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奔跑的人，耳邊只有風聲

汪微微

童年時的我已具有完美主義傾向，凡事總想做到盡善盡美，這讓幼小的我吃盡了苦頭，常常會因力不從心而無比焦慮，并滋生出強烈的挫敗感。當我承受不了滾滾而來的負面情緒時，我最慣用的辦法就是大哭一場。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練習書法，一張紙上只要有一個字寫得不好看，哪怕只是某一個筆畫不夠舒展，我便會撕掉整頁重寫。這樣寫寫撕撕，撕撕寫寫，時間耗去了，我的精力和耐心也隨之消失殆盡。最要命的是，作業沒有完成。我不由得又急又氣，落筆便徹底亂了章法，寫得一遍不如一遍。等我失望到極點，我便把筆一撂，趴在桌上號啕大哭。家人循聲而來，安慰我：“寫得很好嘛，你已經很棒了。”我聽了卻一點兒都不高興，覺得他們完全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于是我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這類小事多了，家人也都習慣了我有事沒事就號啕大哭，對我的態度從關切變成冷漠。我心里的難過和孤獨更強烈了，一顆“玻璃心”時常碎成滿地渣。

那時候，我特別羨慕大人，他們看起來是那么強大，所有的事到了他們手里，都不過是一道“今晚是做白菜豆腐，還是番茄炒雞蛋”的簡單選擇題。即便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打擊，他們也多是沉默一陣，然后拆除外在的屏障，很快用井然有序的生活把自己支撐起來。我親眼見過后街一個不再年輕的寡婦，她唯一的兒子生了重病后，她四處奔波籌錢，時不時地倚在墻邊，對著夏日晃眼的太陽大口扒拉著碗中的白米飯。

在那時的我眼里，大人非常能扛、耐摔、抗擊打，活得結實、踏實且厚實。于是，長大在我心里變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它意味著我不僅能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也能做好想做的事，我會強大得無堅不摧，根本無須用眼淚來為自己刷存在感。

后來，一邊被自己催逼著，一邊被時光裹挾著，我就這樣長大了。結果卻發現，“大人”這個詞并不是“強大”的代名詞，而是一個慘烈的形容詞。大人不是沒有眼淚，而是眼淚被迫改頭換面了，它不再是從眼中流出來的悲傷液體，而是閉嘴不言的沉默，或是對窗而立的落寞的背影，或是路燈下被拉得細長的隨時都會斷裂的身影……它是那樣變幻莫測，外人尤其是小孩子很難一眼看穿。更可悲的是，我逐漸明白，長大后的我即便長出了硬邦邦的盔甲，也仍然抵擋不了生活的泥沙俱下。

一天夜里，我被起伏的心事壓得睡不著，便去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吹吹風、透透氣。走了不過兩個街口，就遇見了3個精神崩潰的男人：一個坐在街角公園里的兒童木馬上，后背劇烈地起伏;一個坐在馬路邊，左手夾著煙，右手握著啤酒瓶，一臉斑駁的淚痕;一個立在路燈的陰影處，抱著街邊的梧桐樹哭得不能自已。原來，深夜里有這么多不眠的大人啊！他們扛著山一樣的心事，流著海一樣的眼淚，像一條空蕩蕩的街道，赤裸裸地軟弱給夜晚看。

小時候，悲傷是具體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就像那個沒有寫好的字，連表達方式都是清晰可見的，兩行熱淚便把心中的委屈都倒了出來，因為我們在潛意識里明白，終會有人來收場。可現在，我們只能在夜色的掩護下，小心翼翼地發泄，精打細算地緩解，并在最短的時間里恢復正常。

我忽然想起那個寡婦，她的心里一定又暗又冷，所以才會在大夏天里迎著太陽取暖。那時，她血紅的眼淚正在體內洶涌地咆哮吧，只是她沒有時間悲傷，也不能放縱絕望，只有大口地吃飯，才能把脆弱和絕望吞進肚子里。

成年很容易，成年人不容易。可往前奔跑的人，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疼痛的真相根本阻止不了他。我們必須承認，每一個用力活著的成年人都是生活的勇士，而未來的你們，也會如此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