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竟一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越公其事》收錄于《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柒)》中,簡文內(nèi)容以記載勾踐滅吳歷史故事為主。該篇首尾兩章殘斷較嚴重,經(jīng)拼綴后,共有竹簡75枚,是現(xiàn)存?zhèn)魇牢墨I所未見的佚篇。勾踐滅吳的故事可見于《國語》《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等傳世典籍中,《越公其事》的出現(xiàn),為勾踐滅吳歷史故事的真實性以及具體情節(jié)提供了新的出土文獻材料。但《越公其事》在用字風格上較為復雜,大量生僻字以及訛字的使用導致文中個別字詞釋義仍存在爭議。鑒于此,筆者對“趕盤(登)于會旨(稽)之山”“男女備”及“今皮(彼)斬新)去亓(其)邦而(毒)”三句進行字詞釋讀和文義梳理。
“迀”
簡1云:
趕盤(登)于會旨(稽)之山,乃史(使)夫(大夫)住(種)行成于吳帀(師),曰:“晷(寡)”。
除殘損簡文外,該句位于《越公其事》篇首,學者們對此句有諸多考釋,爭論主要集中在“趕”字的釋義上。竊以為可以以簡文字形為切入點,結(jié)合訓詁學文字對字音字義考釋的方法,同時以傳世文獻為佐證,再進行討論。
讀“趕”為“迀”者,整理者主張此種說法。李學勤先生舉《說文》:“進也。”《廣韻》:“登也,躋也。”《集韻》又作“趼”。將其義釋為“奔竄”[1]。
讀“趕”為“遷”者,網(wǎng)友ee主張此種說法。他認為“趕”疑讀為“遷”[2]。但未闡述具體緣由。
讀“趕”為“間(閑)”者,簡帛網(wǎng)論壇網(wǎng)友“暮四郎”主張此種說法,將“趕”字意訓為雜廁。簡4的“播棄宗廟,趕(間)在會稽”,意思是播棄宗廟,雜廁在(流落到)會稽山[3]。
讀“趕”為“竄”者,簡帛網(wǎng)論壇網(wǎng)友“苦行僧”主張此種說法。他認為“趕”,應讀為“竄”,訓為隱匿。《國語·越語上》“越王句踐棲于會稽之上”,可以與簡文“趕升于會稽之山”、“趕在會稽”對讀[4]。
讀“趕”為“捍”者,王寧先生主張此種說法。他舉出《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云“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棲于會稽。吳王追而圍之。”以及《越絕書·請糴內(nèi)傳》作“保棲于會稽山上”。將清華簡與傳世文獻對照,確定簡文“趕升”相當于“保棲”,“趕”可能讀為“捍”,又作“捍”、“干”,古訓衛(wèi)也、蔽也、御也,與“保”義類同[5]。蕭旭先生認為王寧先生的理解有誤。《史記·楚世家》:“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zhàn),東北保于陳城。”又《六國表》作“王亡走陳”,“保”、“服(伏)”一音之轉(zhuǎn),當讀為“赴”,字亦音轉(zhuǎn)作“趕”、“報”,其義與《六國年表》、《白起傳》作“走”同,猶言奔走、趨赴。《戰(zhàn)國策·秦策四》、《史記·春申君傳》作“葆”,亦皆讀為“赴”,趨也。《左傳·哀公元年》:“越子以甲楣五千,保于會稽。”即越王勾踐帶領(lǐng)披甲持盾的五千人堅守會稽山。簡文“趕”,應當是“驛(肝)”異體。《說文》:“屏,馬突也。”《淮南子·泛論篇》:“是猶無鏑銜薬策刨而御鼾馬也。”高誘注:“酐馬,突馬也。”驛即奔突義,指的是越王逃到會稽山上[6]。
讀“趕”為“蹇”者,網(wǎng)友汗天山主張此種說法。“趕”,當讀為“蹇”。《說文》:“蹇,跛也。”段注:“《易》曰:蹇,難也。行難謂之蹇。”在簡文中,“蹇”意為行走困難[7]。
今按:整理者“趕”讀為“迀”是,但“趕登”應為動詞同義連用。首先,從字形而言,該字簡文字形作“”,釋作“趕”字無誤。《清華簡·命訓》中出現(xiàn)“迀”字,其簡文作“”,楚簡經(jīng)常出現(xiàn)構(gòu)件“辵”字與“走”字字形通用的情況,如“起”字,在《清華簡(二)·系年》簡98中作“(起)”,而在《清華簡(一)·金滕》簡13中亦作“”。網(wǎng)友ee認為“趕”疑讀為“遷”。“遷”字在《清華簡·系年》簡17中作“”,將“趕”訓為“遷”的例證未見于典籍中,此解于字形也不通。
從語音來看,“趕”字古音屬見母元部,“迀”字古音屬精母元部,二字韻部相同,且見母發(fā)音部位為牙音,精母發(fā)音部位為齒音,發(fā)音部位又相近。《廣雅疏證》曰:“字之聲同聲近者,經(jīng)傳往往假借。”《中國文字》中“中古精母來源之古文字學證據(jù)”里指出:“作為聲旁的那個字可以假借為以之為諧聲偏旁的一系列諧聲字,皮-彼(郭店·緇衣)、破(郭店·語叢四)、跛(上博二·容成氏)、疲(上博五·鮑叔牙)[8]。”“趕”與“迀”皆為形聲字,從干得聲,由此可見,二者可互為通假。
從釋義來看,“趕登”中的“登”,《說文解字》:上車也。引伸之凡上升曰登。可見“趕登”此處描述的是越王勾踐敗北后如何到會稽的一個狀貌。較多學者將該句與傳世文獻《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棲于會稽。吳王追而圍之”以及《越絕書·請糴內(nèi)傳》中“保棲于會稽山上”相對比,認為“趕登”之義必然與“保棲”相同,但從字形、字音來看,將“趕”與“保”聯(lián)系在一起似有不妥。本文簡4“親辱于晷(寡)人之睡(敝邑)。募(寡)人不忍君之武礪(勵)兵甲之鬼(威),料(播)棄宗寧(廟),趕才(在)會旨(稽)。晷(寡)人”,同樣出現(xiàn)了“趕在會稽”之句。此句可理解為大夫種對吳王夫差傳達越王之辭命,描述勾踐播棄宗廟、奔逃到會稽的凄慘境地,以使吳王夫差放松警惕。此二處簡文“趕”字意義應相同,雖然結(jié)合傳世典籍對出土文獻材料字詞、文意的釋讀實有裨益,但若此處訓為“捍衛(wèi)、守護”之意,似乎于文意不通。
綜上,筆者認同整理者李學勤先生讀“趕”為“迀”的看法,但“趕登”應為動詞同義連用,僅是表示越王登上會稽山。簡文當理解為“越王戰(zhàn)敗后攜五千兵馬登上會稽山,于是命令大夫文種去往吳國軍隊。”
簡6云:
于(越)邦,孤亓(其)銜(率)竽(越)庶眚(姓),齊剎(膝)同心,以臣事吳,男女備(服)。蘭(四)方者(諸)侯亓(其)或敢不賓于吳邦?”
學界對此句“備”字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
讀“備”為本字“備”者,王磊先生主張此種說法。訓該字為“充任、充當”的含義。《漢書·王嘉傳》:“幸得充備宰相”,其中的“充備”就是“充當”。“男女備”,就是“兒女充當”的意思。其中男子充當苦役和奴隸,女子充當奴婢和姬妾,表示越王對吳王的卑微和謙讓[9]。
讀“備”為“服”者,蕭旭先生主張此種說法。“備”訓為“服”,充任、充當?shù)囊馑肌1酒?5“乃盟,男女備”,簡 44“越邦備信”,簡 71“孤請成,男女備”,整理者讀“備”為“服”。《國語·吳語》作“孤敢請成,男女服為臣御”,尤其確證,“服”就是同意、服從的含義[6]。
今按“備”應讀為“服”,訓為“順從、降服”之意。“備”讀“服”表順從意可見于楚簡眾多簡文中:
《郭店楚簡·唐虞之道》13云:“雖(夏)用戈,正(征)不備(服)也。”[10]
《上博簡(二)·容成氏》47云:“七邦逨備(服)。”[11]
語法結(jié)構(gòu)方面,若按王磊先生所言將“備”釋為“充任,充當”,句中作及物動詞,“男女備”的語法結(jié)構(gòu)便為“主語+謂語動詞”,而“備”字之后并無其他語法成分,那么越王的兒女充當什么,雖傳世文獻《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文種言曰:“君王亡臣勾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zhí)事:勾踐請為臣,妻為妾。”[12]可提供文意方面的借鑒,但簡文并無字詞提及,憑空臆測,實為不妥。《漢書·王嘉傳》:“幸得充備宰相”,其中的“充備”雖訓為“充當”。但其作及物動詞后接賓語,句法結(jié)構(gòu)完整。“備”同樣作及物動詞在《左傳·昭公三年》:“君若不棄敝邑,而辱使董振擇之,以備嬪嬙,寡人之望也。”[13]中后面也有賓語成分,而簡文中不存在賓語,所以將“備”字作及物動詞于此句語法結(jié)構(gòu)不符。故此處“備”字只可做不及物動詞講。
語音方面,“備”“服”雖今音讀法差異甚大,但二者古音分別在之部和職部,屬于陰入對轉(zhuǎn),古音可通假。
外交辭令通常真率有力,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并著重闡述對方得到的益處。文種所言其實可從政治權(quán)謀方面來理解,對夫差許之以利,使其不要對越國窮追猛打,從而越國得以休養(yǎng)生息。在闡述了對吳國的一系列益處后,文種接而在簡6最后一句說道“蘭(四)方者(諸)侯亓(其)或敢不賓于吳邦”,此處“賓”可訓為“服從,歸順”意,該釋義同樣可見于《國語·楚語上》:“蠻夷戎狄,其不賓也久矣。”韋昭注曰:“賓,服也。”[14]也就是說四方諸侯哪里有敢不歸順吳國,故而簡文前面應該是越王勾踐臣服于吳國,且子女、臣民都對吳國表示順從,其他諸侯國看到越國國君及其親眷子民皆無不順服吳王,從而對吳王同樣產(chǎn)生敬意的連帶效應。
故此句簡文“男女備”可直接釋為“兒女皆對吳國表示順從之心”,可與簡文“以臣事吳”意義互為呼應,同表謙卑之意。
簡14云:
其次,如按整理者所注讀為“篤”表專心不變之意,那么此句當作“如今越國軍隊打了敗仗離開故國卻專心不變”,雖可理解為越國將士忠心護國,但此文后仍提到了越王勾踐為重拾民心、振興國邦而采取的一系列舉措,可見此時軍隊上下之心情在剛吃了敗仗之后并不當是專心不變。同樣羅小虎先生所言作“病”理解為“軍隊離開自己的國家非常疲憊,恐怕會決一死戰(zhàn)。”作此理解文意更為不通,非常疲憊的狀況下決一死戰(zhàn)實屬牽強。
《越公其事》簡文以敘述故事的形式,闡述了勾踐滅吳這段歷史情節(jié)的發(fā)展脈絡。雖然與傳世文獻同樣記載了勾踐滅吳的歷史故事,但是文本內(nèi)容較傳世典籍而言仍然存在較大差異。在對簡文字詞進行釋讀時,除結(jié)合傳世文獻相關(guān)內(nèi)容分析文本外,在字形、語法等方面進行論證,更有助于深入理解文意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