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偉
中國傳統音韻學有古音學(先秦韻文和諧聲字)、今音學(《切韻》)、等韻學(唐宋韻圖)、北音學(《中原音韻》)四個門類。要從時代來分,就是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三大分支。統而言之,都屬于古音研究的范圍。而包括普通話和各大方言在內的現代漢語,其語音面貌不在傳統古音的研究視野之內。
說到某門學科的研究傳統,不外乎三個層面:觀念、材料、方法。古音研究的傳統觀念是經世致用,傳統材料是歷代古書,傳統方法是文獻考證。一言以蔽之,從讀經、解經到明義。《說文》《白虎通》《釋名》里的譬況、合音、聲訓、讀若,是為代表。東漢以后的“西域”之學傳人,傳統被打破了。反切注音、四聲的發明、永明“聲病說”、近體律詩,無一不受梵文的影響。中唐以降的三十六字母、韻圖等記錄漢字字音的形式,同樣是“肇自西域,遠播中土”。
發端于南宋、興盛在清代的古音學,基本上擺脫了經學的樊籬,而逐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明代陳第說:“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短短十六字,鑿破鴻蒙。一切都在變,語言也不例外,今人讀《詩經》,不能因為讀起來不押韻而認為古人用韻不嚴。顧炎武是清代古音學的開山鼻祖,完成了《音論》三卷、《詩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古音表》二卷,而且用“離析唐韻”的方法來分析中古韻類和上古韻部的對應關系,和西方的結構主義方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一文中說:“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在歷史上,西洋這三百年的自然科學都是這種方法的成績;中國這三百年的樸學也都是這種方法的結果。顧炎武、閻若璩的方法,同伽利略、牛頓的方法,是一樣的:他們都能把他們的學說建筑在證據之上。”但是,“顧氏、閻氏的材料全是文字的,伽利略一班人的材料全是實物的。……文字的材料是死的,故考證學只能跟著材料走,雖然不能不搜求材料,卻不能捏造材料。……紙上的材料只能產生考據的方法;考據的方法只是被動的運動材料。自然科學的材料卻可以產生實驗的方法;實驗便不受現成材料的拘束,可以隨意創造平常不可得見的情境,逼拶出新結果來”。胡適在當時鼓吹民主與科學,對清代學術的評價既中肯,也有偏頗。清代樸學的成就絕不僅僅限于《皇清經解》而已。只不過,材料決定方法,清儒所見有限,在方法上不能再突破,勢所必然。
十九世紀末以來有“五大發現”:一、殷墟甲骨文字,二、敦煌、塞上及西域簡牘,三、敦煌千佛洞的六朝唐人寫卷,四、內閣大庫的書籍檔案,五、中國境內的古外族遺文(詳參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這五項新材料,對音韻研究皆有不同程度的貢獻。如甲骨文中所見諧聲字、西漢簡牘所見通假字可用來考證周秦兩漢音韻,敦煌所見唐人韻書殘卷可用來考訂六朝隋唐聲韻。清廷內府藏《切韻》,尤其是迄今唯一的全帙宋跋本,豐富了學界對中古韻書的認識。西夏國書、契丹小字、八思巴字等外族古文字古文獻,則為宋元遼金時期北方漢語音韻研究提供了標音性的材料。總的來說,以上所列,仍然屬于歷史文獻材料考證的范疇。就研究方法而言,晚清民國至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的音韻學在歷史比較、譯音對勘、詞族比較、語音實驗等方面都有可圈點之處。
歷史比較語言學于十九世紀中后期在歐洲興起,是語言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標志;語音演變無一例外是其基本信條。在方法上強調對一組語言進行比較,尋求語音對應規律。法國語言學家梅耶說:“比較研究是語言學家用來建立語言史唯一有效的工具。”在材料上強調現實語言而不是古代文獻的重要性,而忽略口語形式。歷史比較法在十九世紀的西方成就輝煌,比如著名的兒童文學家格林兄弟提出了印歐語重要的輔音變化規律,我們稱它為“格林定律”。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hnard Karlgren)將歷史比較法用于漢語中古音韻的研究,著成《中國音韻學研究》,原書為法文版,當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打破了只出專書、不出譯著的規矩,由趙元任、李方桂、羅常培合譯成中文,于一九四〇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該書甫一問世,便在國際漢學界和國內知識界引起了轟動,亦成為中國現代語言學的標志性著作。高氏占有新材料(現代方言)、懂得新方法(歷史比較),其學術影響無疑超越了清代樸學。
被譽為“漢語語言學之父”的趙元任,于一九二七年十月開始進行吳語方言的調查研究,并于次年出版《現代吳語的研究》一書。該書列出了三十三個方言點,而高本漢的《音韻》“方言字匯”部分,恰好也是三十三個點(其中包括了日譯漢音、朝鮮漢音、安南漢音),這種巧合恐怕是有意為之。非漢語方面,李方桂的侗傣語,王靜如的西夏文,聞宥的羌語,張琨的苗瑤語,李霖燦的麼些(納西)文,馬學良、袁家驊和高華年的倮倮(彝)語,羅常培的擺夷語(布依語)等,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西南邊疆少數民族語文方面的杰出研究。其中大部分學者都有中研院史語所的背景,既收集一手材料,又熟習現代學術的技術與方法,篳路藍縷,均有開創之功。
二十世紀伊始,貝利(H.W.Bailey)、勞費爾(B.Laufer)、沙畹(E.chavannes)、伯希和(Paul Pelliot)、卜弼德(P.A.Boodberg)等西方漢學家都曾撰文討論過中國古書里諸如“突厥”、“吐谷渾”、“拓跋”(桃花石)、“撐犁”(天)、“絲”等專名的漢文寫法,或是它們在外語中的對音問題,其中伯希和貢獻尤著。他憑借其對古代西域各種外族遺文的熟稔和深厚廣博的語文學知識,在這一領域開疆拓土。正如評論者路易·勒努所說:“如果人們想由此而說伯希和從未描述過一種語言狀態,那么他就不是一名真正的語言學家。伯希和非常注重對音問題,他覺得,唯有一種嚴格的對音體系,尤其是那些專用名詞或外來詞的漢文對音,才可以使人確定在借鑒方面的詞匯銜接之真相,而歷史的銜接卻要依靠語言的銜接。他在此問題上也成為一代語音學家和語言學家們的首倡者和先驅。”
作為“超級東方學家”,伯希和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對粟特語、突厥語、吐火羅語、怯盧文、回鶻文、梵文、藏文、阿拉伯文等中亞古代語文的考證上,并沒有太多顧及古漢語音韻的研究。但也有《論古漢語音韻學》(Sur la phonétique du chinois ancien)等討論古音的未刊著作。伯希和、馬伯樂(Henri Maspero)的杰出工作,對當時正在撰寫博士論文的高本漢造成了巨大壓力,逼得他拼命加快工作的進度。得知伯希和放棄開設古漢語語音學課程,而且因戰爭不能擔任他的論文答辯主考官后,高本漢為之雀躍不已。
限于域外語文材料所見,國內學者在對音方面的研究就比較零星了。曾在歐洲受過系統學術訓練的陳寅恪寫過《五胡問題及其他》一文,言及怯盧文Cinstan為“震旦”的對音,又說羯語“萬”字讀Tman當借自漢語。可見,非了解中文、外語兩面者不能為此文。真正有意識運用外語譯音來做古音研究的,當屬俄國漢學家鋼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的《音譯梵書與中國古音》。鋼文指出:“研究各時代的漢字如何讀法,有三個重要的材料來源。第一,中國各種方言里與日本安南朝鮮文里漢字讀音的比較研究;第二,古字典(《唐韻》之類)里用反切表示漢字的讀法,古韻表可以考見韻母的分類;第三,中國字在外國文里的譯音,與外國字在中國文里的譯音。”這里的第一、第三點,都關乎譯音。鋼氏利用他收集的法天、梵贊諸僧的梵文密咒(Mantras)的漢字譯音,印證了高本漢關于《切韻》的構擬,這一觀察角度是前人研究中古音時未曾措意的。因此胡適親自將其翻譯成中文,介紹給國內學界,由此還引起了一番古音大討論。隨后汪榮寶《歌戈魚虞模古讀考》也是廣采梵漢對音,兼及《史記》《漢書》至唐宋史籍所見外國專名之譯音、日本漢音等,提出:“讀歌戈收[a]者,唐宋以上之音,讀魚虞模收[a]者,魏晉以上之音。南山可移,此案必不可改。”王靜如、羅常培則在西夏文、漢藏等譯音方面成績斐然。
古漢語中有大量音近義同的詞,諸如“解懈”“見現”之類,是為同源詞(或稱“同族詞”)。北宋賈昌朝有感于“先儒之學,傳授異同。大抵古字不繁,率多假借,故一字之文、音、詁殊別者眾,當為辨析”,作《群經音辨》。雖然該書不是專門探討漢字音義關聯的專著,分類也不盡合理,但在詞源學方面有椎輪之功。現代學術史上兩位必須提及的詞源學大家是中國的楊樹達和上文已經說到的高本漢。楊氏曾留學日本,有深厚的舊學根柢,又深受新學影響。楊氏自謂:“我研究文字學的方法,是受了歐洲文字語源學(Etymology)的影響的。”他在文字訓詁學方面的研究,充分發揮“因聲求義”,由聲音的聯系推求不同字在詞義上的關系,進而建立詞族。漢語里聲韻上有聯系的字,除了同聲符的諧聲字(“工江”之類),還有假借字(“其箕”之類)、轉注字(“考老”之類),而另外一大宗就是同族詞了。楊氏在這方面的研究,大都匯于《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積微居小學述林》之中。高本漢于一九二六年完成了漢語中古音領域的名山之作《中國音韻學研究》后,開始向上古音領域進軍。其中“Word Familiesin Chinese”(漢語詞類)一文原在《遠東博物館集刊》(BMFEA)發表,后由張世祿先生譯成中文,一九三七年由商務印書館刊行。高氏認為:一、上古音的研究是漢藏比較語言學的前期準備工作;二、不能直接將適用于分析型的印歐系語言的歷史比較法直接照搬來研究孤立型的漢藏系語言,而應該注重詞族,即對音義相通的同源詞的搜集、整理。
楊、高二人的研究方法都很科學,但實有不同。楊樹達先生在一九五二年八月十二日的日記中,談及其《述林》一書交當時中國科學院審查后的反饋意見,申明了自己研究語源學的方法,歸結起來有五點:第一,受歐洲近現代研究方法之影響;第二,既重《說文》,亦重清代學者的注解;第三,強調廣征語料,不排斥現代語言;第四,重視甲金文字;第五,強調形義密合,從浩瀚古書中發現字詞的音義聯系。高本漢受過西方現代學術的訓練,雖然研究范圍廣涉音韻學、方言學、詞典學、文獻學、考古學、文學、藝術與宗教等,但其主業無疑是音韻學。高氏的立場是“要研究中國的語源學,勢必至于進入印度支那比較語言學的范圍”。
從楊樹達的日記來看,他與高本漢于上世紀三十年代時相過從,且互通文字。如:
四月六日。訪胡適之,見告瑞典高本漢近著《詩經研究》,論及《老子》,稱余《老子古義》之美,容當假與余讀之。十一月八日。高本漢寄贈論文二篇:一為《詩經古韻》,即前某君見示者;一為紀念蔡元培作者。(一九三三年)
十一月二十三日。瑞典高本漢寄所著《中國語語族》論文來。十二月三日。高本漢屢贈其著作,以《古聲韻討論集》及《形聲字聲中有義略證》、《釋旒》以下十一篇寄贈答之。(一九三四年)
二月十九日。瑞典高本漢寄所著論文四冊來。中有《古銅器所見之殷周》一首,景印鼎彝甚多。(一九三六年)楊、高二人都比較重視對方的研究成果。作為中西方詞源學研究的大家,堪稱佳話。
國內學界對于高本漢的《中國音韻學研究》,往往嘆服其在音韻史文獻考證和現代方言歷史比較方面的驚人成就,但該書其實還有一卷“現代方言的描寫語音學”,高氏指出了一些可以用于語音分析的實驗儀器。高氏說:
我現在所想做的是一個打粗樣的工作,就是在沒有人到過的樹林子去做第一次開荒的麻煩工作,這在印歐語言里是已經早有人做過的了。這種工作得要盡量研究很多中國方言的最重要的音韻特質。雖然要把所有實驗語言學的方法都應用到那么大的一個范圍里去探討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事,但是這種工作至少也必須有個一致的方法,并且,在可能范圍之內,還得有一個深切而又不太瑣碎的語言學所需要的準確度。
高氏指出了幾件重要的事實。第一,印歐語的語音實驗已成氣候,但漢語及其方言的語音學研究尚待開展;第二,實驗語言學研究的最佳狀態,不是單個人所能完成的,團隊協作或者說借助于其他學科(尤其是自然學科)才是成效最好的狀態;第三,漢語方言的實驗研究必須依賴全面而深入的田野調查。
劉復(半農)是中國現代語音學的奠基人,由他作詞、趙元任譜曲的《叫我如何不想他》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一九二五年劉氏在法國巴黎獲得國家文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四聲實驗錄》發明了“乙二聲調推斷尺”,還對北京、南京、武昌、長沙、成都、福州、廣州、潮州、江陰、江山、旌德、騰越(今騰沖)十二處漢語方言的聲調做了實驗分析。劉氏說:“實驗語音學是附屬于言語學范圍之內的;它研究時所取的材料是語言,它所以要研究的目的是為著語言。但它研究的方法,卻已脫離了言語學而與聲學、樂音學、算學相關;所以有許多地方,物理、樂理、數理互相結合。”北京大學語音樂律實驗室是中國最早的現代語音學研究機構,也是劉氏創立的。一九三四年劉氏不幸病逝,改由羅常培先生繼續主持。
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趙元任在歐洲訪問了多位語言學家、語音學家和他們的實驗室,他也發表過《中國言語字調底實驗研究法》(一九二二)、《語音的物理成素》(一九二四)、《中國方言當中爆發音的種類》(一九三五)等重要的文章。趙先生有異常靈敏的耳朵,還具備了現代語音學知識;雖精通數學、物理、哲學和音樂,卻以語言學為終身志業。
語言地理學(或者說方言地理學)也是興起于十九世紀、與歷史比較語言學旨趣不同的研究方法,它對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語音規則無例外”假設提出了挑戰。一八七六年,德國語言學家溫克(G.wenker)用三百個詞構成的四十個短句的調查表,對萊茵河地區所做的方言調查顯示,每個詞項的方言形式,并不能整齊劃一地表現出地域性差異。如果用方言地圖來表示的話,每個詞的反映形式所構成的等語線無法重合,這說明“每個詞都有它自己的歷史”。語言地理的研究方法證明了語言變化是復雜多樣的,語言歷史的研究不能僅僅依靠歷史比較法,通過密集的布點及調查,從地理分布差異的角度來勾勒語言變化的細節,是語言地理學對普通語言學的重要貢獻。
恐怕很少人知道,一代文學大師林語堂,早年曾從事語言學研究,而且還是方言歷史地理領域的先驅。林氏曾在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讀本科,畢業后在北京清華學校教書。在胡適的資助下,他到哈佛大學讀比較文學方向的研究生,一年以后拿到了學位,然后輾轉到了德國萊比錫大學,師從漢學家孔好古(August conrady),既研究中國音韻學,也學習印歐文法的比較哲學。林氏回國后發表的《漢代方音考》(一九二五)、《前漢方音區域考》(一九二七)、《燕齊魯衛陽聲轉變考》(一九三三)、《陳宋淮楚歌寒對轉考》(一九三三)等文,對西漢揚雄《方言》等文所見方言的區域分布做了探索。一九二四年一月,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方言調查會成立,林語堂也是其中一員,并大力提倡編制方音地圖、研究方言語法、進行揚雄式的方言調查,這些工作顯然都與林氏早年的學術取徑有關。
一九三九年,年輕的比利時神父賀登崧(Grootaers W. A.)來到中國,學習漢語語言學,后來到山西大同地區傳教,同時學習和研究當地的方言。一九四七年與一九四八年的七月至八月,賀氏帶領學生做了兩次田野調查,第一次調查的地點是山西萬全縣(包括張家口市、萬全縣城和九十三個村莊),第二次將調查區域擴大至宣化縣。在此之前,賀氏已發表《在中國進行語言地理學研究的必要性》(一九四三)等文,倡導語言地理學研究。可惜的是,賀氏的研究并沒有得到學界的關注或響應,語言地理方法在國內可以說是被湮沒的。賀氏當時任教于北京輔仁大學,他指導王輔世完成了碩士論文《宣化方言地圖》,可是也直到一九九四年才在日本正式出版。
“學術盛衰,當于百年后論升降焉。”要是從南宋鄭庠算起的話,古音研究的歷史已有數百年。如今檢點其成績,我們既折服于清代樸學在材料(如先秦韻文、中古韻書韻圖)、方法(如顧炎武的“離析唐韻”)、結論(如錢大昕的“古無輕唇音”)等方面的功力,同時也能體會到西方現代學術對二十世紀上半葉古音研究的有力推動。林語堂在一篇短文《論守古與維新》里說:“知古而不知今,則昏聵老耄,自己不能進德修業,沉湎于古經古史,與時代脫節,而且阻撓時代之邁進。”二十世紀后半期至今,中西學術在交融與碰撞的大背景之中,音韻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寬眼界,將現代方言、民族語、出土文獻納入材料范圍,同時引入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比如數理統計、定量分析、概率分析、類型比較等,再加上大數據、跨學科的理念,認知科學、心理學、神經生物學與音韻研究的結合已初露端倪,并將大有文章可作。“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我輩仍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