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蓉
(安徽省圖書館,安徽合肥 230001)
2015年,抗戰勝利70周年的時候,安徽省民政廳曾作過一次全面摸排統計,當時的數據顯示,安徽省抗戰老戰士共有2623人。三年后的2018年7月,安徽省民政廳的最新統計數據顯示,安徽省尚有抗日戰爭時期入伍的在鄉復員軍人549人。這個數字比2015年的統計,銳減了2000多人[1]。
歷史從不曾被遺忘,但親歷和見證抗戰歷史的老兵們正在悄然遠去。2016年5月,安徽省圖書館依托全國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在前期充分調研論證的基礎上,以《抗戰老兵口述歷史》為項目名稱,開展抗戰老兵口述訪談工作,抓緊搶救我省抗戰史料。截至目前,項目小組走訪了合肥、蚌埠、銅陵、安慶、蕪湖等17個市縣,行程數千公里,共采訪抗戰老兵214人,采集視頻資源11000多分鐘,圖片資料2000多幅,素材總量達10個TB,《抗戰老兵口述歷史》數據庫也在后期完善之中。筆者基于項目工作實踐,擬通過對安徽省圖書館《抗戰老兵口述歷史》項目實踐活動的解析,為圖書館口述歷史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操作提供參考。
安徽戰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淞滬會戰后,日軍入侵安徽,江淮國土相繼淪喪。日寇在安徽制造了一系列慘無人道的暴行,給安徽地區帶來深重災難。中國軍隊在安徽地區組織多次保衛戰,有效抗擊了日寇的入侵。和全國一樣,安徽的抗戰也分為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安徽正面戰場的著名戰斗有廣德保衛戰、津浦路南段阻擊戰、蒙城保衛戰、鹿吐石鋪大捷等。活躍在安徽敵后戰場的新四軍成功開辟了敵后抗日根據地,成為華中地區抗日斗爭的主力軍。抗戰期間,安徽兒女對日寇的入侵進行了頑強的抵抗,馳騁疆場的勇士屢建戰功,寫下了可歌可泣的動人詩篇。
抗戰勝利迄今已經七十多年,當年浴血奮戰、九死一生的熱血青年如今早已進入耄耋之年并加速離去。歷史無法重來,我們能做的就是與時間賽跑,尋找、聆聽、記錄、整理、思考,通過口述訪談,為后人留下珍貴的抗戰口述資料。
項目組成員基本由4人組成,包括組長、采訪人、主攝像和輔助攝像。組長負責整體工作安排,組員按分工各司其職。項目組通過聯絡合肥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各市縣老干局等組織,同時利用網絡資源,搜集健在的安徽抗戰老兵信息,按地區分布整理建檔。采訪人要做好案頭工作,儲備抗戰背景知識,多途徑掌握老兵個人資料,擬定采訪提綱,聯絡老兵告知采訪事宜。攝像師和攝像助理根據拍攝需要,選擇合適設備,做好調試檢查。
訪談初始,攝像師根據室內環境架設機器,調整拍攝角度。攝像助理布置燈光,放置麥克風,并對老兵及其居住環境、相關證件、獎章、老照片、手稿等實物資料拍照留存。采訪人先從采集老兵的基本情況和入伍經歷入手,引導老兵回憶部隊的日常生活及訓練情況,詢問老兵的戰斗經歷,發掘作戰細節,了解老兵的戰后生活與感想,確定口述中出現的相關地名、人名、事件、時間等信息。
由于我們采訪的老兵大多是八九十歲高齡的老人,參加抗戰時也就是十幾二十歲的青少年,出身貧苦,軍階和文化程度普遍較低。相較于高級將領對于抗戰整體軍事部署、重大戰役的宏觀回憶,他們的全局視野相對狹窄,正如我們在蕪湖采訪的老兵丁蘭生所說,“打仗時,具體地點干部都知道,我們都不是很清楚……”。因此,我們把訪談的重點放在老兵的個人經歷、部隊生活、作戰經歷的細節呈現上,試圖通過揭示戰爭中士兵個體的生命體驗,為后人提供更加真實生動、更具情感化的抗日戰爭史料。
比如,原新四軍七師沿江支隊的老兵陸鴻告訴我們,“部隊冬天發棉襖就不發棉褲,發棉褲就沒有棉襖。夏天發兩條短褲,上面只發一件褂子。但是大家關系處得很好,很團結。”1942年參加江北新四軍從事財務工作的阮萬鈞老人回憶說,“部隊武器緊缺,由于不是一線作戰人員,我的武器是一把土造的‘單打一’,一次只能打出一發子彈,而且機頭彈簧軟打不響,每次開槍要用石頭撞擊機頭,子彈才能打出去。”老人還現場為我們演唱了《新四軍軍歌》。兩位老兵的回憶揭示了抗戰時期部隊條件艱苦,裝備差,但戰士們士氣依然高昂。原新四軍四支隊政治部戰地服務團的張軾老人講述了一次奇特的作戰經歷:定遠縣有個偽軍的據點,駐有三個中隊,因碉堡堅固,久攻不下。在地方百姓的建議下,把五張方桌拼接起來,鋪上棉被阻擋子彈,頂著方桌靠近碉堡,往碉堡里扔點燃的干草和干辣椒。火攻奏效,一舉俘虜偽軍三百多人。諸如此類的部隊生活、作戰細節,在口述訪談中經常可以聽到,但在一些官方的檔案資料中卻鮮有記錄。
鑒于老兵的身體狀況,我們將訪談時間基本控制在兩小時之內,并在訪談進入正題之后保持聆聽,讓老兵先講述個人經歷,盡量不打斷老人的思路,對于存疑或者需要追問的細節問題先做標注,待講完之后再行提問。有些老兵講述過于簡短甚至出現沉默,以致訪談陷入僵局,這時我們會換一個話題,或者向老人提起我們之前采訪的,曾和他在一個部隊的某位戰友,這時老人普遍會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進而在一種輕松的狀態下回憶起記憶深處的更多往事。個別老兵因不愿再次憶起戰爭中的痛苦經歷,或因戰后個人際遇坎坷而不愿接受采訪,我們也表示理解,雖有遺憾,但尊重更加重要。
每天訪談結束,采訪人要及時填寫《老兵個人情況登記表》,記錄老兵的個人信息和訪談的主要內容,包括出生年月、籍貫、參加革命時間、部隊番號、抗戰時期任何職等相關信息,確保資料元數據信息的完整、準確。對攝像機和照相機中的儲存卡利用Final Cut Pro非編軟件進行數字化采集,采集后的視頻素材要先行粗剪,刪除不含有效信息的視頻片段,然后根據老兵的講述主題分段剪輯。完成剪輯的視頻資料還需進行文字轉錄。轉錄就是將口述的音頻資料整理成文字稿,即抄本,這是項耗時費力的工作。按照與原始錄音的匹配程度,抄本的呈現方式有兩種:原始抄本和編輯抄本[2]。理論上,編輯抄本也是在原始抄本的基礎之上,以不改變受訪者的原意為前提,加以斟酌、刪減、重新組織而整理出來的,具有一定的可讀性。但為了最大程度的還原歷史,體現口述歷史特有的魅力,我們堅持以原始抄本的方式進行文字轉錄,并對存疑部分借助書籍和各種資料進行考證同時做好校注。整理工作結束之后,視頻資料以MOV高清格式、圖片資料以JPG格式、包括電子文檔和掃描文件分類上傳館服務器并硬盤備份存檔。
目前,安徽省圖書館《抗戰老兵口述歷史》數據庫已初步建設完成,正進行后續的完善,近期將在官網發布資源。數據庫下設“安徽抗戰簡介”“抗戰老兵名錄”“口述視頻”“文獻資料”四個子庫。“安徽抗戰簡介”從前言、安徽抗戰大事記、新四軍序列沿革三個板塊大致梳理了安徽抗戰的歷史脈絡;“抗戰老兵名錄”以老兵近照和個人簡介展示老兵風采;“口述視頻”根據老兵講述的不同主題分段展示,并對每段視頻加以標題,以MP4格式點擊播放;“文獻資料”子庫以推薦閱讀的方式提供了近千本與抗戰有關的電子圖書,可在線閱讀。各子庫之間可以跨庫訪問,操作便捷。為了便于讀者檢索,數據庫開通了檢索端口,提供姓名、關鍵詞等檢索途徑。同時,為了讀者更全面地了解抗戰信息,數據庫還提供了與其他抗戰數據庫之間的友情鏈接,如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東北抗日聯軍專題資源庫、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抗戰老兵口述資料中心、湖南圖書館抗戰老兵資源庫等。數據庫采用MySQL和MongoDB管理系統,緩存服務器使用Redis系統。
214名抗戰老兵的個人資料、1200個口述視頻、近千本電子圖書以及相關的圖片、文字介紹,最終形成資源內容豐富、呈現方式多樣、檢索便捷的圖書館原生數字資源庫。
毫無疑問,采訪人員的專業性直接決定了口述訪談的質量。正如美國著名口述歷史學家唐納德·里奇所說,雖然從事口述歷史并不需要有歷史學博士學位,但必須具有起碼的口述訪談技巧和歷史常識[3]。因此,采訪那些閱歷豐厚、歷經戰爭磨難的老兵,除了要有良好的溝通能力與訪談技巧,還必須具有比較高的抗戰知識水平。這一點,筆者深有體會。盡管事前做了大量的案頭準備,但面對老兵的講述,自己的人生經驗、知識儲備仍覺不夠。
比如,曾在新四軍七師皖南支隊金庫工作的董成老人告訴我們,皖南山區土產多,經濟相對富裕,根據地會建立貿易區,還跟鬼子做過生意。這一話題,顯然超出了我們事先掌握的信息,以至于談話難以深入。事后查找資料得知,為打破日偽軍對抗日根據地的經濟封鎖,新四軍七師在淪陷區進行了一場特殊的戰斗——貿易戰,扣押日偽分子開設的糧鋪,規定根據地糧食全部禁止外運,迫使日偽分子與我談判,雙方達成以糧食換武器和軍需物資的協議,為抗日根據地獲取了豐富的物資和財富,不僅解決了新四軍七師和根據地群眾的各種需求,同時還上繳新四軍軍部,支援兄弟部隊,為奪取抗戰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4]。如果采訪前我們做好相關的知識鋪墊,談話無疑會更加有廣度和深度,老人在看到我們對抗戰這么了解,講述內容的可信度也會大大提高。但圖書館工作人員畢竟不是歷史學者,僅憑一腔熱情往往會嚴重制約訪談質量。因此,可以考慮聘請抗戰史專家為項目顧問,為訪談人員做相關培訓,也為訪談內容作總體把關。同時,采用招募志愿者的方式,邀請高校歷史系學生加入,使項目組的整體知識結構更加合理。
長期以來,口述資料的主觀性問題一直為史學家所詬病。不可否認,由于受訪人受到立場、身份、環境、情緒、身體、年齡、記憶等各種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其口述內容都有可能出現有意或無意的夸大、避諱、遺忘、差錯、隱瞞,要求受訪者所講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情景再現”幾乎是不可能的[5]。即便是李宗仁這樣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唐德剛在對他進行口述訪談時,他也是需要借助很多戰時的資料來幫助自己回憶。同樣,唐德剛替胡適寫口述歷史,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口述,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唐氏找資料加以印證補充[6]。那么,對于抗戰老兵口述內容的真實性問題,我們更多是利用文獻資料以及其他老兵的講述進行相互印證。
例如,畢業于黃埔軍校七分校15期,擔任戴安瀾200師先遣營一連上尉連長的原國民黨老兵羅遠耀,詳細講述了戴安瀾率200師遠征緬甸,守衛皮尤河大橋,在同古(又譯作東瓜)與日軍激戰12晝夜的慘烈景象。老人還回憶了戴師長穿越野人山時,與日軍作戰負傷、殉國、遺體火化的具體經過。羅老講述的這一切,在后期的資料查證過程中都一一得到印證。再如,曾在新四軍二師四旅做情報工作的吳兆友告訴我們,抗戰時期電臺分新聞臺和機要臺,機要臺也能收到新聞臺的播音,但一般領導不允許收聽,擔心影響工作。報務員只知道明碼,只有譯電員知道密碼。部隊行動前要和左鄰右舍的兄弟部隊取得聯系,告知行動方向,以便兄弟部隊提供方便和互通信息。同樣,抗戰末期參加革命從事電臺工作的女兵王震,也為我們回憶了類似的經歷。兩位老兵的講述相互印證,基本證實了口述內容的真實性。因為這些細節,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說出來。當然,并非每次都是如此幸運,有些文獻資料無法證實的疑問還需請教專家學者,甚至留待歷史解密。如何去偽存真,盡最大可能提供真實的抗戰老兵口述史依然任重道遠。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如何和老兵建立一種和睦的關系,進行更有廣度和深度的交流;面對方言問題如何消除語言的隔閡;抄本的制作怎樣既準確又具可讀性等等。不過,和時間緊迫相比,這些困難似乎都不算什么。
在未來的工作中,安徽省圖書館將逐步推進并實現以下四方面的工作:一是依托全國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地方資源建設項目,繼續擴大安徽抗戰老兵口述訪談的覆蓋面;二是加強抗戰老兵口述資源的數字化建設,定期對口述歷史數據庫的內容進行更新和維護,保證數據的新穎性;三是加大抗戰老兵口述資源的推廣力度,利用線下館內宣傳,線上官網、官微、微信的方式進行資源推送;四是加強抗戰老兵口述歷史的理論詮釋,在實證基礎上作整體提煉、解析與探究,構建既有利于紅色傳統文化保護,又符合數字時代圖書館特色資源建設的學術研究體系,為圖書館紅色文化與口述歷史理論和實踐研究提供參考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