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組詩）

任白

一

這一年，我沒有遠行

寫下這一句

突然驚覺

其實很多年都沒有遠行了

坐飛機十個小時

然后觀光和拍照

還有各色宴飲

在異域留下嘔吐物而不是血淚

沒有長談、沖撞和自我辯難

算不得遠行

沒有在垂死中貼地飛行

沒有在午夜的鏡中清洗血污的虹膜

也算不得遠行

我堅持寫作

酒后或午夜

想象荷爾德林和米沃什

常常感到虛弱

那些熱烈的柴薪

暴雪中的酒杯

在哪里

那些虐戀長旅的游魂

在哪個緯度

那些英雄的面容和臂膀

在海拔多少米高程

是的，我們什么都不缺

愿景和敵人

依然率領愛情

在十七樓培養腎上腺素

培養燒杯里的樂園

直到一個泡沫鼓舞另一個泡沫

去焰火的響聲里過夜

驅逐者被驅逐了

失樂園者也失去榮耀

海灘沙地上的一張人臉

終于被海水抹平

權杖和刀劍

一起沉入水底

現在他們都被釘在墻上了

一些廣告文案

來拓印他們的剪影

假期很甜蜜

衰退很煎熬

地鐵里一幫人在談論股票

還有金價

王冠上暗淡的余暉

在期指里愁腸百轉

但我還是聽見里爾克在深秋囁嚅

那些詩句中古老的敵意

被車輪聲驚嚇

羞怯而又羸弱

犧牲的蠢動被卸載了

免于廣場上訕笑的刑罰

經濟人理性

溫和地笑著

把一份賬單推到你面前

還款日，他說

你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憤怒和屈服

哪一個才是猜對了的暗語

隆隆開啟智慧城市

這時候寫作才是庇護者

每個字都是一個散兵坑

是一間異鄉的客舍

詩人何為

荷爾德林之問

帶著生澀的德國口音

偏執、唐突

但他還是抓住了你的衣領

要帶你去國境線

去地緣沖撞的激憤的山脊

去貧困的隊伍無法抵達的節日市集

去指紋鎖看守的史詩的密室

時間之塵藏起浮雕

而觸摸屏后面的器官已經干縮

可是你仍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花團錦簇的詩學不是很好嗎

語言的盛宴不是能為長夜補妝嗎

你感到自己的口音正在變得古怪

古怪到需要翻譯

需要那些天使投資人

停下來，像醫生那樣打量你

拉著你的手說

沒有萬全之策

如果疼得厲害

你可以大聲喊出來

那樣我和護士

就會聽見

就會召集更多的人

建一座比迪拜塔還要高大的診所

一個新的地標

盛得下所有蛋白質的慌亂

所有傳感器的怕與愛

而晚禱聲就像一片黑紗

從天邊飄來

就要下雨了

那些淚水從遠行中歸來

帶著從炮火中逃逸的硫磺味道

更多的是委屈

是被壓縮成鬼臉的職場記憶

我們的鬼臉

要抵擋更多的鬼臉

一些被冤魂燒焦的訃文

還有數不清的處方箋

對不起，醫生

這里沒有人懂拉丁文

所有古奧艱澀的語言都被限制入境

只有德里達

一位法籍的拆遷辦主任

來和我們一起共事

有時候我們是快樂的

在原住民被趕走之后

我們在夜市上宴飲無度

制服成排地掛在墻上

如同風干的僧侶

就這樣吧

一年將盡

我在夜市上的身影

被日歷曝光

時光都去哪了

我還在原地

詩人何為

僧侶和酒徒何為

穿西裝的銷售經理何為

夜市上逼啤酒嘔吐的蒼白女孩

你欲何為

就這樣吧

在天亮之前

還可以小睡一會兒

去夢里查看賬戶余額

或許夢見去一個地方

搭乘緩慢而又堅定的郵輪

躺在甲板上

四肢癱軟地感到

一種無法逆轉的移動

然后在一個島嶼登陸

陌生的陌生的陌生的島嶼

陌生到可以在海邊的倒影里

孵化珊瑚和白日夢

孵化另一張人臉

然后在落地簽證尚未辦結的時候

在褐色皮膚的海關人員

愉快地露出她的白牙的時候

像記住了前世恩仇的少年一樣

醒來

二

夜半，我被鑲嵌在泡沫似的睡眠里

一些微小的爆裂聲不絕于耳

從云層下面的雷區穿過去

我已經醒了

正在手機通訊錄里踽踽獨行

凌晨來了

世界清冷

如同一只被搬空的冰柜

電機還在低吟

但渴睡的燈光

哀傷地在鏡子里看見自己

灰白的腺體

你的號碼在哪

怎么沒有銅鑄的銘牌掛在腦灰質的夾層里

那幾個我們住過的街區都找遍了

所有房子都被粉刷過

被日夜反復涂抹

那些指示坐標的信箱

都在門前的柵欄旁

示威，大聲呼喊自己的名字

但是你的名字呢

我拼命張開嘴巴

想讓那些熟悉的音節

像六月的雨燕

濕漉漉地尖叫

禮花一樣躥上天空

是啊，我只能指認那是你

是你留下的影子

我翻看日記

很多頁碼都不見了

那場大火把它送還給我的時候

黑蝴蝶的翅膀就在我手上飛舞

正午陽光搭建的金色天帳里

一群遺忘的精靈

浩瀚而又沉默

浩瀚而又沉默

我有些懂了

一些真正的死亡正在降臨

在死之前

每天都在發生

而我將保持安靜

像個真正的智者

懷抱一腔沸騰的淚水

并撫摸那些正在走遠的背影

我試著在云端注冊賬號

刻錄你

你的臉

你哭泣時皮膚和空氣的紋理

你的手指

你無意中觸碰我時若有若無的體溫

你的背影

你被夕陽重新梳理過的發辮

我有些懂了

但還是沒懂

還是用歌聲纏裹慌亂

還是想抵抗

每天到訪的惡靈

它的叱叫和撕咬

它的鹽酸一樣燒灼的凌虐

如果我的搏殺笨拙得像一只白鼠

如果血污的殘肢

在你的目光中瞬間腐朽

請遠離事發現場

難看的死亡是另一場災難

忍住嘔吐，讓胃在痙攣中苦苦修行

如果你來清理

并成為一個古怪的圣徒

我想記住

但硬盤已經燒毀

我想敬禮

但殘臂在你垂危的懷里

三

我不喜歡被稱為詩人

一頂用舊了的桂冠

在廣場上休息

和中年婦女們高聲調笑

她們像是喝多了止咳糖漿的雉雞

興奮地圍著紀念碑打轉

嬉戲，但是內心凄涼得像一塊舊抹布

七色的羽毛在陽光下輕嘆

始亂終棄的青春

只留下一張網

套在臉上

給散漫的脂肪留下好看的花紋

而詩歌沒有離場

還沒有知趣地躲開災難

像預謀邂逅那樣預謀分手

雖然災難多到足以練習

那些應急和恢復的絕技

頑劣的詩句像火星

拍打她們松脆的骨骼

在她們的腰肢上

烙印曖昧的圖章

但是游歷者走遠了

古典詩歌作為他們的足跡

在荒野上指示道路

好像交錯的河網

充滿善意的糾纏

他們從雅典走到亞歷山大

又走到伊斯坦布爾

被海水反復汆燙的星光之下

他們在威尼斯陷入情網

那時的愛情啊

是一項登月計劃

又美又野心勃勃

他們挽著手

臉上熱切而又沉靜

就像勇敢的丹麥王子

準備好了刀劍

去贏取靈長的冠冕

迎接自己對自己的撕扯

生存還是死亡

一個比宇宙還大的迷語

值得賭上性命翻看結局

但是幾個世紀過去了

死亡已經來過無數次

他們穿著制服笑容可掬

向我們的靈魂收稅

直到我們元氣枯竭

直到嚎叫的艾倫

發現念珠少了一半

發現只有痛擊才能找到活細胞

幽閉的藏身之所

那里散落著搖滾歌手遺骨制成的手串

纏住畏懼和游移之手

而歌聲制成的繩索

一直在尋找帆和旗幟

尋找尤利西斯的還鄉路

以及他的上一個航段

是的，故鄉藏匿更多戰亂

那些取笑你傷口和衰老的櫥窗

那些引發戰爭的調笑

都在吐出箴言

從來沒有真正的抵達

沒有，從來就沒有

而塞壬的歌聲

就是最好的獎賞

就是此生的良伴

現在你知道了

詩歌才是港口

才是最后的抵達

一個美妙的浮動船塢

遠離大陸但仍可停靠

那些由詩句燒結而成的琉璃艙室

就像城堡一樣

瞬間涌出無數美麗的女人

帕涅羅帕和安提戈涅

都在其中

更多的你叫不出她們的名字

但每一個都是累世的情人

她們把你抱在懷里

喃喃而歌

而我感到快樂

感到那些歌聲和詩句

在下腹部聚集

一場溫暖的騷亂

徹夜不息

好吧

你唱歌的聲音

跳舞的姿勢

和出門的樣子

和抵港安眠的樣子

都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