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利
2018年年末,作家李靜睿發了一條微博,狠狠吐槽了一把圖書編輯:“有些編輯怎么回事,給沈從文的書起名《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也就算了, 蒲寧好端端一個俄國文學大師,出本書叫《我的青春是一場煙花散盡的漂泊》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如果說前一個書名還算情有可原——至少這句話真的摘自沈從文的小說《雨后》,那后一個名字就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了:誰會相信俄羅斯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蒲寧,會給自己的書取這么一個郭敬明式的標題?
這條微博下面,是網友源源不斷的跟帖評論。在這個嚴肅閱讀式微的時代,能一下子聚齊這么多讀者,足可見類似現象引發的怨聲之大。
商品社會,一個優秀的書商,未必是一個認真的閱讀者、高明的編輯,但一定要是一個心理學家,知道什么樣的題目和封面能引發購買欲,還要是一個話術大師,用一個個“鼎力”“聯袂”“力作”轟擊你的眼睛、心靈和錢包,最后,他還得是一個營銷達人,懂得利用各種手段,讓自己的產品從一排新書里脫穎而出,c位出道。
網友總是吐槽IP劇、大電影、綜藝節目掛羊頭賣狗肉,其實,圖書市場的唬人伎倆也毫不遜色。之所以至今還沒受到大揭發,唯一的原因,也許是把書買回來并且認真讀完的人,真的不多了。
只要稍微上網搜索一下,就會發現,李靜睿所說的這種現象比比皆是。
比如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曾在2013年出版過一套民國大師經典書系,但光從書名上看,絲毫感受不到這個主題的厚重:《此去經年,誰許我一紙繁華》,竟然是胡適之先生寫的;《一指流沙,我們都握不住的那段年華》,你肯定猜不到作者是沈從文;《陌上誰人依舊,固守流年》,作者居然是梁實秋;《時光阡陌,你一直未曾走遠》,苦雨齋主人周作人愣是被安了一個言情小說風格的書名;還有張恨水的《煙雨紛繁,負你一世紅顏》、郁達夫的《傾城春色,終只是繁華過往》,把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佳作都糟蹋成了路邊攤的雞湯情感讀物。
要是這些民國大師死而復生,看到這些面目全非的標題,想必也要瞠目結舌。
這套書中最狠的還要數魯迅先生的一本文集,魯迅一生橫眉冷對,以筆為刀,出版社卻給他的作品選了一個溫柔得不能再溫柔的名字——《風彈琵琶,凋零了半城煙沙》。魯迅先生泉下有知,怕是胡子都要氣歪了。
粗粗一數,這套叢書足足有幾十本,基本把你能想到的民國時期的人文社科大師一網打盡,費盡心思給他們每個人都想了一個qq空間簽名。
看來這家出版社雖然名字里有“北京理工大學”,卻藏不住一顆蠢蠢欲動的文藝之心。
既然文藝是把書賣出去的良方,那么對于一些自帶文藝氣質的作家,自然還要特殊關照。比如去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過一本《我們都是世間小兒女》,乍看上去還以為哪位年輕作家的小確幸之作,仔細一看,原來是汪曾祺老先生的一本散文集。
這些書商當然不會老老實實地起一個類似《汪曾祺選集》的名字,更不會浪費腰封上的寶貴空間。
這本《我們都是世間小兒女》的腰封上,就寫著“曝光!汪曾祺未公開的私人老照片”,口氣仿佛小區家樓下的清倉甩賣。后面不出意料地跟著賈平凹和余秋雨的聯袂推薦,以體現這本書的分量之重。
不過,對于腰封上的這些驚人之語,資深讀者早就見怪不怪了。
前一段時間,網上掀起了吐槽腰封的風潮。
大部分讀者都覺得,掛在書腰上的這么窄窄一條宣傳語全無用處,一本書買回來,最先丟掉的就是腰封。還有人把腰封稱作“妖風”,認為它是圖書出版行業浮躁風氣的一個縮影。
其實,普通讀者有所不知,對出版商來說,腰封可是大有用處。
據考證,腰封的設計最早來自日本,后來傳入港臺,最終在大陸圖書市場發揚光大。在這條小小的紙帶上,出版商可以寫一些盡可能夸大的推薦詞,“史上最好”“全國第一”“不得不讀”“萬人落淚”“孩子必讀”等等,還可以放一些大人物作為推薦人,王蒙、余秋雨、曹文軒、賈平凹等等都是經常上榜的人選,至于這些作家是否真的為這本書做過背書,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聯想到前短時間瓜子二手車因為一句“創辦一年,成交量就已遙遙領先”的廣告語,被相關部門罰款千萬的新聞,這些在腰封上作妖的書商,是不是應該被罰得傾家蕩產了?
如果文藝的題目感動不了讀者,面對震驚體讀者也不為所動的話,各路出版商就要施展障眼法了。
比如曾經定義了“油膩中年”的作家馮唐,就以身作則示范了一把油膩。2011年,一本《馮唐詩百首》橫空出世,書名特意把一個馮字獨立出來,不少人第一眼理解成了“唐詩百首”,買回來才大呼上當。
這種在作者名字上下功夫的方式,其實早有傳統。當初金庸小說傳入內地,隨之出現了一批山寨作者,如金庸新、全庸、金庸巨、金康等等。和小說名字搭配起來,就變成了金庸新作、金庸巨著、全庸全集。還有一位令狐庸先生,自稱師承金庸先生多年,也算是臉皮過人。
根據相關統計,2017年,社科、文藝、少兒、生活等大眾圖書貢獻了圖書市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增長,看上去我們的閱讀氛圍似乎越來越好。但在不斷膨脹的市場背后,卻是嚴肅閱讀的愈發蕭條。一些名家名作,如果不加上一些噱頭,在雞湯、成功學、食譜、少兒圖書、養生寶典的圍追堵截下,銷量恐怕會更加慘淡。
于是,各種媚俗在每年的五十多萬種出版物上輪番上演。一本《明朝那些事兒》火了,《漢/唐/宋/元那些事兒》接踵而來,劉同和大冰的出版奇跡之后,一邊流浪一邊寫書的作者一夜之間多了起來……
究竟是讀者被無良出版商喂壞了口味,還是出版方為了迎合讀者遺忘了初心,這恐怕是新世紀文化界的一大未解之謎了。
走進什么都賣,就是不怎么賣書的書店,聞著咖啡和奶茶的香氣,經過花花綠綠的書架,真正愛書的人面對這些庸脂俗粉,至少應該掌握一條規律:越是看上去素雅潔凈的書,越有可能是值得一讀的好書。
還記得《武林外傳》里的標題黨書商最后是什么下場嗎?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