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壯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別史,是中國傳統書籍分類體系中史部之下的一個類別,其設置同史著體裁的多樣化及正史內涵的狹隘化息息相關,是目錄學家在著錄史書時主動化解矛盾以求完善分類方法的產物。今人陳秉才、王錦貴所著《中國歷史書籍目錄學》對“別史”的定義為:“正史之別支,……所收史籍皆私撰紀傳體,記有關一朝、歷朝大政之書,……實為正史類的補充。”[1]署名為東木的《正史·別史·野史·稗史》一文則云:“別史是指,正史以外,有體例、有組織、有系統,‘雜記歷代或一代之事實’的史書。如《資治通鑒》《十六國春秋》《前漢紀》等。就其史料價值同正史相較毫無二致,所差只是沒有受到皇封罷了。”[注]東木:《正史·別史·野史·稗史》,《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1979年第11期,第58頁。此文為當年的《復印報刊資料(歷史學)》轉載。按“雜記歷代或一代之事實”,取自《千頃堂書目》“別史”類小序,此處用“雜”字甚為不當,與前文“有體例、有組織、有系統”相矛盾。兩種定義,一狹一廣,卻共同指出了“別史”的兩點特征,一是與正史類相關,二是以一代或歷代史事為記述對象。為全面揭示別史類的創設與演變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別史”內涵發生的變化,這里有必要稍作詳細闡述。
在中國第一部目錄書《別錄》,及沿襲其分類體系的《七略》與《漢書藝文志》中,史學類書籍并沒有獨立的類目,而是作為經學附庸列在《春秋》類下面,這是由當時學術發展的實際狀況決定的。至魏晉時期,史學著述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尤其是仿效班固《漢書》與荀悅《漢紀》來撰述歷史的做法,習成風氣,遂有劉知幾之言:“班、荀二體,角力爭先。”[2]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史學已然由附庸蔚為大國。反映在當時的目錄書中,大有脫離經學范圍,占據獨立一部之勢。
現可見到最早的史書分目是阮孝緒的《七錄》,他將記傳錄分為國史、注歷、舊事、職官、儀典、法制、偽史、雜傳、鬼神、土地、譜狀、簿錄十二類。[3]雖然不能確知各類收書情況,但基本可以斷定“國史”和“偽史”著錄的是記述一代或數代大政的著作,紀傳體與編年體當即含括其中。至唐初修《五代史志》,其中《經籍志》(即《隋書·經籍志》)史部的分目大體承襲阮書,而將國史分為正史和古史兩類,正史指紀傳體史書,古史指編年體史書,又改偽史為霸史。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篇則不拘體裁、不辨正偽,凡記述一代或數代史事的史書皆納入其中。其后,《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與《隋志》分目同,或有改“古史”為“編年”,改“霸史”為“偽史”者,名目雖異,而內涵不改。
由上可知,所謂正史,在其創設之初,大致有兩種內涵,其一,凡以一代或歷代史事為記述對象者即為正史,如劉知幾《古今正史》所述;其二,除上述條件外,體裁為紀傳體,并遵循當代正統觀者為正史,如隋、唐三志。可以說,無論是包括甚廣的正史,還是與古史(或編年)、偽史(或霸史)鼎足為三的正史,似乎均能涵蓋全部歷代或一代史書,并無另設別史類的必要。
至成書于北宋中期的《崇文總目》,正史的內涵發生了變化。所收書雖仍為紀傳體,但范圍縮小。除卻當時已經亡佚的紀傳體史書外,如李延壽《南史》《北史》,在隋、唐志中均列入正史類,而此處則錄為雜史。又如《高氏小史》《新唐志》入正史,此亦入雜史。相類地,尤袤《遂初堂書目》、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也將《南史》《北史》《高氏小史》乃至《東觀漢記》一并錄為雜史。何為雜史?《隋志》序云:“其屬辭比事,皆不與《春秋》《史記》《漢書》相似,蓋率爾而作,非史策之正也。”[4]可見,將李延壽《南北史》之流歸為“率爾而作”的雜史,殊為不類。為應對這種情況,別史類應運而生。
一般認為,別史類創自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如《四庫全書總目》云:“陳振孫《書錄解題》創立別史一門。”[5]今人彭久松著《簡論別史、雜史》一文亦稱:“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始創此目。”[6]然據《文獻通考》載,《中興四朝藝文志》已設有別史類,著錄《通志》二百卷。[7]臺灣學者喬衍琯考證道:“《書錄解題》之分類,因襲多而創立少。世謂其創立別史類,然據《經籍考》卷二十八‘故事類’《通志略》條,馬端臨又按云:《中興四朝藝文志》別史類載《通志》二百卷。《書錄解題》屢引《中興藝文志》,自是仿之而立別史類。惟《中興藝文志》亡佚,《書錄解題》習見,遂誤為振孫所創立耳。”[8]此言當是。
《中興藝文志》今已亡佚,其別史類收書情況難以確知。陳書“別史”列正史后,編年前,無小序以述其立類緣由與旨趣,所錄書有《南史》《北史》《高氏小史》《唐余錄史》、蘇轍《古史》《東都事略》《新唐書略》。《唐余錄史》解題云:“此書有紀,有志,有傳,又博采諸家小說,仿裴松之《三國志注》,附其下方,蓋五代別史也。”[9]除此書外,其余也都是紀傳體。是陳氏意在將別史類作為縮小范圍后之正史類的補充,別史之內涵當即如前引陳、王所著《中國歷史書籍目錄學》之言。
然而,后世目錄家對于“別史”的內涵與地位不能準確理解和把握,致使其與雜史混同。如元修《宋史·藝文志》,雖然沿襲《中興藝文志》與陳書之例設立“別史”類,但內容雜亂無章,類別性質已然發生變化。既包括《東觀漢記》《南北史》《高氏小史》、王皞《唐余錄》、蘇轍《古史》、鄭樵《通志》、蕭常《續后漢書》、李杞《改修三國志》等成體系、有組織的紀傳體史書,也包括劉肅《唐新語》、渤海填《唐廣德神異錄》等雜體史籍。考該志無雜史類,此別史類其實就是兼包雜史的混合體。明清之際黃虞稷修《千頃堂書目》,廣收有明一代著述,將正史類的范圍擴及全部紀傳體史書,而設置之別史,則定義為:“非編年,非紀傳,雜記歷代或一代之事實者曰別史。”[10]日后,清廷修《明史》其藝文志以黃書為底本,更以正史一類涵蓋紀傳體、編年體與紀事本末體等三類,而黜“別史”名,恢復使用“雜史”,較之黃書可謂名符其實了。
乾隆間修《四庫全書總目》,重新設立別史一門,并在小序中略述其淵源與意圖:
“《漢藝文志》無史名,《戰國策》《史記》均附見于《春秋》。厥后著作漸繁,《隋志》乃分正史、古史、霸史諸目,然梁武帝、元帝《實錄》列諸雜史,義未安也。陳振孫《書錄解題》創立別史一門,以處上不至于正史,下不至于雜史者,義例獨善,今特從之。蓋編年不列于正史,故凡屬編年皆得類附。《史記》《漢書》以下已列為正史矣,其歧出旁分者,《東觀漢記》《東都事略》《大金國志》《契丹國志》之類,則先資草創;《逸周書》《路史》之類則互取證明;《古史》《續后漢書》之類則檢校異同,其書皆足相輔,而其名則不可以并列。命曰別史,猶大宗之有別子云爾。包羅既廣,六體兼存,必以類分,轉形瑣屑,故今所編錄,通以年代先后為敘。”[11]
按《四庫全書總目》卷首凡例稱:“《東都事略》之屬不可入正史,而亦不可入雜史者,從《宋史》例立別史一門。”[12]此稱“陳振孫《書錄解題》創立別史一門……今特從之”,其實皆非。前已述及,《解題》以別史收正史之余,所錄皆紀傳體,《總目》之別史則“六體兼存”;《宋志》以別史兼包雜史,所收甚為繁雜,《總目》則另設雜史一門。由是可知,《總目》之釋別史,創多于因。
較之陳振孫,《總目》別史的內涵更為寬泛,所謂“上不至于正史,下不至于雜史者”,不僅指未經宸斷的紀傳體史書而言,應該還包括編年體、紀事本末體兩大類在內。其下所言“蓋編年不列于正史,故凡屬編年皆得類附”云云,便是對現實操作時排除編年體不錄特意作的一種解釋。
又,從類別所在的位置來看,《書錄解題》置“別史”于正史后、編年前,而《總目》則置之于正史、編年、紀事本末之后。可見,別史的地位已由最初的作為正史類之補充,擴充、提升為正史、編年、紀事本末等全部體例明晰之史著的補充,由單一體裁的類別,轉變為“包羅既廣,六體兼存”的門類。其后,清廷修《續通志》《清通志》均遵《四庫全書》例增立別史門。
張之洞《書目答問》在史著分目的設置方面作了進一步推敲,最大的創舉是在正史、編年、紀事本末之后另立“古史”一門,以收入包括《逸周書》《國語》《戰國策》等在內的上古史書。其言:“古無史例,故周、秦傳記,體例與經、子、史相出入。散歸史部,派別過繁,今匯聚一所為古史。”[13]以往這些史著或歸于別史,或列諸雜史,多不得其所。“古史”之后為“別史”,從某種意義上講,“古史”類的創設也是對《四庫總目》“別史”一門的進一步完善,以免將先秦古書作為后世史體之“別子”的尷尬。
《答問》云:“別史、雜史,頗難分析,今以官撰及原本正史重為整齊,關系一朝大政者入別史,私家記錄,中多碎事者入雜史。”[14]這里有兩點需要注意,第一,明確提到與“官撰及原本正史”的關系,即別史是對正史的重新整合,所謂“別”,即正史之別撰;第二,在記述對象與組織程度上和雜史加以區分,別史述“一朝大政”,而雜史則多記載“碎事”。是為對《四庫總目》“上不至于正史,下不至于雜史”的具體闡說,明確了“別史”類補正史、別雜史的兩大特征。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書目答問》別史類在著錄之時與其理論設想存在抵牾的地方,如《東觀漢記》《大唐創業起居注》《順宗實錄》《東觀奏記》等,成書均在正史之前,并非對官撰及原本正史的重作。若改為“官撰及原本正史之外,整齊史料關系一朝大政者入別史”,或可免于疏漏。
由上可見“別史”類的創制,及其后所歷經的概念混同、內涵疊加與重釋的過程。所謂“別史”,歷時地看,有兩種相對穩定的含義,一是指非正史的紀傳體(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一是指非正史而述一代或歷代大政、有組織、成體系的史書(張之洞《書目答問》)。在具體操作中,后者因編年、紀事本末與古史別有門類設置而不入別史,遂使此類成為紀傳體與雜體書的混合。兩種“別史”類,實際上都是被迫尊奉政治與學術雙重標準的產物。從以官方認可的正統王朝為正,到以官方修訂和認可的王朝史為正,正史類所能涵蓋的范圍急劇縮小。在這種情況下,原來歸為正史的紀傳體史書便無處安放,一度只能列入雜史類。這顯然是有悖學術標準的,這些史書大都可謂一家之著述,絕非“率爾而作”的隨筆記聞,遂有“別史”的創設,以作為尊奉政治標準而造成之混亂與割裂的一種彌補。由此來說,別史類的創設,更應該是學者循學術標準以為政治標準之對抗的結果。
從學術史的視域來看,別史類的設置有三點意義值得在此加以闡發。第一,辨章學術,尊奉著作。章學誠著《校讎通義》,其敘曰:“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15]著錄書籍,非但便于檢索,更要在通過類例的講求以實現“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宗旨。所謂“辨章”意為“辨別之,使之彰明”。[16]“別史”之設,即旨在嚴辨學術類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以“別史”繼“正史”之后,明示二者同為遷、固一家之學。《四庫全書總目》與《書目答問》將“別史”列“雜史”之前,強調二者之區分,凸顯出尊奉著作、崇尚專家的意趣。
第二,立別史以抗正史,展現私家史學之延續不絕。在隋、唐志中,著錄正史,一代有數家甚至十數家之作;而至宋以后志書,正史之數寥寥。章學誠說:“宋人之十七史,明人之二十一史,草野不敢議增減也。”[17]在這種情況下,一種史學演進中“家自為學之風息”的錯覺油然而生。“別史”類的設置打破了這一幻象,將難以列入正史的史著重新集結,與正史之間形成如上文所引“先資草創”“互取證明”“檢校異同”的相輔相成關系。至于后起的重新整齊之作,如柯維騏《宋史新編》、陳鳣《續唐書》、周濟《晉略》之類,在增補、糾謬、改寫的同時,無疑對正史的地位構成了沖擊與消解,彰顯著史家個人的學術意趣、道德追求與經世情懷。《四庫總目》別史類存目案語云:“晉、宋及明,皆帝王之正傳。其郭倫《晉記》、柯維騏《宋史新編》、鄧元錫、傅維鱗《明書》亦均一代之紀傳,今并存目于別史者,或私撰之本,或斥汰不用之書也。《舊唐書》《舊五代史》之類,雖本列正史者,已廢之后,有朝廷之功令,乃得復之,則其余可知矣。”[18]由此可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朝廷功令對于別史與正史之界限的決定性作用,也借以烘托出史家運命的悲壯與對學術的執著。
第三,以類聚書,為治學之門徑。張之洞說:“泛濫無歸,終身無得,得門而入,事半功倍……今為諸生指一良師,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讀一過,即略知學問門徑矣。”[19]而一部目錄書能否成為治學的門徑,關鍵在分類,當如章學誠所云:“部次條別,申明家學,使求其書者可即類以明學,由流而溯源,庶幾通于大道之要。”[20]從雜史之中裁出別史一門,使成家之著述不至泯滅,為學者即類求書、讀書治學指明方向。按此書目深入探討,研究歷史者可探察史事記載之異同,進而對歷史真相或有所觸及;治史學者則可尋究和品評不同史家的旨趣與思想,以及不同史書的體例與文章,進而對史學演進之道或有所感悟。
總之,在中國傳統書籍分類體系中,“別史”是一個頗為特殊卻又不可缺席的類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