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笛笛 朱振剛
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天津市 300000
《傷寒論》的精華在于其豐富而靈活的辨證論治思維方法,它以六經所系的臟腑經絡、氣血津液的生理功能與病理變化為基礎,結合人體抗病力的強弱、病因的屬性、病勢的進退、緩急等因素,對疾病進行立法處方。書中仲景使用下法指征嚴謹,而少陰篇的少陰三急下一直以來是眾多醫家爭議所在,結合《傷寒來蘇集》,對《傷寒論》中少陰三急下與陽明三急下學習頗有感受,總結余下。
1.1 編次注釋、綱舉目張 柯琴,字韻伯,號似峰,其治學態度嚴謹認真,一絲不茍。著有《傷寒論注》4卷、《傷寒論翼》2卷、《傷寒附翼》2卷,合稱《傷寒來蘇集》8卷。《傷寒論注·自序》[1]說:“嘗謂胸中有萬卷書,筆底無半點塵者,始可著書;胸中無半點塵,日中無半點塵者,才許作古書注疏;夫著書固難,而注疏更難?!彼慈偩V,每經總綱,每篇標證,某經所重方證,某方證之變證等順序,闡述仲圣辨證要領,條理分明。
1.2 大承氣湯急下的注疏[1]三陽惟少陽無承氣,三陰惟少陰有承氣證。蓋少陽為陽樞,陽稍虛,邪便入于陰,故不妄下以虛其陽。少陰為陰樞,陽有架邪。便傷其陰,故宜急下以存其陰。且少陽屬木,邪在少陽。惟畏其克土,故無下證。少陰主水,邪在少陰,更畏有土制,故當急下。蓋真陰不可虛,強陽不可縱也。
(255)發汗不解,腹滿痛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表雖不解,邪甚于里,急當救里,里和而表自解矣。(254)陽明病,發熱汗多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前條若汗多微發熱惡寒者,外未解也,未可與承氣,總為脈遲者言耳。若脈大而不惡寒。蒸蒸發熱、汗多亡陽者,當急下以存津液,而勿以潮熱為拘也。(253)傷寒六七日,目中不了了,睛不和,無表里證,大便難,身微熱者,此為實也。急下之,宜大承氣湯——傷寒七日不愈,陽邪入陰矣。目不了了,目睛不和,何故也?身微熱,是表證已罷,不煩躁,是里證未見,無表里證也。惟不大便為內實,斯必濁邪上升,陽氣閉塞。下之,而濁陰出下竅,清陽走上竅矣。(320)少陰病,得之二三日,口燥咽干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熱淫于內,腎水枯捆,因轉屬陽明,胃火上炎,故口燥咽干。急下之,火歸于坎,津液自升矣。此必有不大便證,若非本有宿食,何得二三日便當急下。(321)少陰病,自利清水,色純青,心下必痛,口干燥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自利而渴者,屬少陰。今自利清水,疑其為寒矣。而利清水時,必心下痛,必口燥舌干,是土燥火炎,脾氣不濡,胃氣反厚,水去而谷不去,故純青也。(322)少陰病,六七日,腹脹不大便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六七日當解不解因轉屬陽明,是藏氣實而不能入,還之于府也。急攻之,所謂已入于府者可下也。
2.1 真實假虛說——大實有羸狀[2]陽明病腑實證是真,少陰病的癥狀是假。其“口燥咽干”易誤為少陰虛火上炎,“自利清水”易誤為少陰陽虛不能攝津,“腹脹”易誤為火不暖土,中虛成痞。故放于少陰篇實為做鑒別診斷用,如陸淵雷、 沈堯封等贊同此觀點。
2.2 中陰溜府說 中陰溜府說出自《靈樞·邪氣臟腑病形論》:“邪入于陰經,則其臟氣實,邪氣入而不能容,故還之于腑,故中陽則溜于經,中陰則溜于腑。”如上文的柯韻伯、錢惶等主張此觀點。但是在各家對于“中陰溜腑”之說又各有差別。陳曉[3]認為“中陽溜經”和“中陰溜腑”包含了從體質、發病、傳變到預防治療較為廣泛的醫理,而且各方而醫理又都有其內在的聯系,總結有三個觀點:表里傳變:指還于與臟相表里的腑;三陰表證:周學?!蹲x醫隨筆·讀傷寒論雜記》/尤在涇《醫學讀書記·寒邪六經俱受不必定其太陽》;三陰病傳陽明:程國彭《醫學心悟·經腑論》/柯韻伯《傷寒論翼·風寒辨惑第四》《傷寒論翼·太陰病解第四》。古代許多醫家如吳謙、張路玉、陳修園等認為此乃少陰津液虧虛或患者陽明素盛,少陰病邪火化,復傳陽明,形成陽明腑實證??马嵅㈠X天來、余無言等醫家認為是少陰病邪由臟出腑,由陰轉陽,提出患者體質素盛,陽氣來復,少陰病邪由臟出腑,復轉陽明,形成陽明腑實證,是疾病向好的方面轉化的表現。如錢天來《傷寒溯源集》曰[4]:“少陰病而至六七日,邪入已深,然少陰每多自利,而反腹脹不大便者,此少陰之邪,復還陽明也”。而尤在涇曰:“然太陰轉陽明,藏邪還腑,為欲愈也……惟少陰則腎邪入胃,而胃實復將消腎,故雖并用下法,而少陰之法,視太陰,厥陰為峻矣”。故而臟邪傳腑病情并非均都是好的轉化。
2.3 伏氣角度說[5]張仲景已經在陽明病篇列述了三急下證,又重復在少陰病篇列述三急下證是有特殊用意的。聯系少陰寒化證也會“自利不渴”的臨床特點,陰虛熱化心煩不眠的黃連阿膠湯證,有水氣仍然兼陰虛的豬苓湯證,少陰陰虛咽痛的豬膚湯證,即以少陰三急下證,與以上諸證一起,顯示少陰“陰氣較少”的氣化特點,提示少陰病的辨證淪治,不但要重視陽虛寒化,重視陽氣外亡;重視陰虛熱化,重視陰液枯竭。體現了《傷寒論》一貫的治療學思想——存津液。
2.4 體質角度說 《靈樞·百病始生》對疾病的產生指出:“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入…此必因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乃客其形。”強調了正氣在發病中的重要性。“少陰病”不僅代表和反映了疾病的性質, 同時它亦包含著病人的體質因素在內。任應秋先生指出“如用大承氣湯,當然應有大承氣湯的癥狀存在,不得仍稱少陰,因此少陰仍應指體質而言”。《醫宗金鑒》中提出“邪至少陰二三日,即口燥咽干者,必其人胃火素盛,腎水素虧,當以大承氣湯,急瀉胃火以救腎水。若復遷延時日,腎水告捷,其陰必亡,雖下無及矣”。王昀等[6]認為少陰三急下證實為少陰體質的病人所患的陽明系統疾病腑實證。張愛平等[7]認為此少陰急下非少陰之邪復傳陽明所致,乃患者少陰素虧、陽明素實為基礎,少陰腎經,水火之臟,邪傷其經,隨人虛實,或從水化以為寒,或從火化以為熱,系少陰化熱之變證,即少陰化熱兼陽明里實證。
2.5 病程角度說 傷寒病程是判定傷寒病證的重要依據,它對病情的發展、轉歸具有重要的意義。以北京中醫藥大學郝萬山教授提出的“七日節律論”[8]為依據,對少陰三急下進行闡釋。鄧亮等[9]認為平素陰虛火旺體質的患少陰病,當病程進行到“二三日”時有提前向陽明病熱化的可能,若患者提前出現了“口燥”“咽干”等陽明火熱傷津的表現,應及時運用性寒峻猛的大承氣湯直折火熱,以保存真陰。
2.6 溫病說 梁華龍[10]認為少陰病的三急下證,并非兼有陽明腑實,既非少陰病轉出陽明,更非陽明病轉入少陰,而是少陰熱化證中的實熱證,是少陰心火亢盛,熱盛傷津,熱傷氣滯,小腸泌別失職,所以見到口干咽燥、腹脹不大便以及下利清水色純青,它是與傷寒、中風截然不同的溫病。其“急下之”正是后世溫病學家“溫病下不厭早”理論的淵源,病機重在熱,是熱極而津傷,陽明三急下證是燥極而津枯,熱是因,燥是果。雖同用大承氣,少陰用之,意在釜底抽薪以泄熱,所以“下不厭早”;陽明用之,旨在蕩滌燥結,所以“下不厭遲”。二者熱和燥的因果關系及側重點不同,疾病的性質不同,疾病發展不同,不能因用承氣湯,而以陽明腑實一概而論。近代醫家胡希恕從熱結旁流角度闡論本病,認為其非少陰病,而是瘟疫。
3.1 形成 少陰三急下證有兩種可能[11]。一是陽明病失治,熱結內盛,耗傷真陰,可成少陰急下證;二是病家素體陰虛,邪熱內傳陽明,陰精更乏,亦極易成少陰急下證。因此少陰急下證的病理實質應該是真實真虛,腸腑燥實,真陰灼傷,腑氣阻滯,土實水竭。少陰三急下證,當以陽明之實與少陰之虛并見,急下方可具有泄熱救陰之意。對于少陰三急下證,各有側重,臨證當相互合參,不可孤立看待,而且可與陽明三急下證互勘,才能全面理解,把握病機,否則容易延誤病機,當攻不攻,或妄投攻下,鑄成大錯。張璐說:“按少陰三急下證, 一屬傳經熱邪亢極, 一屬熱邪傳入胃腑, 一屬溫病發自少陰, 皆刻不容緩之證, 故當急救欲絕之腎水, 與陽明急下三條,同源異流?!钡灿腥苏J為就是一種陽明里實證, 只是所表現的癥狀, 類似少陰病, 即所謂“大實有羸狀”的證候, 歸咎于體質。故陸洲雷指出“少陰病用大承氣湯急下者三條, 其病皆是陽明?!比螒镎J為如用大承氣湯, 當然應有大承氣湯的癥狀存在, 不得仍稱少陰,因此少陰仍應指體質而言。
3.2 對照 陽明三急下證,是從腑病而及于臟;少陰病三急下證,則是臟邪而及于腑。從腑者則言其邪;從臟者則言其正。從而提示醫者,在辨證論治的過程中,既要看到邪氣的一面,也要照顧人體的正氣,應做到扶正與祛邪兼顧。三急下法,祛邪是手段,扶正是目的。于陽明用之,意在救胃津;于少陰用之,意在救腎水。然均須具備燥熱內結之證,又須達到泄熱以保腎陰的結果。所以張仲景在陽明、少陰分別設立急下三證,其用意至深。
秦皇士說:“仲景用急下有六條,陽明經三條,皆救津液,一曰汗多,津越于外;一曰潮熱便結,津竭于內;一曰目睛不和,津竭于上。少陰經三條,皆救腎水,一日真水自竭;一曰木燥水枯;一曰土燥水干?!睆堈穹糩12]認為六急下證既有聯系, 又有區別, 當求異同。同者,腑實與陰耗, 即所謂“土燥水竭”,異者在于前者是由土燥引起水竭,后者是由水竭而致土燥,來路不同而已,故治療均應抓住時機, 切莫坐失良機,后者更應如此。古華勛[13]認為陽明三急下和少陰三急下從病機上來講,兩者都存在土燥和水虧,這是相同之處;其不同之處在于:陽明三急下是以土燥為主導,少陰三急下則以水虧為主導。
我們認定一種概念,常常容易犯的錯誤就是非此即彼、非對即錯,不容許有其他結果。但是事物往往是多面性的。因此思維方法不一,觀察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就有迥異,對于少陰三急下證的看法亦是如此。比如,在(321)“少陰病,自利清水,色純青,心下必痛,口干燥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中的“自利清水,色純青”就有很多注家觀點不一致,有些醫家認為是胃腸熱迫津下注導致的熱結旁流,有些醫家卻認為是肝膽火旺,下乘腎水,膽汁下注,青色屬膽,心下也是膽經循行的部位,故而結合臨床有自己的看法。在這個問題上,不論參何家之注,或者秉承何家之言,一定要結合臨床正確看待這些觀點。因為各家之言有些是以經注經,有些是來自于臨床病例總結的觀點,都各有局限和利弊。我們都應該在臨床實踐中多加積累。
綜合病例學習,個人贊同以體質角度來言少陰三急下證,郝萬山先生曾說,這六個急下證是同一疾病中的不同階段。不管是病人是陰虛體質還是在疾病發展過程中已經演變到“虛”的狀態,我們都應該認識到陽明三急下和少陰三急下都是危重病,都應該提起注意。只是在臨床認識和辨證論治的過程中,更需要結合的是疾病治療過程中的標本輕重緩急,《素問·標本病傳論》:“知標本者,萬舉萬當;不知標本,是謂妄行”,把握好“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間者并行,甚者獨行”等治則,才能更好地在以后的臨床中結合理論深刻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