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開周
歐陽修很勵志。
他3歲之前,父親就死了,母親無依無靠,帶著他千里迢迢投奔叔父。那時候,歐陽修的叔父正在湖北隨州當一個八品小官,工資不高,勉力幫扶,把他們母子安頓在隨州,除了定期資助一些生活費,還隔三差五派人送去衣服和糧食。
不到兩年,叔父調離湖北,去四川做官,歐陽修母子留在隨州,生活更加清苦。估計很多人都聽說過這個故事:歐陽修小時候跟母親學寫字,買不起紙筆,只能用蘆葦稈兒在泥地上寫,就像幾千年前的蘇美爾人在泥版上刻字那樣。
除了買不起筆,歐陽修還買不起書,他要讀孔孟經典,得去鄰居家借抄。隨州城南有一戶姓李的人家,家資富饒,藏書豐富,歐陽修經常去這戶人家的書房里蹭書看。他蹭到一部《韓昌黎文集》,越讀越喜愛,照著韓愈的風格仿寫一篇,寄給了叔父。叔父贊嘆道:“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這孩子真是神童啊,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從此叔父開始加大力度資助歐陽修母子,使歐陽修得以安心讀書。
17歲那年,歐陽修去考舉人,落榜了。他不氣餒,20歲再入考場,中了。21歲進京考進士,又落榜。他回到湖北,一邊繼續苦讀,一邊拜訪當地官員和文壇大腕。在漢陽,他遇到翰林學士胥偃。胥偃欣賞他的文采和努力,收他為門生,并供他讀書。
23歲那年,歐陽修在胥偃幫助下進入最高學府國子監就讀,次年以國子生身份再次考進士,這回順利過關,禮部考試得了第一,殿試成績排在第十四。然后他又參加公務員選拔考試(時稱“關試”),又一次順利過關,被朝廷授予九品官銜(唐宋兩朝進士初入官場,一般都是九品),充任“西京留守推官”,也就是去西京洛陽為市長當助理。
25歲那年,歐陽修正式去洛陽上班,與同僚梅堯臣結為生死之交。同樣也是在這一年,恩師胥偃將女兒嫁給了他,那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歐陽修一生娶過三任妻子(不包括小妾),第一任妻子胥氏給他生下一個兒子,沒等兒子滿月就病死了;第二任妻子楊氏是大臣楊大雅的女兒,過門后不久死于難產;第三任妻子是大臣薛奎的女兒,一直活到73歲,比歐陽修還長壽。
第二任妻子去世之前,歐陽修仕途順利,從將仕郎到承奉郎,從承奉郎到宣德郎,相當于從市長助理到省長助理(時稱“節度掌書記”),從省長助理到監察御史,一級一級往上升。但他與大臣范仲淹走得太近,得罪了另一個大臣高若訥。范仲淹被貶時,他受牽連,被下放到四川某偏僻小縣當縣令。
31歲那年,歐陽修與第三任妻子成婚,在岳父薛奎的幫助下,重回京城做官。他人品端方,文筆華美,思路開闊,個人形象也好,大個子,大胡子,文人武相,符合北宋前期的主流審美,所以很受皇帝喜愛,在仕途上再次一路飆升,幾年后就做到了“龍圖閣直學士”和“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還被授予子爵封號。
但是好景不長,歐陽修的仕途就像他的婚姻和幼年經歷一樣坎坷,39歲那年,他又一次被降級。根究原因,這次是因為他的親戚。

歐陽修畫像。(李云中 / 繪)
歐陽修有一個妹妹,嫁給了一個名叫張龜正的人。歐陽修28歲時,妹夫張龜正病逝,妹妹成了寡婦,帶著7歲的女兒來投奔,他理所當然要擔負起照顧妹妹和外甥女的責任。后來外甥女長大,歐陽修讓她嫁給了自己的遠房侄子歐陽晟。但這個外甥女不太檢點,婚后與男仆通奸(一說是與撐船的艄公通奸)。
歐陽晟得知消息,怒不可遏,當即去開封府報案。按照古代中國的法律,已婚婦女與人通奸堪稱大罪,而這個外甥女為了減輕罪行,胡亂攀咬(一說是在歐陽修政敵授意下攀咬的,詳見王铚《默記》),竟說自己出嫁前曾經被歐陽修騷擾過。
案子涉及大臣,關乎到朝廷臉面,開封府的法官不敢獨自審理,向皇帝報告。皇帝聽了也是瞠目結舌,命令臣子和親信太監仔細調查,結果發現完全沒有這回事兒,歐陽修根本不可能騷擾外甥女。但是歐陽修的政敵不依不饒,繼續調查,還真查出了一條罪證:當年歐陽修的妹妹去投奔時,帶有一筆豐厚的嫁妝。按宋朝法律,已婚婦女如無通奸和忤逆等罪,那么在離異之時或者夫亡以后,可以將自己的嫁妝從夫家帶走,任何人不得阻攔和私占??墒菤W陽修撫養妹妹和外甥女多年,將她們視為家人,將她們帶來的嫁妝也當成了自家的財產,曾經用這筆嫁妝買過一塊田地。
開封地勢低洼,夏天下暴雨,大水漫入歐陽修的屋子,青蛙在鍋灶下面鳴叫,小日子那叫一個慘。
性騷擾的罪名是子虛烏有,侵吞嫁妝的事情卻是鐵證如山,皇帝一生氣,把歐陽修下放到滁州當市長去了。歐陽修在滁州很郁悶,借酒消愁,于是就有了那篇膾炙人口的《醉翁亭記》。
降級歸降級,如果我們從頭再看歐陽修的前半生,他仍然稱得上“勵志男”三個字——作為單親家庭里長大的苦孩子,小時候學習條件那么艱苦,他居然能中舉人、中進士、做京官、做地方官,絕對勵志。
但歐陽修很可能不這么想,他受到了嚴重打擊。罷官,他不怕;清貧,更不怕。真正讓他郁悶的是,他居官清廉,剛正不阿,一心只想為朝廷做事,為百姓造福,卻引來那么多政敵打擊他;他辛苦撫養外甥女那么多年,外甥女居然誣告他。
從此,歐陽修萌生了退意,想要平平安安地退出官場,像陶淵明那樣去隱居。
隱居是需要住所的,但歐陽修沒有屬于自己的住所。幼年時在湖北隨州居住,那里的房子屬于叔父;青年時在河南洛陽工作,那里的房子屬于衙門;后來調到開封做京官,一直在東郊租住民房。開封地勢低洼,夏天下暴雨,大水漫入歐陽修的屋子,青蛙在鍋灶下面鳴叫,小日子那叫一個慘(參見歐陽修長詩《答梅圣俞大雨見寄》);再后來被下放到滁州、亳州、潁州等地當市長,也只能住在衙門里。
至少從44歲那年起,歐陽修就決心買房,留待辭官隱居。他喜歡潁州西湖的風景,每次路過,必去打聽房價。他與好友梅堯臣約定,一起在潁州買房買地,房子用來住,田地用來出租,不過這需要一大筆開銷,只能慢慢積攢。
宋朝高薪養廉,中上層官員的俸祿和福利之高在中國歷史上堪稱空前絕后,但是歐陽修買房卻捉襟見肘。第一,他居官清廉,從來不占公家和老百姓的便宜。他曾經寫信告誡做了官的第十二個堂侄:“汝于官下宜守廉,何得買官下物?吾在官所,除飲食物外,不曾買一物,汝可觀此為戒也。”他嚴守一個規矩:無論在哪兒做官,都不能購買那里的貴重物品,否則就有可能走上變相受賄的邪路。
第二,歐陽修的家族情結非常濃厚,他吃過苦,不愿族中晚輩像他那樣吃苦,自從做官之后,就竭力資助江西老家十幾個同族兄弟及其后人讀書上進,留給自己的俸祿少之又少。
歐陽修《思穎詩》序云:“忽忽七八年間,歸潁之志雖未遑也,然未嘗一日少忘焉。故其詩曰:乞身當及強健時,顧我蹉跎已衰老。蓋嘆前言之未踐也,時年五十有二?!?4歲時計劃在潁州買房,52歲時尚未達成愿望。此時他已經升任翰林學士、龍圖閣學士、知制誥、知開封府,而且已是侯爵,屬于舉足輕重的高官。
歐陽修最后有沒有買房呢?確實買了。暫時還不清楚他在潁州買房的確切時間,只知道公元1067年,他在京師開封給留居潁州的大兒子歐陽發寫過一封家書,大意是給孫女看病如果缺錢的話,“但于房錢內取”。包括其他開銷,“但于房錢內隨多少取使,不須先來問也”。這說明歐陽修不僅買了房,而且還在對外出租,否則不可能讓兒子用“房錢”貼補家用。宋朝俗語所說“房錢”“房價”,指的都是房租,而不是購房款或者售房款。
公元1071年,歐陽修在給兒子的另一封家書中寫道:“汝書言待蓋草堂并庵,此不急之務,不是汝去時議定且只修房,錢緊急,因何又卻及此?吾此書到,切更勿議蓋也。錢緊急處,千萬千萬?!弊鎸O三代同堂,人口越來越多,房子不夠住了,兒子想擴建,被歐陽修勸阻,因為“錢緊急”。
一年后,歐陽修離開人世,享年6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