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天東

2018年12月18日,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王滬寧宣讀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表彰改革開放杰出貢獻人員的決定》。決定指出,黨中央、國務院決定,授予于敏等100名同志改革先鋒稱號,頒授改革先鋒獎章。當念到“程開甲”這個名字的時候,大屏幕上只是出現了他的相片。在此一個月前的11月17日,這位中國科學院院士、“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程開甲,在301醫院病逝,享年101歲。
程開甲,在這個信息高度發達的今天,對于不關心時事的人,或者不是國防與物理學的愛好者來說,這仍然是個陌生的名字,名氣比不上那些人氣小生,即使在23位“兩彈一星元勛”里也不及錢學森、鄧稼先般耳熟能詳。直到近幾年,他的事跡才漸漸被大眾得知。他是我國核武器事業的開拓者之一,我國核試驗科學技術體系的創建者之一,“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國家最高科技獎、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全國科學大會獎獲得者,是曾經核試驗基地副司令員,是中國當之無愧的“核司令”。
1918年8月3日,程開甲出生在江蘇吳江盛澤鎮一個經營紙張生意的“徽商”家庭。祖父程敬齋最大的愿望就是期望家里能出一個讀書做官的人,因此為其取了一個“開甲”的名字,意即“登科及第”。
后來的成長軌跡證明,程開甲沒有辜負祖父的期望。
1937年,程開甲以優異成績考取浙江大學物理系的“公費生”。在這所被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博士譽為“東方劍橋”的大學里,程開甲接受了束星北、王淦昌、陳建功和蘇步青4位教授嚴格的數理學習訓練和科學精神的訓練。
1946年8月,程開甲赴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成為物理學大師波恩教授的學生。1948年,程開甲被授予愛丁堡大學博士學位。在玻恩的推薦下,英國皇家化學工業研究所以年薪750英鎊的優厚待遇聘請程開甲擔任研究員。這是一份很優渥的工作,如果就這樣干下去,程開甲不僅能享受到很高的待遇,甚至在學術上也能繼續深造,或許也能和他的老師一樣獲得諾貝爾獎,名譽全世界。當第一次領到750英鎊的薪水時,程開甲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給堅定支持他出國留學、獨自在國內撫養兩個孩子的夫人高耀珊送件禮物。他來到商店,挑選了一件皮大衣,把支票遞過去結賬時,老板蔑視地打量他,根本不相信黃皮膚的中國人能買得起他店里的商品,還專門打電話向銀行查詢。銀行職員告知,程開甲是英國皇家化工研究所的研究員,老板才將大衣遞給他。
這件事刺痛了程開甲的自尊心。
玻恩對程開甲的研究能力一直很欣賞,曾兩次勸他盡快把家眷接到英國來,但程開甲都沒有答復。
1949年渡江戰役打響前夕,英國的紫石英號在長江水域與解放軍相互炮擊,中傷出逃。“紫石英號事件”讓程開甲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希望,也讓程開甲開始了解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他給家人、同學寫信,詢問國內情況。先他回國的同學胡濟民在回信中告訴他,國家真的有希望了。于是,他決定回國。
1950年,程開甲婉拒玻恩的挽留,放棄英國皇家化工研究所研究員的優厚待遇、科研條件,毅然回到了一窮二白的中國,開啟了他報效祖國的人生之旅。
回國后最初的十年,是日子平靜的十年。他先后任教于浙江大學、南京大學。1960年,一紙命令將程開甲調入北京,任命他為第二機械工業部第九研究所副所長,加入到我國核武器研究的隊伍。
從此,他消失了。就如同所有消失的“兩彈元勛”科學家一樣,他們將自己的生命賭在了西北荒無人跡的荒漠上,從此消失二十余年。程開甲從1963年第一次踏進羅布泊到1984年,一直生活在核試驗基地,為開創中國核武器研究和核試驗事業,傾注了全部心血和才智。
在馬蘭基地廣場的醒目位置,聳立著一塊紅色花崗巖,上面鐫刻著我國核試驗基地第一任司令員張蘊鈺寫給程開甲的一首詩:“核彈試驗賴程君,電子層中做乾坤……戈壁寒暑成大器,眾人尊敬我稱師。”在那個最艱苦的年代,張蘊鈺與程開甲是核試驗的領導者和親歷者,他們共同攜手渡過難關,也因此結下了深刻的友誼。張蘊鈺稱“程開甲是一名純粹的科學家”,而正是因為張蘊鈺的支持,程開甲才能全身心投入科研工作,使核試驗工作順利開展并取得成功。
馬蘭,中國原子城,一個曾經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在這里有一個與世隔絕的營區,聶榮臻元帥為其命名為“紅山”,那里條件艱苦,終年風沙少水,生于江南小鎮的程開甲就這樣來到了這里。作為核試驗開發的領軍人物,程開甲不遺余力地投入到這份事業上。原總裝備部后勤部部長任萬德當時任程開甲的警衛員,據他回憶,程開甲責任心極重,工作起來更是廢寢忘食,為他做的飯常常被“冷遇”,第二天起來看人已經睡著,再看飯卻未動,布滿一層沙子。那段時間,程開甲的腦袋里裝的幾乎全是數據。一次排隊買飯,他把飯票遞給師傅,說:“我給你這個數據,你驗算一下。”站在后面的鄧稼先提醒說:“程教授,這兒是飯堂。”吃飯時,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把筷子倒過來,蘸著碗里的菜湯,在桌子上寫著,思考著。
從1963年第一次進入號稱“死亡之海”的羅布泊到回京工作,程開甲在戈壁灘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1969年,為了核事業,程開甲甚至舉家從秀美的江南搬到了千里荒蕪的戈壁灘。二十多年中,他成功組織指揮了從首次核爆到之后的地面、空中、地下等方式各種類型核試驗三十多次。在此期間,他帶領科技人員建立發展了我國的核爆炸理論,系統闡明了大氣層核爆炸和地下核爆炸過程的物理現象及其產生、發展規律,并在歷次核試驗中不斷驗證完善,成為我國核試驗總體設計、安全論證、測試診斷和效應研究的重要依據。
多年前的一次采訪中,程開甲談起當年周恩來總理請核試驗的開發人員吃飯的事情,談及此已經是耄耋之年的程開甲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豎起大拇指說:“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請我們吃紅燒肉,這就非常高了。”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曾問過鄧稼先“兩彈”研制成功后的獎金問題。鄧稼先告訴他:“獎金20元,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這還是最高級別的獎勵。這就是程開甲所說的“我的目標是一切為了祖國的需要,人生的價值在于奉獻是我的信念。正因為這樣的信念,我才能將精力全部用于我從事的科學研究和事業上”。這是那一代“馬蘭人”的寫照。
人生有妻當如此
張蘊鈺將軍曾深情地說過這樣的話:“你們寫程開甲,一定要寫寫他的夫人。程開甲是個純粹的科學家,除了他的科學研究,什么都不會。他的夫人好得很,沒有她,程開甲就不是現在的程開甲。”
在浙大上學時,曾有人為程開甲介紹對象,但均被其拒絕,只因為他早與高耀珊訂婚。高耀珊與程開甲的結合,雖然是父母包辦,但還有他自己的主見和選擇。程開甲因為工作關系,無法顧及家庭,在家基本上就是個“甩手掌柜”,照顧5個兒女的重擔都落到了高耀珊的肩膀上。
1969年,高耀珊又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了戈壁灘,來到了丈夫的身邊,在研究所家屬“五七大隊”工作。她悉心照料著丈夫,種菜養雞,為程開甲補充營養。她告訴孩子們:“爸爸比我們重要。”
程開甲發自內心地說:“我所做出的每一份成績都有耀珊的一半功勞,而我卻沒有能為她做什么。”幕后英雄成就了兩彈元勛。而和諧幸福的家庭氛圍,也是程開甲健康長壽的有力保障。
1984年,組織考慮到程開甲的年歲已高,把他從戈壁灘調到了北京,擔任原國防科工委科技委常任委員。由于工作職責的變化,他的科研工作也發生變化。一方面,他在抗輻射加固和高功率微波領域努力;另一方面,他為材料科學的發展提出了新的研究思想與方法。
1993年,程開甲與女兒程漱玉開始合作著書《超導機理》。研究中,程開甲在電腦上打出英文書稿,女兒協助做計算和校對,近20萬字的英文專著終于問世。接著,程漱玉又用中文整理出版。程開甲不倦地對材料科學的理論和應用開展創新性研究,建立了程氏“TFD”電子理論,并在一系列的試驗中取得了重要進展。
在多年的工作中,程開甲還帶出一支高水平人才隊伍,培養出10位院士和40多位將軍,取得了豐碩的科技成果。而談起晚年的創新成就,程開甲感慨地說:“我只是希望,我的建議、我的研究,能對我國的武器裝備發展起到作用。”
1960年冬天,程開甲病倒了,不得不中斷工作回到南京養病。為了早日康復回到工作崗位,程開甲想盡辦法,向南京大學物理系魏榮爵教授學習了太極拳和氣功,學會后,太極拳這個愛好陪伴了他的終生。
除了太極拳,程開甲還鐘愛鋼琴和古典樂,這是他在英國時培養起來的愛好。晚年生活中,每當工作遇到困局,程開甲都會聽聽音樂,彈彈鋼琴,在音樂中整理思緒,得到靈感。2018年2月4日,浙江大學校長吳朝暉一行前來拜訪,100歲的程開甲仍然可以背譜彈奏,為母校的校友們彈奏了一首《新年好》。
可以說,勤于動腦的工作性質讓程開甲百歲時仍思維敏捷,廣泛的興趣愛好也讓其身體康健、壽終正寢,這無疑是他的百歲人生的奧秘之一。
2017年中央10臺《大家》欄目組走進程開甲家,為其拍攝了紀錄片。在片尾時年99歲的程開甲在黑板上寫下“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他解釋道:“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表示一個人要努力啊,要成就努力,不是一天的功勞。”回顧百年崢嶸歲月,正是因為日積月累的努力,程開甲才能取得如此成就,不僅成就了我國核事業的發展,也成就了他個人的期頤之年。
“斯人已去,國失大賢”。那簡樸的公寓房,再也不會響起悠揚的鋼琴聲;那塊普通的小黑板,再也不會有著遒勁字體的書寫。但程開甲院士和他們那一代科學家為中國撐起的“核盾牌”,仍將庇護著華夏大地的億萬人民,而他的精神也將激勵著更多的人“創新、拼搏、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