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霞1,熊梓灼
(1.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成都 610066;2.成都師范學院 圖書館,成都 611130)
揚雄(前53—18),字子云,西漢蜀郡(今四川成都)人,西漢著名學者、文學家,頗負才名。早年因辭賦著稱于世,以《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河東賦》、《解嘲》、《逐貧賦》等名篇傍身。其后文學態度有所轉變,認為辭賦乃“童子雕蟲篆刻”而“壯夫不為”[1]5,繼而投身于哲學和語言學研究,又有《太玄》、《法言》、《方言》等著作流傳后世。除卻卓然的創作才華外,揚雄一生經歷也頗具傳奇色彩,“以文見召”、“草《玄》”、“投閣”等事跡皆出自其身。這樣一位既有獻賦入仕的士大夫情懷,更有閉門著述、不戀名利的文人風骨的傳奇文學家形象,迎合了后世諸多文人的心中訴求,故后世文學作品對其稱引極多。
以唐代詩人為例,在不同時段不同詩人的作品中,皆能找到有關揚雄的稱引,其中尤以杜甫為甚。天寶十年(751),四十歲的杜甫在《秋述》一文中以揚雄自比:“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昔襄陽龐德公,至老不入州府,而揚子云草《玄》寂寞,多為后輩所褻,近似之矣。”[2]6374當時杜甫身患瘧疾、久困長安,倍感冷落寂寞,種種處境與當年閉門“草《玄》”、寂寞自守的揚雄是極為相似的。此外,在杜甫一生所創作的為數不多的賦作中,也可發現揚雄帶來的影響痕跡。不僅部分遣詞用語直接脫胎于揚雄賦作,同時還受到揚雄思慮深遠創作風格的影響。并且二人對賦體文學的態度也有相合之處,早期皆重視賦的頌揚功能,揚雄因為獻賦而取士,杜甫也一度仿效。后來二人卻對賦這種文學表現形式表示出失望之感,揚雄有“童子雕蟲篆刻”而“壯夫不為”[1]5語,杜甫也流露出“詞賦工無益”[2]365意。這個問題,南京大學的李鳳玲在《賦料揚雄敵——談揚雄對杜甫賦作的影響》[3]中有較為詳細地論述。
揚雄對杜甫的影響還體現在杜詩中多對揚雄稱引。據筆者統計,杜甫現存約有二十首詩稱引揚雄,總量居唐代諸家詩人之首。按照其所引形式,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一,直引其名,如“揚雄”、“揚子”、“子云”;其二,與他人并稱,如“揚馬”、“班揚”;其三,以其事跡、著作進行代稱,如“投閣”、“漢閣”、“草《玄》”、“羽獵”。按照其所引內容,大致也可分為兩類:其一,對揚雄人生際遇產生共鳴,具體包括對其以文見召的入仕途徑的向往,以及對其“草《玄》”、“投閣”經歷的感懷;其二,對揚雄文學才華表示認同。分析杜甫詩歌中揚雄的稱引情況及原因,不僅可見不同時期兩位偉大文人間的情感碰撞,同時也可一窺揚雄其人其文在后世的傳播影響及后世文人對他的接受情況。
據《漢書·揚雄傳》記載:“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4]3522揚雄最初因其才名堪比司馬相如而得人引薦,進而受詔入仕以獻《甘泉賦》。其后得以跟隨漢成帝左右,陸續進獻《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等賦作。這種憑借文學才能受到帝王重視從而走上仕途的做法,成為了一種后世文人競相仿效的典范。到了唐代,人才選拔實際也存在著薦舉與科舉兩種并存的形式:“這種與科舉相伴而行的‘薦舉’,是由權貴或公卿巨子在科舉前對某位考生加以揄揚,或向主考官保薦,以人為的主觀因素促成其中舉。還有另一種‘薦舉’,是與科舉相平行的,即在權貴或公卿的薦送下,不經由考試,而朝廷直接錄用人才。朝廷既然廣開薦舉之路,士人必行干謁之事,為了追求功名,不惜奔走權貴之門。當士子在行干謁時,往往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投諸名流顯宦,以期爭得一官半職,這種類似現代的自薦書,即是‘投獻’或‘溫卷’。杜甫之所行干謁,即是在盛唐強大繁榮的時空背景下所激發出來的浪漫想望。”[5]39對于以入仕任道為己任的杜甫來說,科舉入仕之路屢受磨難,天寶六年又遭遇李林甫“野無留才”[6]6346的嘲弄,使得他一度將希望轉寄在效仿揚雄以文入仕的薦舉方法上,開始期望通過干謁走上仕途。這種迫切希望明顯的表露在部分詩歌中,如天寶十三載(754年)所作的《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一詩:
獻納司存雨露邊,地分清切任才賢。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追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云篇。揚雄更有《河東賦》,唯待吹噓送上天。[2]537
此為杜甫贈予田澄之詩,田澄當時任職獻納使兼起居舍人,為當時唐玄宗李隆基身邊近臣。全詩多有奉承之意,不僅極力稱贊田澄德才兼備、被澤蒙庥,最后兩句“揚雄更有《河東賦》,唯待吹噓送上天”更直接借用揚雄向漢成帝進獻《河東賦》一事,表達出自己不遇伯樂之苦,望有朝一日能夠憑借田澄之力得到天子的垂青。
同年,杜甫另有《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一詩,也表達出了類似期許:
方丈三韓外,昆侖萬國西。建標天地闊,詣絕古今迷。氣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門清議眾,儒術大名齊。軒冕羅天闕,琳瑯識介珪。伶官詩必誦,夔樂典猶稽。健筆凌鸚鵡,铦鋒瑩鵜。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通籍逾青瑣,亨衢照紫泥。靈虬傳夕箭,歸馬散霜蹄。能事聞重譯,嘉謨及遠黎。弼諧方一展,班序更何躋。適越空顛躓,游梁竟慘凄。謬知終畫虎,微分是醯雞。萍泛無休日,桃陰想舊蹊。吹噓人所羨,騰躍事仍暌。碧海真難涉,青云不可梯。顧深慚鍛煉,材小辱提攜。檻束哀猿巧,枝驚夜鵲棲。幾時陪羽獵,應指釣璜溪。[2]507
張垍為張說(曾任玄宗朝宰相)之子,兼之又是玄宗女兒寧親公主的駙馬,深得唐玄宗歡心。故該詩通篇贊美了張垍的家世品行和才華能力,從而引發出自己懷才不遇的苦楚,委婉表達希望能夠得到張垍的賞識和推舉。尤其最后兩句:“幾時陪羽獵,應指釣璜溪”,借用了揚雄獻《羽獵賦》的典故。據《漢書·揚雄傳》記載:“其十二月羽獵,雄從……又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4]3540-3541揚雄以文見召,于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曾隨孝成帝參與狩獵活動,并向天子進獻了《羽獵賦》用以諷諫。這一事件正好契合了杜甫當時迫切希望能夠如揚雄一般受到賞識和任用、跟隨天子近旁的內心訴求。
《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兩首詩皆創作于天寶十三載(754),時值安史之亂前夕,朝政昏暗、社會凋敝。此時杜甫已逾不惑之年,客居長安十年之久。才華不被肯定,仕途備受阻隔的同時,家國不幸的種種遭遇也加諸其身,這一切的遭遇使他不得已轉向投贈干謁之路。由此便不難理解此時揚雄對杜甫的意義了,揚雄因才學出眾而被人舉薦,從而受到天子賞識。這種以文見召、獻賦入仕的行為無疑成為了當時杜甫追慕的對象。可見此時杜詩中所稱引的揚雄,是一位值得效法的入仕者,是能夠滿足文人用世抱負的追隨對象。
杜詩中除了效仿揚雄以文入仕外,更多的表達了對揚雄后期“草《玄》”、“投閣”經歷的感懷。“草《玄》”一事本載于《漢書·揚雄傳》:“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4]3566揚雄素來為人沉靜寡欲,不慕富貴。漢哀帝時期,很多人通過依附外戚佞臣獲得了高官厚祿之后,大肆嘲笑揚雄不僅一無所獲,而且創作也有所停滯。但揚雄根本不為所動,依舊清凈自守,僅作《解嘲》以對。又據《漢書·揚雄傳》記載:“王莽時,劉歆、甄豐皆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絕其原以神前事,而豐子尋、歆子棻復獻之。莽誅豐父子,投棻四裔,辭所連及,便收不請。時雄校書天祿閣上,治獄使者來,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從閣上自投下,幾死。莽聞之曰:‘雄素不與事,何故在此?’間請問其故,乃劉棻嘗從雄學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詔勿問。然京師為之語曰:‘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4]3584揚雄一生才華出眾且清凈自守,最后卻依然躲不過政治的牽連,因劉棻“符命”之事無端受辱,從其供職的天祿閣跳下險些喪命,這便是“投閣”一事的來歷。可見縱使早年受到任用,揚雄一生依然充滿艱難坎坷,尤其晚年的遭遇為其染上了凄涼之感。而安史之亂后的杜甫,同樣遭受著仕途失意的打擊,感受著家國淪陷的傷痛,前途坎坷又逢山河昏暗,周遭一切令他心灰意冷,對奸佞進讒之人更是痛恨無比,晚年再逢營救房琯一事觸怒肅宗,終生不得重用,這樣的種種失意、困惑、無奈、悲憤的疊加,與揚雄晚年際遇不謀而合,故杜甫非常善用揚雄之事暗指己身。
于天寶十四載(755)所作的《醉時歌》頗具代表性: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2]410
此時杜甫已困守長安十年,依然得不到任用,現實的黑暗加之自身的失意,憤懣之情再也無法克制,牢騷順勢而發。其中“子云識字終投閣”一句即引用了揚雄“投閣”典故,表面似是安撫自己與友人:以揚雄之才華尚且被逼跳樓,我等遭遇又算得上什么?實際上是借幾百年前大文學家揚雄“投閣”之事,來表露自己懷才不遇的激憤和對黑暗現實的控訴。
至德二年(757)杜甫所作《送楊六判官使西蕃》一詩亦援引了揚雄事典,“子云清自守,今日起為官”[2]890句借揚雄清貧自守、寂寞“草《玄》”的事跡來稱贊了楊六判官為官的清廉,同時還表達出對楊六判官未來仕途的期許。乾元二年(759),杜甫因房琯之事受到牽連被貶華州,此時他的另外兩位友人卻獲得了晉升,于是作了《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一詩表示恭賀,其中“獨慚投漢閣,俱議哭秦庭”[2]1618二句,暗示自己身陷賊中,蒙受冤屈,大有稱道揚雄投閣的操守,恨不與之相隨感。上元二年(760),此時是杜甫來到成都的第二年,因草堂落成,便新作《堂成》一詩,其中直接引“揚雄解嘲”一事入詩:“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2]1926全詩雖然罕見地流露出愉悅之情,然而最后兩句通過否定草堂與揚雄宅的關聯,同時稱自己不愿意再去發泄懷才不遇的憤懣,言雖及此,卻隱隱透著一股落寞和無奈。大歷元年(766),杜甫在《夔府書懷(四十韻)》一詩中再引揚雄“投閣”典:“文園終寂寞,漢閣自磷緇。”[2]4161清代楊倫注此句曰:“言己雖名玷班朝,而臥病峽中,終歸淪落,蓋以蜀中揚馬自方也。”[2]4165指杜甫表面在感嘆清守漢閣卻遭受誣陷的揚雄,實則暗喻了受到外界環境牽連的自己。大歷三年(768)所作《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也用“投閣”之事:“揚子淹投閣,鄒生惜曳裾。”[2]5558仇兆鰲注此句曰:“淹投閣,久于蜀;惜曳裾,不干人。”[2]5564表現出杜甫久困于蜀的境遇。杜甫對揚雄事跡感同身受的體悟,直至其生命的最后階段仍有表現。大歷五年(770),在杜甫的絕筆之作《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一詩中,當其回憶起當年營救房琯的經歷時,再一次引用了揚雄“投閣”之事:“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2]6094暗喻己身蒙受的不白之冤。
可見,隨著安史之亂(755)的爆發,自身坎坷兼之家國不幸,杜甫那顆追逐“以文見召”的心逐漸開始冷卻,詩中不復對于揚雄“獻賦入仕”的向往,取而代之的卻是對揚雄后期“草《玄》”、“投閣”之事的關注。此時揚雄之于杜甫,不再是值得效法的入仕者和能夠滿足文人用世抱負的追隨對象,而成為了惺惺相惜、感同身受的精神慰藉者。杜甫詩歌中屢次引用“草《玄》”、“投閣”的典故,不僅僅是杜甫對揚雄人生際遇的感懷,也是對自己大半生遭際的感傷。揚雄一生經歷與杜甫人生軌跡的契合,無疑成為了杜詩多稱引揚雄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稱引揚雄的約二十首杜詩中,最為常見的類型是在詩歌中肯定揚雄的才華。杜甫歷來對揚雄文學才華持非常明確的認可態度,如《鹿頭山》:
鹿頭何亭亭,是日慰饑渴。連山西南斷,俯見千里豁。游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及茲險阻盡,始喜原野闊。殊方昔三分,霸氣曾間發。天下今一家,云端失雙闕。悠然想揚馬,繼起名硉兀。有文令人傷,何處埋爾骨。紆馀脂膏地,慘澹豪俠窟。仗鉞非老臣,宣風豈專達。冀公柱石姿,論道邦國活。斯人亦何幸,公鎮踰歲月。[2]1886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冬天,杜甫離開同谷前赴成都。在這次行程中,杜甫寫了十二首紀行詩,此詩為其中一首。詩中“悠然想揚馬,繼起名硉兀”,清代仇兆鰲《杜詩詳注》注該句曰:“《華陽國志》:‘司馬相如耀文上京,揚子云齊圣廣淵,斯蓋華岷之靈標,江漢之精華也’。”[7]723將司馬相如與揚雄二人并稱,可知在杜甫心中,揚雄實乃蜀地文人之典范。
其作于廣德元年(763)的《行次鹽亭縣,聊題四韻,奉簡嚴遂州、蓬州兩使君、咨議諸昆季》一詩也吟詠到:“全蜀多名士,嚴家聚德星。”[2]2811此句本自左思《蜀都賦》:“近則江漢炳靈,世載其英。蔚若相如,嚼若君平。王褒暐曄而秀發,揚雄含章而挺生。”[8]448在杜甫看來,蜀地多產文人名士,如司馬相如、嚴君平、王褒等等,揚雄儼然在其列,再度確證了杜甫對揚雄才華地位的肯定。
此外,杜甫還有多首涉對揚雄文采進行稱贊的詩作,往往是通過自比揚雄,或者將他人比作揚雄來表達的。自比揚雄的詩句如《奉寄河南韋尹丈人》(約748—750):“謬慚知薊子,真怯笑揚雄。”[2]161此處杜甫以揚雄獨著《太玄》,清貧自守,卻反被人嘲笑的典故自命,生發出自己不被世人理解、賞識的感嘆。又如《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752):“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2]277仇兆鰲注此句曰:“漢揚雄嘗作《甘泉》等賦,魏曹子建七步成詩,公謂揚雄之賦與己敵體,子建之詩于己相近也。”[7]75杜甫在詩中直言自己的賦作水平能夠與揚雄匹敵,可見其對揚雄賦作水平的肯定。又如《酬高使君相贈》(759):“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2]1904該詩本為杜甫酬和高適所作,末兩句謙稱自己學識有限,不敢像揚雄“草《玄》”一般揮筆著書,但還是可以像司馬相如一般作作賦,充斥著既自謙且自負的情緒,也可通過該句看出杜甫對揚雄哲學著作《太玄》的推崇之情。又如《壯游》(766):“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2]4084該句杜甫借當時文壇名家崔尚、魏啟心二人之口,稱自己才華可與班固、揚雄相匹敵,也從側面表現出對揚雄才華的認同。再如《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768):“視我揚馬間,白首不相棄。”[2]5613杜甫將自己置于揚雄、司馬相如間,直言才華不輸此二人,同樣是在高度肯定了揚雄才華的情況下的一種自夸之辭。上述種種詩句,解釋杜甫以揚雄自比。這無疑是源自杜甫對揚雄的文學作品、哲學著作的雙重肯定,是源自杜甫對揚雄才華的高度贊揚和認可,故由他及己,由己及他,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除去自比,杜詩還常將同時代的其他文人比作揚雄,以夸耀對方的文學造詣。如《陳拾遺故宅》(762):“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2]2703南宋杜詩學者蔡夢弼注此句曰:“子昂蜀人也,生于揚雄、司馬相如之后,時代不同,其名與日月爭輝,固不減于揚馬也。揚馬亦蜀人,故甫言及子昂之平息歟。”[2]2704可見在杜甫眼中,揚雄、司馬相如、陳子昂三位蜀人才華卓越,是可與日月爭輝之人。詩本為稱贊陳子昂而作,卻以揚雄作比,可見揚雄在杜甫心目中的文人標桿地位。又如《八哀詩·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766):“子云窺未遍,方朔諧太枉。”[2]4036明末清初學者朱鶴齡注此句曰:“窺未遍,諧太枉,言虔之學問過于子云之博覽,虔之言異乎方朔之詼諧也。”[2]4040杜甫以揚雄作為博覽群書的典范,將唐代文人鄭虔與之作比,可見在杜甫眼中,揚雄不僅是一位才華縱橫的天才,同時也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學者。又如《夏日楊長寧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得深字韻)》(765或768):“醉酒揚雄宅,升堂子賤琴。”[2]5501明代學者汪瑗注此句曰:“言己與崔,常宴別于楊長寧宅也。揚雄比楊之才,子賤比楊之政。”[2]5501同樣也是杜甫借用揚雄之才以夸耀他人。再如《蘇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記異》(769):“乾坤幾反覆,揚馬宜同時。”[2]5856朝代雖然更迭變遷,但是唐代詩人蘇渙之名可如揚雄、司馬相如一般流傳后世,詩雖是在寫蘇渙之才,卻從側面體現了杜甫對揚雄才名必將流芳百世的由衷信任。
由以上所舉十一首杜詩可見,自杜甫中年時起,其詩歌創作中便開始表露出對揚雄才華的欣賞和認同,直至其去世前所作的《蘇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記異》詩中還在感慨:“乾坤幾反覆,揚馬宜同時。”[2]5856總體而言,杜甫對揚雄才華的肯定態度在其詩歌中貫穿始終,未有明顯變化。
結合前文,杜甫不僅在賦作中對揚雄多有承襲,詩歌中更是常常表現出對揚雄才華的稱贊。而杜甫對揚雄的創作才華認同度之所以如此之高,與其二人相似的文學風格有著密切關系。杜甫對于揚雄的文學創作有句評價非常出名:“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2]6271“沉郁頓挫”這個概念最早其實是被杜甫用于形容揚雄賦作,并以此進行自比的,最后才慢慢演化為評價杜詩的專門用語,被后人視作杜甫最具特色的詩歌風格。由此可見,揚雄的賦作風格大抵與杜甫的詩、賦風格有互通之處。《漢書·揚雄傳》中記載揚雄性格為“默而好深湛之思”[4]3514,這樣的性格特征為其文學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劉歆在給揚雄的《與揚雄書從取方言》中便將其聯系到了文學創作中:“非子云澹雅之才,沈郁之思。不能經年銳精以成此書。良為勤矣!”[9]415可見揚雄這種構思深沉、思慮深遠的文學風格在當時得到了認可。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更多次用類似的表述評價揚雄,《體性》篇:“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10]506正是因為揚雄性情沉靜,所以他的文學創作也顯得含蓄雋永。《神思》篇討論藝術構思時,將揚雄歸為“思之緩”一類:“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揚雄輟翰而驚夢。”[10]494《才略》篇中再次提及:“子云屬意,辭人最深,觀其涯度幽遠,搜選詭麗,而竭才以鉆思,故能理瞻而辭堅矣。”[10]699種種材料證明,無論是揚雄為人,還是其文學創作,都具有一種沉著深遠的魅力。至于常被用來形容杜詩的“沉郁頓挫”四字,也具有與揚雄相通的含義:“‘沉郁’,偏指杜詩思想內容層面的深沉、深厚、郁勃等特征,‘頓挫’,指杜詩藝術形式層面的抑揚頓挫的特色……”[2]6270其中“沉郁”這一特色與揚雄其人其文頗為契合,無疑是杜甫對揚雄文學創作認可的原因之一。
通過上述探析杜詩中對揚雄的稱引現象,可知大致存在兩種情況:其一,杜甫一生中的起落境遇與揚雄生平達到部分重合,故多稱引揚雄之事來表達自身的際遇感懷,現存約9首;其二,杜甫對揚雄的才華學識頗為肯定,因此大部分詩歌稱引皆在對揚雄的文學才華表示認同,現存約11首。
總體來說,杜甫對揚雄人生際遇有頗多共鳴,因此詩中常引揚雄事典:安史之亂(755)前杜甫對揚雄的稱引往往多用“以文見召”、“獻賦入仕”之事,表達其對仕途的渴望;安史之亂(755)后往往多用“草《玄》”、“投閣”之事,表達其對仕途的失望。稱引對象雖然都是揚雄,卻因為杜甫自身境遇的不斷變化,致使稱引內容也隨之發生了改變。而杜甫對揚雄才華的認同是貫穿其詩始終的,這也與二人文學風格的相似性有一定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