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承友,陳曉芳
(遵義師范學院體育學院,貴州遵義563006)
關于“鬼方”一詞在甲骨文、鐘鼎文、《易經》《詩經》《竹書紀年》中都有記載,后人覺得古人對“鬼方”的描述不夠清楚,產生了“鬼方北方說”和“鬼方南方說”。漢唐時期的學者大都認為“鬼方”為遠方、北方國。有學者認為“鬼方”為“方國”,是基于商朝有許多小國都稱“方”而考量的,例如土方、呂方、苦方、龍方、馬方、蜀方、盂方、羌方、周方等?;蛘咧苯泳驼f是西羌的,認為其活動范圍大約在我國的西北地區。“鬼方北方說”的典型代表為揚雄、班固等。①鬼方[EB/OL].[2018-09-10].https://baike.baidu.com/item/%E9%AC%BC%E6%96%B9/803985?F.宋元以降有朱熹等人根據《竹書紀年》記載“武丁三十二祀伐鬼方,次于荊。三十四祀王師克鬼方,氐羌來賓”而另立新說,即“鬼方南方說”,將“鬼方”推定為荊楚西南一帶,有人結合殷周地形圖揣度其范圍大約包括今湖南西北小部分、重慶東南部分、貴州大部和廣西北部、云南東部部分地區。[1]P26但是,“鬼方北方說”則認為“荊”指今陜西境內的荊山。
后世考據學的興起,學者們對“鬼方”研究的興趣空前高漲?!肮矸侥戏秸f”找到了更多支持其觀點的證據?!对娊洝ど添灐贩Q贊殷高宗武丁時大書特書其功績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倍兑捉洝贰ⅰ吨駮o年》、《史記》只記載了武丁討伐“鬼方”且并無討伐荊楚的記載。學者們據此認為史書記載的都應該是武丁開疆辟土中厥功至偉的大事,所以它們記載的都是同一件事,即《詩經》所載武丁討伐“荊楚”之事就是《易經·既濟》所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之事。思想家王夫之在其著作《周易內傳》中也說:“楚人尚鬼,故曰鬼方?!辈亚摹峨x騷·山鬼》,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中的巫山云雨這些宗教祭祀作為楚人好鬼的佐證。
也有“鬼方南方說”的學者談出另外的理由。《史記·楚世家》說陸終有六個兒子,第六個兒子叫季連,“羋姓,楚其后也”。季連被楚國王族尊為始祖。《大戴記·帝紀》稱:“陸終氏娶于鬼方氏?!边h古時代,山川阻隔,交通閉塞,不似后世交通漸趨發達,所以荊楚距“鬼方”不會太遠。故“鬼方”在遙遠的北方不大可能,在荊楚的西南面倒是可能。雖然這里面有神話傳說,但是誰也不敢說中國古代的神話完全是神話。
當然,“鬼方南方說”所提供的理由,“鬼方北方說”大都持有反駁的意見。
國學大師王國維的《鬼方昆夷玁狁考》基本上肯定了“鬼方”在北方這一位置的觀點,并且結合音韻學給以論證,證明“鬼方”、昆夷、玁狁就是后世所說的匈奴,是同一民族的音近異譯,并通過對古文字的研究,認為“鬼方”是“畏方”。王國維的權威地位讓“鬼方北方說”在學術界幾成定論,以后再無撼動者。
筆者經過考證,就“鬼方北方說”存在的一些疑點談一些看法。
關于“鬼”字,“鬼”的甲骨文都成身形,大約有三種形狀,都是一個大腦袋,下面的身子或者正著,或者側著,或者側面跪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根據甲骨文字形的分析解字是“象人身而巨首之異物,以表示與生人有異之鬼?!盵2]P1021《說文解字》言:“人所歸為鬼。”其所本篆字為側身之鬼,所從“厶”,乃后世之增繁。《禮記·祭義》云:“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王國維認為“鬼方”就是“畏方”,是研究了小盂鼎、梁伯戈(又稱鬼方戈)二件青銅器上的“鬼方”銘文,并結合大盂鼎、毛公鼎、者尚盤等青銅器物上的金文中的“畏”字銘文作為旁證而得出的結論。王國維認為,《小盂鼎》的“鬼方”之“鬼”字“從鬼從戈”,《梁伯戈》的“鬼方蠻”之“鬼”字是“從鬼從攴”,“二字不同皆為古文畏字”。并說,《大盂鼎》的“畏天畏”二字上一“畏”字是“從鬼從卜”,下一“畏”字是“從鬼從攴”;《毛公鼎》“敃天疾畏”“敬念王畏”都是“從鬼從
卜”;《者尚盤》之“畏”字“從甶(鬼頭)從攴”?!拔贰弊帧皬墓韽牟贰保安放c攴同音,又攴字之所從,當為攴之省字”。他又說:“而或從卜,在鬼字之右,或從攴,在鬼字之左,或從攴,在鬼頭之下,此古文變化之通例,不礙其為一字也?!辈⒄J為,鬼字“從攴從戈,皆有擊意”。[3]P583-606臺灣學者許進雄編《簡明中國文字學》認為“畏”字如“巫師戴面具扮鬼且持兵器之象,其威力更高,令人畏怕”。[4]P437這樣看來,王國維的分析也不無道理。這不得不讓筆者想起在貴州有一句地方話來,即貴州當地人們鄙夷一個遙遠的、貧窮落后和人煙稀少的地方為“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肮矶即虻盟廊说牡胤健?,這不就是“鬼方”嗎?實際上,在人們的心里鬼不是以打人使人感到害怕的,鬼是以嚇人叫人害怕的。都認為鬼是以打人叫人害怕的,在這一點上王國維先生和貴州人的觀點略同,這是不是佐證了貴州曾是歷史上的“鬼方”呢?因為這句地方話一定是貴州地域上的人們一代又一代的口口相傳流傳下來的文化符號,而筆者從小就出生并生活在毗鄰貴州的蜀中近二十來年,卻從未聽過有如此說法。

“鬼”“畏”“甶”字形溯源
其實,王國維的“鬼方”就是“畏方”的論斷是值得商榷的。首先,王的研究是基于青銅銘文即金文的,而“鬼”“畏”二字都是有甲骨文的,是甲骨文里不同的兩個字。同時,甲骨文也有關于“鬼方”的記載,如前面提到的《庫方二氏所藏甲骨文卜詞》(237)“貞王勿乎婦好往伐鬼方”、《小屯·殷墟文字乙編》(6684)“己酉卜賓鬼方昜亡禍五月”等。甲骨文主要存在于商代,金文主要存在于周代。準確地說,商代末期也存在金文,商代末期的甲骨文與金文是一致的。商代末期金文是早期的金文,以圖像文字為主,寫成文章的少,所以金文的字數都比較少。王國維所依據的大盂鼎、小盂鼎、毛公鼎、梁伯戈、者尚盤等青銅器要以大盂鼎、小盂鼎為早,它們是西周前期康王時代的青銅器,其銘文屬于早期金文,已具有鮮明的金文書風,距離武丁伐鬼方時期的甲骨時代(董作賓以一定的標準把甲骨文劃分為五期,將盤庚至武丁時期作為甲骨文第一期)仍然相去甚遠,大約二百年。在這二百年期間,作為字形固定度極低的早期文字甲骨文、金文,其一字多形的情況必無定數。所以,一個“鬼”字出現很多個字形,是完全可能的。而王國維“鬼”即是“畏”的推理雖然很說得通,但未必就是事實真相。但無論怎樣,它們都與“甶”字有關?!墩f文》曰:“甶,鬼頭也,象形。凡甶之屬皆從甶?!痹S進雄編《簡明中國文字學》稱:“甶,扮鬼神所戴的面具形?!盵4]P431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對“甶”字的解釋為“所斬獲敵國之首也,用為祭品”。[2]P1023因此,“甶”與頭部有關,“鬼”“畏”二字與“甶”即頭部有關,王國維才將“鬼”與“畏”字聯系了起來。王國維“鬼方即是畏方”不成立,就會讓王國維的“鬼方”(文字推演)學說關鍵性斷鏈(如其臆斷“隗”字就是“畏”字等),其北方說也就無立錐之地了。
《竹書紀年》載“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荊”,后人圍繞這個“荊”究竟在什么地方爭論不休。“鬼方北方說”說“荊”指的是陜西境內的荊山,“鬼方南方說”指的是湖北境內的荊山,為此爭論了幾百年。我國境內有五座荊山,但最為出名的是湖北省南漳縣的荊山。一般來說,沒有特別說明,這里的荊山應當指最具代表性的湖北境內的荊山才對?!渡胶=洝ど浇洝ぶ猩浇洝范啻翁峒啊扒G山”,根據文意判斷,書中的“荊山”應當是湖北荊山。古文中的地名但凡說到地名“荊”字,人們的第一反應一定是“荊楚”?!稜栄拧氛f:“漢南曰荊州?!薄渡袝び碡暋酚终f:“荊及衡陽惟荊州?!薄扒G”,指荊山,在今湖北省南漳縣西;“衡”,指衡山,在今湖南衡山縣。荊州是大禹時九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和雍州)之一,劃分的時間是非常久遠了。而“荊”,有時又稱楚國,它是楚國的別稱,也可以連稱“荊楚”。楚國建國于周成王時期,晚于商代武丁時期一百多年。所以《詩經·商頌》說的“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是后代言前代之事,其“荊楚”亦非實指,而是指荊楚方向的地方,那就是除了后來的“荊楚(楚國)”之地,還有“鬼方”。故“鬼方南方說”認為《易經》《竹書紀年》《史記》記載的武丁討伐“鬼方”跟《詩經》記載武丁討伐荊楚是同一件事是站得住腳的。
周朝建國前周人主要活動在陜甘一帶,在殷武丁時代,周成為商的封國,陜甘一帶理所當然成為周人的勢力范圍。國學大師錢穆在《國史大綱》中也持這樣的觀點:“若以安陽為中心,安陽至豐鎬之距離為半徑,畫一圓周,約略可以想像殷王室政治勢力圈之大概?!盵5]P33今甘肅慶陽、陜西延安等地區自認為該地區是遠古“鬼方”,慶陽有周先祖不窋的陵墓——周祖陵。如前文提到的武丁伐“鬼方”,豈不是成了武丁討伐的地點是其封地周嗎?還是周人沒有肅清“鬼方”之敵而與其混居一地?這顯然不符合邏輯,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來說說殷武丁伐鬼方和《小盂鼎》記載的西周盂攻打鬼方的事情。
大盂鼎和小盂鼎都是道光年間在陜西岐山呂村一帶先后發現的西周青銅器。大盂鼎的書法藝術價值早已得到書法金石愛好者的頂禮膜拜,而小盂鼎因為其離奇失蹤太早而不為人們熟悉,只遺留下一紙由于器身殘泐而模糊不清的拓本。但是小盂鼎銘文記載了西周重大的歷史事件,其歷史價值跟隨人們的研究進程而顯得尤為重要。
《大盂鼎》記載的是康王對貴族盂的策命與賞賜等方面的事跡,而《小盂鼎》記載了盂率領西周軍隊與“鬼方”的戰爭,有西周軍攻打勝利取得戰利品以及商王對盂賞賜的記載,事件大約發生在康王抑或昭王時期。小盂鼎記載的歷史事件發生在什么地方呢?這又得牽涉到“鬼方”在什么地方的問題。西周定都鎬京(今陜西西安市西),由武王姬發建立。成王五年,始建東都成周洛邑;公元前770年(平王元年),平王遷都洛邑(今河南洛陽)。這就是說康王抑或昭王時期,西周的都城仍在鎬京。大、小盂鼎出土在岐山呂村,周人曾一度遷至渭河流域岐山以南的周原,這也是周字的淵源。岐山離鎬京很近,盂征戰勝利“班師回朝”鑄鼎紀念最后深埋于此地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鬼方北方說成立,“鬼方”之敵與鎬京近在咫尺,已直接對鎬京構成威脅。成王、康王時期,西周的國力空前強盛,史稱成康之治。按理說西北一帶陜甘地區是西周的“老巢”,是其“核心勢力范圍”,“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可能有“鬼方”之敵在此囂張,即使是到了個別學者認為的小盂鼎可能鑄造在昭王時代,也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鬼方北方說”認為甲骨卜辭載“鬼方易”是指“鬼方”向遠方逃走或遷走之意。不知道“鬼方易”出自哪一片甲骨,但是關于“易”字,根本就沒有“逃走、遷走”的義項。倒是《小屯·殷墟文字甲編》(3343)和《小屯村·殷墟文字乙編》(6684)都有“鬼方昜”的相關記載?!墩f文》言:“易,蜥易,蝘蜓,守宮也。象形。”徐中舒認為《說文》所說形義皆不確,并說“易”字原字像兩酒器傾注之形,故會“賜與”之義,引伸之而有“更易”之義,現在的字形是截取部分而成。[2]P1063《說文》稱:“昜,開也。從日、一、勿。一曰飛揚,一曰長也。一曰強者眾貌?!薄皶[”字會意字,許進雄編《簡明中國文字學》認為“有太陽高升標桿以上位置”的意思。[4]P304無論怎樣,兩字有本質上的區別。“鬼方北方說”并說經考古發掘研究,已證明“鬼方”最后遷到了南西伯利亞東起貝加爾湖西至巴爾喀什湖一帶??墒强脊虐l掘的大多是為數不多的青銅器和一些城墻,但是沒有關鍵性的文字類文物出土,很難支撐其觀點。
梁伯戈是國學大師王國維最鐘愛的四件寶貝(虢季子白盤、梁伯戈 、不期敦、兮甲盤)之一,大約鑄造于春秋早期,是梁伯征伐“鬼方”時所作之戈。戈正反兩面均有小字,一面為“梁伯作宮行元用”,一面為“抑鬼方蠻□般□”共十四個字。這“鬼方蠻”,指的是哪里的人?《說文》曰:“蠻,南蠻,蛇種?!迸f時指稱我國南方少數民族。《禮記·王制》說:“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苯粤衅渲小.斎?,“蠻”古時也泛稱我國四方邊遠少數民族?!渡袝び碡暋吩疲骸拔灏倮锘姆倮镄U,二百里流?!薄靶U”的兩個意思來解讀“鬼方蠻”都說得通,前一個意思更加明確,直指所向之敵,后一個意思所指范圍就顯得寬泛而模糊。基于后一個意思,為什么不說成“鬼方夷”或者“鬼方戎”什么的?難道這是歷史的巧合?這值得深思。既然梁伯戈是梁伯征討“鬼方”所鑄造的戈,那么其上銘文所指向的敵人應該是非常明確的,非此即彼,不容含糊。所以,“鬼方蠻”應指荊楚西南面的少數民族才較為合理。實際上,“鬼方蠻”、“荊蠻”都應是殷周時期以來歷史上對荊楚及其西南面的“鬼方”這一地域的少數民族的蔑稱。
綜上所述,“鬼方”這個“鬼地方”究竟在什么地方,還是“鬼方南方說”較為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