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潔,陳姍姍
(廈門大學 嘉庚學院,福建 漳州 363105)
在信息日新月異的今天,網絡成為人們查詢、存儲信息的工具,人們把越來越多的信息存儲于網絡空間中。個人信息在很大程度上被留存在了網絡中,哪怕是那些用戶本以為已經刪除的信息,仍會被網絡永久地記著,甚至可能帶來重大的安全隱患,損害信息主體的利益,因此被遺忘權逐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
歐盟《歐洲數據保護指令》中規定,被遺忘權是指有關公民可以在其個人數據不再需要時提出刪除要求,以保護個人數據信息的權利。即任何人對于他自身在網上所記憶下來的任何信息都有權進行刪除和遺忘。但這個概念規定的權利范圍過大,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侵犯他人的權利,如他人的言論自由權,所以應對它進行相應的限制。歐盟司法專員薇薇安·雷丁在2010 年給歐盟提的關于被遺忘權的建議中指出:被遺忘權所刪除的信息應該是不充分,不恰當甚至是過時的信息,即如果個體不再希望其個人信息被控制者處理或存儲,或者控制者已不具有合法理由持有該信息,該信息就應該被從系統中刪除[1]。那么,在我國是否可確立被遺忘權呢?這就需要從我國的基本情況出發來了解了。
一項權利的確定和認可需要與本國國情和法律制度相適當,被遺忘權是否能在我國被認可,還存在一些現實的難題。
被遺忘權的法律屬性是需要明確的首要問題。被遺忘權是否是一項獨立的權利?亦或被遺忘權就是公民的個人信息權中的一項內容?若無法明確被遺忘權的法律屬性,則不能確定入該權利的必要性,可能造成法院判決結果不一致。因此,有必要明確被遺忘權的法律屬性,對被遺忘權進行歸類,避免與其他權利相混淆,讓各個權利之間互相聯系,使之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法律體系。
權利主體不明確,數據控制者無法準確判決出信息刪除的申請人,勢必大大增加其刪除工作的負擔,只有明確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這樣才能在既保護個人信息的情況下,又減少數據控制者的負擔。同時,有些主體因其本身屬性有別于普通人,不應享受被遺忘權,對權利主體范圍進行劃定更有利于排除不適格的主體,使得被遺忘權不被濫用。
被遺忘權效力不明確可能造成濫訴。權利人要求刪除信息應達到何種程度?是否可要求刪除原始信息,使其在網絡空間中徹底消失?或僅僅只能要求屏蔽、斷開鏈接,增加搜索的難度?只有明確了被遺忘權的效力所及之處,被申請人才能知道自己行為的合法界限,避免權利人過分依賴被遺忘權而提出不必要的訴訟。
言論自由是憲法賦予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而被遺忘權,無疑是對言論自由的沖擊。被遺忘權所刪除的是與自身有關的網絡中所留存下來的信息,因此其所刪除的不僅是自己所發表的信息,也包括他人所發表的信息,還包括公共新聞,刪除這些在網絡中存在的信息,無疑會造成對言論自由的限制,因此解決被遺忘權和言論自由之間的矛盾是被遺忘權中國化的一個核心問題。
被遺忘權的出現時間不長,是一個新興的權利,整個權利體系還不完善,同時也頗有爭議,各國對于被遺忘權的態度差異較大,其中歐盟和美國所持態度即完全不同。
歐盟對被遺忘權是持支持的態度,多次在立法中提到了被遺忘權。1995 年出臺的《歐洲數據保護指令》就有相關的規定。2012 年《通用數據保護條例》草案的第17 條再次提及被遺忘權,規定個人信息擁有者可以要求行使數據控制者移除、拒絕傳播個人數據信息權利的情形、數據控制者的義務、例外情況以及限制條件。2016 年草案得到了正式的通過,其明確規定了對于信息的收集和數據使用的目的必須得到當事人直接明確并且有效力的許可[2]。
歐盟不僅在立法上表達了對被遺忘權的支持,在司法實踐中也作出了相應的回應。2014 年“谷歌西班牙公司案”的判決也表明被遺忘權在歐盟的司法實踐中被正式確立。在這起案件中,歐盟法院的法官認為,谷歌可以被要求刪除“不適當、不相關或不再相關”數據的鏈接。互聯網用戶在網絡空間擁有“被遺忘權”,如果網民認為搜索結果損害個人隱私,有權要求搜索引擎公司刪除相關鏈接。谷歌為了更好的遵循判決,在歐洲地區面向歐洲的互聯網用戶推出了全新的服務:即用戶可以在提供身份證件的前提下,申請希望刪除的鏈接和信息。
美國并不是特別重視被遺忘權,被遺忘權在美國遭到冷遇。雖然個別州在立法上規定了一定的被遺忘權,但這些被遺忘權大部分是針對特定個體的,例如未成年人。美國對于被遺忘權的突破是2013 年加利福尼亞州參議院第568 號法案,即“橡皮擦法案”。“橡皮擦法案”所針對的是加利福尼亞的未成年人,在法案中加利福尼亞的未成年人可以刪除或阻止與自己有關的文字、圖片等一些向社會公布的信息,但這條法案也有著極大的限制,那就是如果這些信息的發布者不是未成年人本人,他也無權將這些信息進行刪除。美國認為被遺忘權會對言論自由造成一定影響,因此司法實踐對于被遺忘權并未作出太大的回應。2010 年加州一位學生(橄欖球運動員)的父親在其兒子去世后將《加州人日報》的總編告上了法庭,請求其刪除關于他兒子不良事件的報道。法官同情這位父親的經歷,但卻沒有支持他的訴訟請求,即刪除那篇報道。法官認為刪除這篇報道背后所賦予的權利與公眾知情權相沖突,也與言論自由相沖突,因此判決這位父親敗訴[3]。
歐盟和美國之所以會有這么大的差異,在于他們不同的文化傳統。歐洲人認為保護人格權尊嚴不受侵犯是保護隱私權的核心,而美國人則把自由放在了至高無上的位置。這就導致二者對政府的信任度不同,歐洲人是極為信任政府的,普遍認為政府是保護個人隱私的主體,美國人則認為保護個人隱私的主體是個人,且自由不容政府的侵犯。因此歐盟和美國對待被遺忘權會有著如此截然不同的態度。
我國的情況和歐洲比較相似,憲法規定言論自由,但該自由應受到一定的限制,因此借鑒歐盟關于被遺忘權相關規定更符合我國的基本國情。
第一,被遺忘權不屬于獨立的法定人格權,它充其量只是一種用來保護人格利益的工具。法定人格權必須包含一個實體的內容,必須服務于某項確定的人格利益,且人格權是一種對世權[4]。被遺忘權所代表的是公民個人有權要求搜索公司刪除個人所不再需要的信息,它并不包含一種實體的內容,且被遺忘權所針對的僅是那些可以對信息進行刪除的控制者們。因此被遺忘權不應當作為一個獨立的權利形態,應該依附于人格權而存在[5]。
第二,被遺忘權應該屬于個人信息權的一部分,而不能獨立于個人信息權之外。首先,個人信息權是人格權,其包含信息的決定權、保密權、查詢權、更正權、封鎖權、刪除權和報酬請求權。其中的刪除權是與被遺忘權相似的概念,只不過刪除權的刪除條件為“非法儲存的信息”或“信息處理主體執行職責已無知悉該個人信息的必要”,從中可以看出刪除權的范圍相較于被遺忘權會更加的廣泛,因而更加籠統難以執行,需要被遺忘權來加以細化,被遺忘權應該是一個下位概念。其次,被遺忘權自身過于單薄,無力支撐起一個完整的法律體系,因此需要與個人信息權放在一起。
第三,被遺忘權和隱私權不同,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隱私權是指自然人享有的私人生活安寧與私人信息秘密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擾、知悉、收集、利用和公開的一種人格權,且權利主體對他人在何種程度上可以介入自己的私生活,對自己的隱私是否向他人公開以及公開的人群范圍和程度等具有決定權。隱私權的范疇完全是對于個人隱私,而被遺忘權所針對的是過時的,不充分的、不恰當的信息。隱私權的保護是基于隱私,而被遺忘權所保護的對象不一定是隱私,因此被遺忘權和隱私權需被區分開來,而不能被雜糅在一起。
可見被遺忘權并不是一項具體的人格權,它是個人信息權的一部分,也不同于隱私權。明確被遺忘權的法律屬性可以更好指導和規范司法實踐。
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范圍應明確,理論上自然人都應享有民事權利能力,但對于一些特殊群體或特殊行為人,若賦予其被遺忘權,則可能會影響公眾知情權,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因此有必要做出一定的限制。
第一,公職人員僅應在一定程度上享有被遺忘權。公職人員在執行公務的時候,有些信息是不應該被即時披露的,如果被披露可能造成一定的損失,在這種情況下,公職人員應該享有被遺忘權。但我國憲法規定公民對于公職人員享有批評、建議和申訴、控告、檢舉權,如果公職人員享有被遺忘權則可能侵犯公眾的知情權,公務的透明度也會因此受到影響,因此公職人員享有的被遺忘權應受一定的限制。
第二,重大犯罪行為人和恐怖分子不應當使用被遺忘權。重大犯罪行為人和恐怖分子自帶危險屬性,如果其危險信息被遺忘,在一定程度上會給公眾安全造成一定威脅,為了保護更多數人的利益,因而重大犯罪行為人和恐怖分子不應享有被遺忘權。但若是未成年人犯罪,則應賦予其被遺忘權。未成年人心智尚未成熟,沒有辦法理性判斷自己的行為,其行為被網絡記憶后,可能對未成年人的成長不利,亦讓其難以改過自新,因此未成年人可享有對其犯罪行為的被遺忘權,以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
被遺忘權賦予用戶刪除網絡上不充分,不恰當甚至是過時的信息,通過刪除使得信息“被遺忘”。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想要被刪除掉的信息都應徹底消失在網絡這個時空,被遺忘權只是一個幫助淡化記憶的措施,使這個信息逐漸不被人們所接觸,從而被遺忘。因此被遺忘權所刪除信息的效力應及于網絡上的有關鏈接和頁面,相關的購物記錄、網絡游戲記錄等顯性數據,那些隱性數據,用戶個人不知道的地方存在或者是通過當前技術手段無法找到及刪除的信息并不應強制要求就此刪除[6]。
保護公民的言論自由有其必要性,但也不能讓言論自由成為攻擊他人的工具,因此被遺忘權的行使不應超出必要的限度。
第一,為了維護公共利益的需要,該信息不能被刪除[7]。任何行為都不得與法律、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相抵觸,因而若將被遺忘權引入我國也需要注意維護公共利益。公共利益是社會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出于維護公共利益的需要而拒絕履行刪除義務是抗辯侵害被遺忘權的正當事由。
第二,出于歷史、統計和科學研究的目的,保留該網絡信息是必須的。被遺忘權所刪除的信息中有一項是已經過時的信息,但這些信息在某些方面難免會涉及到一定的歷史信息,因此不應被刪除。有些信息還會涉及到統計和科學研究的需要,這些都是關系到社會發展的需要,也不應被遺忘。社會的發展是需要作出一些犧牲的,因此出于歷史、統計和科學研究的目的,應將其作為被遺忘權的例外條款。
我國目前雖然沒有正式引入被遺忘權,但也有一些相似的規定,如《網絡安全法》中的刪除權,可見我國是有移植被遺忘權法律基礎的,被遺忘權的引入可以更好的填補相關立法的空白。在網絡時代的今天需要有這樣一個權利與日益發展的網絡記憶作一個抗衡,以此保護公民自身的權利。被遺忘權作為個人信息權的一部分可以和其他權利共同促進個人信息的保護,可以改善我國現階段信息泄露肆虐的現狀[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