞的嚴肅性由此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削弱。“新聞真實”本身蘊含嚴謹的本質要求。技術刺激了公眾對“視聽雙感官”的偏好,視聽新聞的娛樂化成分在增多,媒體從業者對新聞報道呈現方式的片面追求,對于收視率、流量的過分追求,打破了受眾與媒體(現在需要稱之為傳媒行業)之間的平衡,受眾喜好所占比例逐步加重。以新聞真實為契約核心的守恒被打破,新聞真實仍舊重要,但因其新聞要素的增加,其重要性有所削減。
新聞記錄者成為新聞“創造者”,這種依托技術的新聞報道對新聞真實性的沖擊明顯。技術干預下的“新聞真實”不是簡單地進行虛構,而是對于新聞事實的片面呈現,對事實的一部分進行斷章取義式的解讀,加之以看似真實的圖文進行佐證。這樣的真真假假,動搖了媒體與受眾之間的既有信任。新聞的娛樂屬性的“擴大化”逐步趨向于“極端化”,在技術發展之下,人們將自我放置于客觀之上,對新聞真實造成損害。
3.新聞真實的技術信任
將個人凌駕于新聞真實之上,新聞真實的根基受到威脅,無法保證新聞報道的真實,新聞可能淪為誤導公眾的工具。只有以新聞真實的邊界框住人的主體性活動范圍,才能還報紙內容公信力。研究者操瑞青認為新聞真實并非真實本身,而是一種“假設真實”。③這是對新聞真實的一種大膽設想,但也未嘗不是新聞真實的現實寫照。新聞真實被譽為是新聞的生命線,也是新聞最為核心的要素,在新聞實踐中,盡管新聞真實性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和削減,但其依舊是新聞的核心價值體現,任何與真實相左的內容一旦被判定為虛假,這些虛假內容就理應被排除于新聞內容之外。從反向角度進行思考,新聞真實便是一種去偽的過程,當虛假內容一個個被剔除之后,由此逐漸達到新聞真實的彼岸。
這里引出了對于“假新聞”和“反轉新聞”的界定。有人認為“反轉新聞”是一種“假新聞”,因其反轉之前與事實存在著出入,這種說法顯然是錯誤的。一類反轉假新聞是新聞事實與實際相左,是新聞構成內容的虛假,是“地基”的錯誤,而反轉新聞的構成要素則不僅是虛假的問題;另一類反轉新聞是新聞素材雖然真實,但這種真實并不全面,因認知的片面帶來的誤導,這是一種“視覺受限”帶來的反轉。筆者認為,新聞真實自身存在著過程性,并且很難在一個新聞中得到全面的呈現,這種過程性和動態性正是“假設真實”的內涵。
從“假設真實”的角度出發,不難達成有關新聞真實的理論共識。新聞的“絕對真實”即“假設真實”,作為存在于媒體從業者腦中的“理想真實”,他們朝著這個方向行進,但未必一蹴而就。在追求新聞真實的過程中,需要強調過程的真實性和“理想真實”的接近性,這便是新聞真實能夠達成的既有共識。技術給新聞真實帶來了可靠的依據,媒體從業者的職業主體性不應該凌駕于新聞真實之上。這個過程具有探索的復雜性和難度,只有這三者之間形成良性互動,新聞的真實才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同時,將新聞真實當成一種“假設真實”,就不難理解新聞真實的實現過程困難重重亦是必然。而對于新聞真實的判斷便圍繞去偽之實踐展開,有助于實現時效性語境下的相對平衡。
技術一經誕生便有很強的擴張性,人工智能也是如此。隨著人工智能向新聞領域滲透,新聞真實與傳統的傳媒技術在實踐中形成的平衡面臨局部崩塌的危險。爭奪媒體從業者的職業主體性地位、破壞新聞內容的真實性、制造虛擬情境影響受眾的體驗,人工智能以看似具有建設性(增進表象真實)實則頗具破壞力(混淆真實的邊界)的姿態對新聞真實造成潛在的消極影響。
1.虛擬的主體:身份認同錯位
技術是人的主體性的體現,當媒體從業者的職業主體性超越新聞真實的邊界,新聞真實成了功利性的犧牲品,內容變得可以制造和改編。一旦技術擁有某種“主體性”,媒體從業者的職業主體性受到威脅,新聞的真實邊界便會更加難以掌控和呈現。2019年3月新華社上線的兩位“AI合成主播”,以真人為原型,以虛擬人像播報新聞。“AI合成主播”當前只是簡單地模仿人的行為,完成人的指令,一旦其升級為真正意義上的高級人工智能“主播”,具有自身學習能力之時,人工智能可能會達到甚至反超人的智能值,當媒體從業者的職業主體性部分或喪失時,傳媒業的主體之爭將無法避免。
一方面,“AI合成主播”以其快速地訊息接收、文字編輯和語言轉換能力,能迅速且自動化地進行簡單新聞的播讀工作,其優點在于不知疲倦、快速反應和文本播讀的準確性;另一方面,其避免了人的主觀傾向和因自身知識水平帶來的錯誤理解和呈現。顯然,前者毋庸置疑,但后者在人工智能發展后期則顯得不可信起來。梳理當前國內學界對于“AI合成主播”的研究,筆者將兩種主要觀點歸類為“玩具論”和“重構論”。我們先來看第二種觀點。按照“重構論”的觀點,“AI合成主播”對于新聞行業的業態帶來形態上的重構。④試圖營造一個較為和諧的AI與媒體從業者各司其職的合作體系,但其將AI與人進行平等的設定,帶來的是媒體從業者主體性的缺失,新聞真實依賴于技術理性,而技術理性缺乏第三者的評估,這可能造成新聞真實平衡的傾斜。
而在第一種觀點“玩具論”者看來,當前“AI合成主播”處于保羅·萊文森“媒介演進三階段”即“玩具-鏡子-藝術”中的“玩具”階段,換言之,即“前現實-現實-后現實”的“前現實”階段。⑤“AI合成主播”的熱情退去之后,要從“玩具”階段邁向后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且技術并非投入和收獲成正比,在其前期發展中大部分人工智能的研發機構呈現出負收益的狀態,其發展前景依舊撲朔迷離。新聞真實作為傳統的新聞理念之一,難以在一個具體的時間內達到完全、本質的真實,任何個人和機構都不能在某個固定時間內對新聞真實進行全面地把握,卻努力尋找著其自我和外界的平衡點,以期達到新聞真實呈現。人工智能技術造成人的主體性存在某種模糊性,這無疑是對媒體從業者未來職業能力的一大考驗。
2.虛假的內容:制造新聞事件
人工智能使得新聞內容的真假變得難以辨別。技術的“以假亂真”,客觀上為那些缺乏自律精神的媒體從業者利用虛擬現實技術“虛構”新聞事件提供了可能。“虛構”新聞事件一旦變成新聞生產的某種手段,就連具有良好媒介素養的人也將難以識別真假新聞。這種狀況若無制度性的規制,濫用虛擬技術的新聞機構將很難受到相應的制約,導致“虛構”新聞的行為成為一種極具風險性,并且對新聞真實構成威脅的技術手段。拋棄過去耗費心力的“四力”模式,通過簡單的一臺新聞生產智能機器就可以“虛構”任何新聞博取“眼球”贏得利益,而真實因為其缺乏觀賞性和難獲得性被拋棄。
“人臉交換技術”(Deep Fakes)便是人工智能模糊新聞真實的一個手段,通過技術將視頻或圖像中的人臉換成任意一個人的臉。2017年12月,一個名為“Deep Fakes”的用戶在Reddit上就發布了一個以假亂真的換臉“假視頻”。“人臉交換技術”打破了人們原本對于新聞圖像造假的認知。以往,圖片造假是通過模糊關鍵線索以此來產生認知的偏差,而“人臉交換技術”提供了一種新的造假方式,即“以‘真實’的證據”來迷惑你的感官。所謂的“眼見為實”在人工智能下被打破,眼見、耳聽都有可能是虛假的內容。這些虛假的內容進入傳媒領域,新聞真實變得更加難以檢測,相反新聞造假卻越發顯得“真實”“可信”。
人工智能在對內容進行技術維度的建構之外,無形中也可以將技術自身的機械性的認知和判斷嵌入人工智能的新聞生產程序之中。人工智能在傳媒業應用的初始階段,以模仿媒體從業者的職業行為為主,它們的活動被設定在傳統的新聞生產框架模式之中。人工智能作為媒體從業者的“化身”自然會“遺傳”它們所模仿對象某個特定時刻所呈現的情緒。人類世界顯然不是一個無偏見、無矛盾的“烏托邦”,相反,在這里充滿了暴力、色情、政治等各種沖突。智能技術工程師研發的人工智能產品,這些產品必然帶有這些研發者認知的某些特征。傳媒業在引入人工智能前應先去評估這些智能產品的先天性特征,并尋求到克服這些機器的“生理性因素”,以免因為機器的原因降低新聞報道的真實性。
令人不安的是,在技術理性的歡呼聲中,正視技術缺陷的聲音并未真正引起業界的重視,相反,不少人推崇人工智能新聞的“真實”與“客觀”。需要強調的是,在人工智能時代,新聞的主觀與虛假被理所當然地置于新聞真實的范圍內,并且超過任何時代對于新聞真實的共識,以一種擺脫個人主觀的面目呈現。此外,任何制造虛假新聞的行為毫無例外地有悖于新聞職業道德,人工智能的新聞造假如何進行懲罰,這是個有待討論的現實問題。
3.虛幻的場景:受眾感官亢奮
人工智能首先對塑造新聞真實場景進行挑戰。新聞真實的實現并不僅僅源自傳受雙方之間的既有默契,在這個過程中,無法忽略的是整個過程完成的場景的真實與否。當新聞傳播內容的場景不再真實而是技術虛擬的產物,而這種虛假成為一種“現實”的存在,人們將虛假與現實進行一一對應,勢必會影響對新聞真實的接受和認同的程度,對受眾造成新聞真實的感官紊亂。
“沉浸式新聞”(Immersive Journalism)這一概念由Nonny de la Pea首次提出,她將“沉浸式新聞”定義為“可以增強使用者在新聞故事中事件或情境的第一人稱體驗的新聞制作形式” 。⑥這種技術將質樸的新聞變成現實感超強的體驗,帶來的是新聞真實嚴肅性的再次解構,新聞真實成為一種更傾向于游戲的體驗,過度重視體驗性而忽略新聞真實的客觀性。
“沉浸式新聞”強調交互(Interaction)、沉浸(Immerse)和想象(Imagine),⑦觀看者以第一視角全身心地投入,以期和整個場景產生共鳴的結果。它的這種交互性是場景和觀看者之間跨越時間的和空間的交互,也是一種不在場的“在場”。前線(Frontline)節目組和標志公司(Emblematic Group)合作出品《監禁之后》(After Solitary),通過攝影測量、體視攝影技術和VR技術,使觀眾以第一視角體驗犯人肯尼·摩爾壓抑、黑暗的監獄生活,和被釋放后對生活的無望和心理的掙扎。
這種極具震撼性和共情性的體驗帶來的是巨大的感官沖擊,它使新聞的呈現方式做到了多感官的融會貫通。從受眾角度來看,視覺、聽覺融合一體,將單純的“閱讀者”變為“體驗者”是“沉浸式新聞”有別于其他新聞的核心。原本新聞是文字、視頻、聲音三種獨立的方式或者簡單的兩兩結合,通過“沉浸式新聞”的呈現,新聞的獨立性變得式微,過于依賴技術的形式,內里顯得空泛。新聞真實在“沉浸式新聞”中成為了一種體驗的素材,人們越發注意情緒上的共情而忽略其新聞事實的內涵,受眾理性情緒在體驗中變得感性起來。“沉浸式新聞”致力于通過營造某種特殊的情境真實,以情緒刺激傳播,這種形式的新聞追求視覺和感官的逼真而忽視對事實本質的追問和挖掘,需要提醒業界的是不能因追求技術而忘記了新聞生產的初心。
技術是推動社會發展的第一驅動力,從蒸汽時代到電氣時代再到信息時代,技術對社會發展的促進作用有目共睹。吊詭的是,縱觀歷史,技術對社會發展的副作用很少被夸大,反倒經常被低估。人工智能作為一種有別于非智能性技術的存在,僅于當下的新聞實踐就帶來了諸多的技術倫理問題,需要我們進行思考與追問。
1.技術的邊界與人的底線
技術的邊界與人的底線作為相伴而生的兩個問題,人的底線即是技術的邊界。技術永遠不能超越人的底線,違背社會規約和人倫道德,正如“只有守住底線,相關互聯網企業才能把握好科技創新的風口,站在社會發展的潮頭”⑧。人工智能概念自達特茅斯會議上得以確定以來,其發展方向以麥卡洛克、皮茨為代表,認為構建神經元模型可以實現人工智能,⑨該方向也在當下人工智能發展中逐漸形成引領地位,而神經元模型便是技術邊界與人的底線存在爭議的關鍵。
“人是有缺陷的生靈,為了幸存下來,而又能夠保持人的特點,人不可避免地需要雅典娜的科學和赫斯托斯的技術,把使用工具、制造工具和利用火看作是向有理性的人發展的決定性步驟,這不是偶然的,技術從一開始絕對就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⑩然而,人類有目的地使用工具進行勞動,是人類與其他動物最根本的區別。工具論將技術視為輔佐人類勞動的一種工具。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人工智能時代帶來的轉變是“思想”可能不再是人的專利,智能機器(包括生產新聞的人工智能機器)也可能會擁有自己的某些“想法”。“缸中之腦”(Brain in a vat),又稱“桶中之腦”(Brain in a jar),是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在《理性、真理和歷史》(ReasonTruthandHistory)一書中提出的一個知識論實驗。假設將一個人的大腦放入營養液中,所有的神經都由芯片進行連接和控制,一切大腦中所認知的真實其實都是芯片設置的情景。
“缸中之腦”帶來的哲學思考是沒有了身體的大腦是否還稱得上一個真正的人。若大腦作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依據,那沒有肢體的大腦如何履行個人的權利與義務便成為關鍵。人工智能雖然解放了媒體從業者的手腳,但肢體器官因長期閑置造成的退化帶來的是思想與事件的脫節,需要從科技的營養液中,通過數據補充營養以此形成對于外界的認知。人工智能帶來的或許就是媒體從業者“缸中之腦”的形成。技術的迷人之處在于。不斷地發展更新去產生新的形態,這也是人工智能學習能力區別于其他技術的根本能力。與此同時,由于人工智能學習能力不斷延伸擴展,人和機器的身份出現某種“交融”甚至轉換,我們促使人工智能(智能機器)不斷地學習,更好地來為人類服務。而當人工智能真正獲得超越人類的能力之時,人的身份便被取代,人可能變成人工智能圈養的“返祖型寵物”。
人與人工智能之間主體與客體身份的對調,一方面出于未來人的職能退化,另一方面是由于當下人的主體性過度膨脹。“人類中心主義”學說描述的是人對于自我意識的過度信任,強調人在世界上的特殊性和主導性,這種盲目的自我中心主義思想是當前在人工智能上過度自信的重要原因。不論如何,人的主體性需要邊界,不能發展成為人類中心主義,但與此同時,人的主體性也不容丟失,這也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邊界——人之所以為人的底線不容侵犯。作為工具的技術不能脫離工具論的邊界,擁有自身的體系和規則,它需要在人類體系下進行具體內容的劃分。西方有學者對于機器賦權有所爭議,建議對機器內部形成尊重和秩序的維持,這樣的觀點顯然是瘋狂的。“人類中心主義”不能使人創造另一種“人類”即人工智能,人類試圖擔當造物主的身份,違背了人的底線和技術作為工具的上限。
2.真實的邊界與技術的上限
新聞真實是客觀實在的事實,而不是被某個群體或機構“虛構”的“真實”。真實具有層次性,新聞的魅力在于不斷地挖掘深層次的內容,層層剖析式地呈現世間百態。人工智能給予更巧妙地呈現新聞事件的可能,圖片、音頻、視頻等作為新聞事實的依據。然而,在技術的強大可操作性面前,某些事件因為技術的干預讓新聞事實變得更加真偽難辨。這種技術之下的新聞事實不確定性愈發強烈,如何從各種看似真實的事件中挖掘真實、檢驗真實成了技術帶給新聞實踐的新難題。人工智能框定下的新聞真實變得具體和簡單起來,而新聞的真實往往是些復雜而難以簡單評估的內容,人工智能對新聞真實內容的選擇和發布有可能造成簡單的歸因和組合,對于多元的新聞真實事件不能很好地進行描述和表達。邊沁提出了一個標準:感受性,問題不在于“它們能思考嗎”“他們會說話嗎”,而在于“它們能感受痛苦嗎”。目前,人工智能在傳媒業的運用尚處于起始階段,雖然距離邊沁所說的“感受性”還相距甚遠,但是,人工智能的發展本身就是追求其“學習能力”的不斷進化,機器學習人類由此超越人類的過程,對于其發展的無限性不能不警惕。
“網絡文化是現實世界的‘摹本’,也是烏托邦世界的‘影像’”。互聯網的發展使得網絡和現實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我們對于網絡世界的定義也從“虛擬世界”發展到現在認為網絡世界也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兩者之間的“包含”與“包含于”關系,現在下定論為時過早,但互聯網的發展給人工智能發展提供了可循的軌跡。同樣,作為各自時代之下的新興技術,面臨過或正在面臨爭議,互聯網將爭議變為實證,將技術狂歡推向了全民共享的高潮。我們有理由相信技術的發展規律,人工智能與傳媒業的結合已然帶來新聞真實與虛假界限的模糊,為了避免這種模糊的過度,致使兩者之間邊界的相“溶”,有必要對人工智能與新聞真實的界限進行界定。對兩者的上限和下限進行界定,在可控與不可控之間進行路徑的規劃和限制,無疑是最明智的決定。
新聞真實的邊界依據事實真實來框定范圍。技術具有“虛構”事實碎片的能力,但這是人工智能運用于傳媒行業的底線問題,也是新聞技術的邊界所在。事實不容許通過技術來“虛構”,“AI換臉”毫無疑問是違背新聞職業訴求的行為,其僅僅代表著技術的絕對權威。對于現實社會實際操作當中缺乏更深刻的意義,對新聞真實更是具有破壞性的打擊。人們對于技術發展的期待似乎沒有上限,但技術的運用卻需要規范和限制。人工智能在新聞行業的運用顯然需要遵守的是其對于新聞真實的服務屬性,而不是宣揚其對新聞真實構成素材的任意裁剪甚至“制造”的能力,保持這兩者之間的主次關系,明晰人工智能運用的目的是其新聞真實和技術的融合過程中是否互相“融”而不同的關鍵所在。
3.技術的理性與迷性博弈
“技術迷性”是對于技術的極端推崇之下,忽略其缺陷和對于人的主體性地位的喪失。人工智能重構我們對于新聞事件的認知,加深我們對于“擬態環境”真實性的認知度。人們與“身外世界”——也就是現實環境的距離越來越遠,人們很難直接和自身活動范圍之外的環境接觸。擬態環境并不是真實環境,但只要我們信以為真,我們似乎就會認為那就是環境本身。人工智能使得“擬態環境”的視聽等感官體驗越來越真實化,使人沉浸于“虛擬的現實”當中而忘卻真實與虛假的邊界。
人工智能標榜的絕對理性在新聞呈現中展現出非理性的狂歡狀態,比如2019年度的普利策新聞獎作品《墻:無數的故事,意想不到的后果》以全景式視頻、照片及 3D 位置圖全方位地向觀眾客觀展示墻的邊界范圍及熱點地區,標榜提供“無偏見的事實”。人工智能以一種絕對的技術理性,強調對于新聞真實“全方位、無偏見”地呈現,但這種絕對權威性的標榜值得我們警惕和反思:當權威打破了一種平衡,權威本身代表的技術理性變成了“技術迷信”,缺乏新聞真實的尺度把握和力量呈現。為了在眾多的方案中確定一個最佳選擇,我們需要通過某種方法決定什么組成了“最佳”選擇。也就是說,在選擇標準的表述上,我們所選擇的應該是做理性的事情。技術作為社會發展和進步的“最佳”選擇,是理性和進步的表征,而理性和進步的對等從側面將非理性和感性的因素進行舍棄。2019年4月1日,阿里巴巴發布了一項旨在粉碎網絡謠言和假新聞的AI技術——“AI謠言粉碎機”,通過技術理性來客觀測試人言論的真假,技術理性在其間的話語權威愈發顯現。
技術理性表現在技術作為客觀存在的物體,受到自然本身的制約,人們提倡遵循自然法則,順應自然。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技術理性本身就是一種改造自然的觀念,兩種理念之間追求的平衡無非是一個度的把控。再者,技術本身有著其內在的邏輯關系,這些技術邏輯對技術的應用又是格外的嚴格。另外,托馬斯·阿奎納的道德學說中有著一條引人爭議的“雙效原則理論”,它指出一個行為會產生善惡兩種效果,而行為本身則是善意的,或是非善非惡的中性。技術中性論一直以來作為技術哲學的主流思想,研究者認為技術本身并不具備善惡的屬性,技術的發展方向由人掌控。這顯然與“人類中心論”一般,是對人的控制能力的絕對自信。
對于“技術理性”過于推崇,很容易陷入“技術迷性”之中。首先技術活動本身具有極強的創造性,創造過程中的化學反應難以估量。再者,盡管技術是一種強調邏輯的存在,它也需要個人直覺、審美、創意等抽象的主觀成份。雙效原則用于解釋一般技術發展未嘗不可,但人工智能具有其技術的特殊性,即機器的學習能力。人工智能不是簡單的程序應用而是通過程序進行學習,智能機器自動組合和升級,盡管其基礎依舊是人為設定的程序,但是其發展框架、過程并非人為控制,具有技術非理性的因素。同時,人工智能依托大數據平臺進行代碼的輸入,自動采集信息時代的各種網絡信息,而當前網絡社會本身并不是一個完全理性的社會,充斥著網絡暴力、公關營銷,各種偏見與歧視、色情等非理性因素,人工智能依托于這樣數據庫之下的代碼,非理性的因素更加隱性。這種非理性來自于技術“自主性”和人類“不可控性”,其影響更加難以預估和把控。
以嚴肅的倫理態度審視人工智能(技術),即對這項技術的價值作出理性判斷。魯德納在對科學決策中的價值角色進行分析時指出,當人們從事設計和開發時,某種應用的假設便存在了,價值也就在此時存在于決定之中。同樣,人工智能從誕生之日起,它的價值已經客觀存在,而這些價值在運用于傳媒行業的時候才愈發可感,這樣的過程是“假設”到“結論”的過程,充滿著期待與落空的不確定性。
新技術的應用勢必打破原有的常態平衡,也需要新的理念來理解和新的規范藉以約束。麥肯認為重新構建一個被惡意中傷的時代,是一種理解一個時代復雜性的新方法。當前,圍繞人工智能應用所出現的議論和批評,無非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和創造新的智能時代。因此,人工智能在傳媒業的發展帶來的變化,需要新方法的重新構建。同時,新聞機構需要加深媒體與用戶之間的聯系和對話,以一種自反性的狀態吸收意見,對人工智能在傳媒業的運用進行反思和調整。
人工智能作為一種技術誕生并蓬勃發展,對于它的解釋可以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人工智能能否實現人們的預期;二是人工智能如何發揮不同的作用又如何產生不同的后果;三是人工智能帶來不可預期的后果。人工智能在傳媒業的應用必然引起生產結構、內容產品等多方面的變革,這些變革出于對技術的追求和期待,與此同時也承擔著不可預期的非理性的后果:新聞真實性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戰,這種挑戰使得新聞真實愈發地難以找尋,可能動搖傳媒業的基石。
傳媒業界對人工智能的狂歡如何有所降溫,使其發展方向沿著“雙效原則”中更可靠的道路前行,需要將“人類中心論”的自信加以約束,存有更多對自然規律和法則的敬畏之心。公眾對于新興智能技術的擔憂,也是對于人的主體性之獨立地位的擔憂。正如學者帕葛所說:“我們所遇到的敵人就是我們自己”。這種擔憂不僅是技術的“自主性”和“非理性”帶來的一系列對于新聞真實的傷害,最重要的是對于掌握技術的媒體從業者的不確信。現實世界技術和思想、制度的發展必然不能實時同步,人工智能先行一步帶來更鮮明的對比,精神層面的落后和不自知。
歸根結底,我們需要明確的是:技術的進步帶來了責任意識的跟進。當技術可以“以假亂真”之時,我們更需要對技術的使用和發展保持清醒意識,不能盲目地推崇和盲目推廣。其重點是媒體從業者主體性的規制,人工智能帶來更多的便利,與此同時也需要更多的框架進行約束。人工智能引用程度的拿捏和尺度的平衡都有賴于兩個上限的規制,一個底線的牽絆和博弈帶來的平衡,這需要在實踐當中不斷地試錯和重構,才能得以形成具體條文和規約,以此對技術帶來的既成規范也不容置喙,將人工智能放于倫理和法規的約束之下,新聞真實才能更好地保護和重構式的呈現,技術與新聞的融合才能真的“融”而不“溶”。
注釋:
①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頁。
② [德]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科技》,宋祖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1頁。
③ 操瑞青:《作為假設的“新聞真實”:新聞報道的“知識合法性”建構》,《國際新聞界》,2017年第5期。
④ 樓艷閣:《“AI合成主播”對新聞業態的影響——以新華社“AI合成主播”為例》,《傳媒》,2019年2月上。
⑤ 易艷剛:《 作為“玩具”的AI合成主播》,《青年記者》,2019年1月下。
⑥ de la Pea N,Weil P,Llobera J,et al.ImmersiveJournalism:ImmersiveVirtualRealityfortheFirst-PersonExperienceofNews.Presence,2010,19(4):291-301.
⑦ 魏曉莉:《“沉浸式新聞”客觀性的雙向重構》,《傳媒》,2018年10月下。
⑧ 支振鋒:《守好互聯網平臺的價值出口》,《人民日報》,2018年4月13日,第5 版。
⑨ 呂廷杰、王元杰、遲永生、張解放:《信息技術簡史》,電子工業出版社2018年版,第243頁。
⑩ [德]H.波塞:《技術及其社會責任》,鄧安慶譯,《世界哲學》,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