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穎,鄧章應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漢魏六朝碑刻校注》[1](下文均簡稱《校注》)是毛遠明先生2008年出版的碑刻文獻巨著,在收錄有拓片的1417通碑碣中,包含400余通石刻造像,占比近30%。對于每一篇造像記,《校注》均給出了詳細的錄文和注釋,在語言文字、宗教、歷史、文化等方面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但篇幅較多,難免有一定的疏誤。本文對其中所收的7則造像記錄文或注釋中的12例存疑之處進行校考,對存在爭議的字詞進行辨析,同時指出《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下文均簡稱《字典》)的部分疏誤,期望求教于方家。
在六朝石刻中,“考”寫作這一字形常見,北魏《寇臻墓志》(4/63):“乃追勛考行,顯贈龍驤將軍、幽州刺史,謚曰威。”“考”作“”,北魏《元燮(一)原始興于六度,孝終著乎慈悲
首先,對照拓本,“王”前當脫一字,此處脫文或因誤以為“王”前為敬空,但后文的“大涼王”并未敬空,且沮渠氏當時比較弱小,沮渠安周的稱號實為受劉宋封號[11],使用敬空表示與皇帝等同的地位并不妥當。此外,這一句顯然是在說明佛造像記》(4/72):“亡考太傅靜王”,“考”作“”。而“孝”寫作這一字形六朝石刻卻未見,且“孝道”在此處頗為難解?!傲取薄按缺本鶠榉鸾逃谜Z,“六度”即六波羅密,指“六種行之可以從生死苦惱此岸得度到涅槃安樂彼岸的法門。”[6]“慈悲”,即慈與悲,“與樂為慈,拔苦為悲。”[7]2324這一整句是在闡述對于佛法意義的認識和理解。“原始”指考察事物的本始或開端,《史記》卷一百三十:“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盵8]《后漢書·鄭孔荀列傳》:“常以為中賢以下,道無求備,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未必要末,斯理之不可全詰者也?!盵9]前半句探究本始,后半句考察終結,整句語義通暢,且有著頗為工整的結構。
《字典》“孝”字頭下的此字,應調至“考”下,并重新釋義。
(二)王震布音以移風,大士運四以攝護持法的意義,且前后對舉?!段髭锸啼洝穼⒋颂庝洖椤啊跬酢盵5]6集585,是也。賈應逸直接將此處錄為“法王”,指“護持佛法之常王”[12]。而大士為“梵文摩訶薩埵的意譯。是對菩薩的尊稱。一般指在圣位的大菩薩。亦用以稱被認為菩薩化身的人?!盵13]292則“法王”與“大士”正相對,可參。這里的脫文是造成此字難判斷的原因之一,誤以為“”當為動詞,與“運”相對,而實際是“震”與之“?!弊鳌啊?,北魏《魏靈藏薛法紹等造像記》(4/15):“夫靈跡誕遘,必表光大之跡,玄功既敷,亦標希世之作?!弊鳌啊?。在同一篇中,“悕宗研“運”相對。
其次,六朝石刻造像中,“希”作此字形多見。北魏《姚伯多兄弟造像碑》(3/287):“梵音希聲”味者”,“悕”拓本作“”,右半部分與此字形亦近?!跋R簟北硎尽靶h高超的言談”[14]3卷696-697,常見于佛教典籍中?!陡呱畟鳌x廬山釋慧遠》:“希音遠流,乃眷東顧。”[15]《出三藏記集·毘摩羅詰提經義疏序》:“落落焉,聲法鼓于維耶,而十方世界,無不悟其希音?!盵16]后半句《校碑隨筆》[17]及《西陲石刻錄》均作“運四攝以護持”。《校注》也已指出兩書“并‘以攝’倒文”。可從?!八臄z”為佛教語,“詳稱‘四攝法’、‘四攝事’、‘四事攝法’。為菩薩攝引眾生歸向佛道德四種方法?!盵13]142與“希音”對舉。這樣,整句當為“[法]王震希音以移風,大士運四攝以護持?!?/p>
《字典》“布”字頭下的此字,應調至“希”下,并重新釋義。
(一)大圣如味③,而研之者明。至言若訥,?之者辨
按:《校注》對“?”的注釋為:“‘訥’下一字稍泐,似‘?’,通作‘得’。備參?!薄?”拓本作“”,當非“?”,通作“得”?!侗背鸬涝煜癖x》拓本稍清晰,為“”[18]71,可知左半部未封口,錄文作“尋”[18]131,甚是。北魏《杜永安造像記》(5/22):“胡可超尋”之“尋”作“”,北周《邵道生造像記》(10/251):“乃能仰尋經教”作“”。與此處字形基本一致。北魏《姚伯多兄弟造像碑》(3/287):“經云:大道如昧,而研之者明。至言若訥,而尋之者辨?!迸c此句完全一致,可證此處當為“尋”無誤。
《姚伯多兄弟造像碑》和《張安世造像碑》出土時間、地點接近,且均為道教碑刻。此處思想或均出自《道德經》,“大道(或大圣)如昧,而研之者明”當出自“明道若昧”。
(二)是以張安世體識虛空,識真王法
《姚伯多兄弟造像碑》:“是以群方,而功不在己。”“陳文五千,功不在己?!薄霸凇狈謩e作“”“”。通過這幾個字形的比對可以較為直觀、清晰地看出“在”由“”“”變為“”的演變過程:首先“”連寫為“フ”;其次“フ”變“ノ”,“丨”變“丶”。從而組合成“丷”,與“圡”結合,成為“”這一字形。可用如下圖示的四個步驟表示出來:
《姚伯多兄弟造像碑》和《張安世造像碑》的“在”字字形可以補充“在”的異體字材料,《字典》可增收。
《字典》在“往”字頭[2]911下和“遙”字頭[2]1050下均收錄這一字形,“往”下這一字形當刪除。
(二)夫零覺弘虛,非體真邃。其跡道建崇,□表常范,無乃標美幽
此外,梁春勝對東魏《道俗九十人等造像記》(7/343)、東魏《道穎、僧惠等造像記》(8/30)中的“”做過辨析,并分別給出了“虛宗”“真宗”“沖
(一)(上闕)斯微恩,令道俗眾生,見者增善“以”。在六朝石刻中,“以”左邊作此形多見?!兑Σ嘈值茉煜癖罚骸白鸬罏橹?,學以萇生?!薄耙浴弊鳌啊??!对b墓志》(4/350):“雖鼎湖之神以昇,而遺弓之感莫發。”“以”作“”。
(二)下及臣民,蠢動之類,永斷五惡趣,常含六道形。速發菩提心,忽獲法津榮。越度是非表,端坐涅槃誠。湛然長滿足,靈智堅固平
《賈良造像記殘石》與《元悅修治古塔碑銘》內容相似,且兩石刻出土地點一致,刻石時間接
《字典》“象”字頭下引用的此句當刪除。
“為過去亡人□□敬造釋迦石像一軀,愿女永離三途,恒受妙樂?!?/p>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象滅為樂。”殘泐,但字形輪廓仍可辨認,當非“人”,而為“女”。緊接其后的是“愿女永離三途,恒受妙樂。”據拓本,“女”前尚有一字作“”,上半部分可識,當是“亡”字⑤。知此像是為“亡女”所造,印證了前一字當為“女”。在造像記中,對已故親屬的稱呼,有用“亡者”,也有用“亡人”這一類通稱的,但一般先有對造像或發愿對象的介紹,然后才使用“亡者”或“亡人”這一類通稱。南朝梁《釋法海造像記》(3/148):“比丘釋法海奉為亡母、亡姊造無量壽石像,愿亡者乘此福,去離??啵仙焯谩!?,北魏《清信女□知法造像記》(3/248):“清信女□知法為亡父母造□□□,愿亡人上生□□?!边@樣更符合邏輯,而不會先用通稱,再來說明具體的已故親屬。
故整句當為“為過去亡女□□敬造釋迦石像一軀,愿亡女永離三途,恒受妙樂?!?/p>
“復愿□□,早成員□,智照現在。景光母子,并一切眷屬,百命延遠,善緣果遂,三鄣永除?!?/p>
按:對照拓本,“員”、“智”間無字,當衍一“□”。此外,“照”拓本作“”,當非“照”,而為“”,即“愿”。南朝梁《康勝造像記》(3/184):“愿現在眷屬常安隱”,“愿”作“”。北魏《曹望憘造像記》(5/319):“愿[以]建立之功,使津通之[益],仰為家國,己身眷屬,[永]斷苦因,常與佛會?!弊鳌啊?。因石面泐蝕,以及“員”“智”間衍文,導致與“照”相混。整句當為“復愿□□,早成員智。愿現在景光母子,并一切眷屬,百命延遠,善緣果遂,三鄣永除?!?/p>
注釋:
①斜線前數字表冊數,后表頁數,如《沮渠安周造像記》(3/89)指此篇在《校注》第三冊的89頁。下文均同此,不再一一出注。
③《校注》對此處的注釋為:“味,當是‘昧’字,暗昧不明?!碑斒?。
④《元悅修治古塔碑銘》(5/247)中關于汝南王元悅的注釋為:“《洛陽伽藍記》稱元悅兄弟信奉佛教,曾修建景樂、沖覺、融覺諸寺。與此修治古塔碑銘吻合?!辈粔驕蚀_。景樂、沖覺、融覺三寺為元懌所造,只有景樂寺有元悅修葺過的記載。
⑤此處脫文蒙梁春勝老師提醒,本文在修改過程中也多次得到梁老師的指導,謹在此致謝。文中若有分析錯謬之處,責任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