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施小煒
說句真心話,我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對學業不太擅長。我倒不是成績糟糕透頂的差生,我的成績嘛,馬馬虎虎也算說得過去,可是我本來就不太喜歡學習,實際上也不怎么用功。我就讀的那所神戶的高中是所謂的公立重點學校,每個年級都有600多名學生,是一所規模很大的學校。在那里,各門功課定期考前50名的學生,姓名要被公布出來,可那份名單上幾乎從未出現過我的名字。也就是說,我不屬于“成績優秀的學生”。我的成績,往好里說,也就是中等偏上吧。
要說我為什么對學業并不熱心,理由非常簡單。
首先,是因為學習實在沒意思,我很難從中感受到樂趣。換個說法就是,世上有好多事情都比學校里的功課有意思。比如說,讀書、聽音樂、看電影、去海邊游泳、打棒球、和貓咪玩耍;等到長大以后,或是跟朋友們通宵打麻將,或是跟女朋友約會……相比之下,學校里的功課就無聊多了。
不過,我并沒有覺得自己懶于學習、過于貪玩。因為我打心底里明白,讀各種各樣的書、投入地聽音樂,哪怕把跟女孩子交往算在內也沒關系,這類事對于我來說都是意義重大的個人學習,有時反而比學校里的考試重要。當時在我心中,這種認識有多少得以理論化,如今我已經無法準確地回憶起來了,但我似乎一直在冷眼旁觀:“學校里的功課什么的,好無聊啊。”當然,對學業中我感興趣的內容,我還是肯主動學習的。
其次,對跟別人爭奪名次之類的事情,我自小就提不起興趣。倒不是我矯揉造作,什么分數啦,名次啦,偏差值啦,這類具體表現為數字的優劣評價很難能吸引我。這只能歸因于我與生俱來的性格了。雖然我也不無爭強好勝的傾向(也因事而異),但在與人競爭的層面,這種意愿幾乎從不顯現。
如今回想起來,在學校念書期間,我最大的收獲就是交了幾個要好的朋友,以及讀了許多喜歡的書。
說到書,我就像握著鐵锨往熊熊燃燒的炭窯里亂鏟亂投一般,一本又一本,如饑似渴地讀各種類型的書。單是一本本地品味和消化,我每天就忙得不可開交(消化不了的更多),幾乎沒有多余的時間胡思亂想。我有時也覺得,這樣對于我來說或許是好事。如果環顧自己周圍的狀況,認真思索那些不自然的現象、矛盾與欺瞞,直接去追究那些無法認同的事,我很可能會被逼至絕境,飽嘗艱辛。
通過涉獵各種類型的書,我的視野在一定程度上自然而然地“相對化”了,這對于十幾歲的我也有重大的意義。也就是說,書中描寫的種種感情,我差不多感同身受地體驗了一番,在想象中自由地穿梭于時間和空間之中,目睹了種種奇妙的風景,讓種種語言穿過自己的身體。因此,我的視野多少變成了復合型的,我并不會單單立足于當下的地點凝望世界,還能從稍稍遠一些的地方,相對客觀地看看正在凝望世界的自己的模樣。
假如一味從自己的觀點出發凝望世間萬物,世界難免會被咕嘟咕嘟地被煮干。人就會身體發僵、腳步沉重,漸漸動彈不得。可是一旦從好幾處視點眺望自己所處的立場,換句話說,一旦將自己的存在托付給別的體系,世界就會變得立體而柔軟起來。人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姿態。通過閱讀學到這一點,對于我來說是極大的收獲。
我的父母都是日語老師,所以對我看書幾乎沒有一句怨言。盡管他們對我的學習成績頗為不滿,但從來沒對我說過“別看書了,好好復習迎考”之類的話。在這件事上我必須感謝雙親。
再重復一遍,我對學校這種“制度”實在喜歡不起來。雖然遇見過幾位好老師,學到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但幾乎所有的課程于我都味同嚼蠟,足以把全部好處抵消。在結束學校生活的那一刻,我甚至想過“人生只怕再也不會這么枯燥乏味了吧”——就是枯燥乏味到了這種地步。但不管怎么想,在我們的人生中,枯燥乏味還是會絡繹不絕地降臨,還是會毫不留情地從天上飄落而下,從地下噴涌而出。
我對學校教育的期望并非“讓孩子們的想象力豐富起來”之類。我不指望那么多。因為能讓孩子們的想象力豐富起來的,說到底還是孩子們自己,既不是老師,也不是教學設備,更不會是什么教育方針。孩子們也不是都有豐富的想象力的,就好比既有擅長奔跑的孩子,也有不擅長奔跑的孩子,既有想象力豐富的孩子,也有想象力稱不上豐富,不過會在其他方面發揮優異才能的孩子。理當如此,這才是社會。一旦“讓孩子們的想象力豐富起來”成了規定的“目標”,那么這又將變成怪事一樁了。
我寄希望于學校的,只是“不要把擁有想象力的孩子的想象力扼殺掉”,這樣就足夠了。請為每一種個性提供生存的場所。這樣一來,學校一定會變成更充實的自由之地。與此同時,社會也能變成更充實的自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