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丁
仿佛是要驅散才有的一絲寒意,立冬甫過,上海音樂廳旋即開啟了一場熱情洋溢的音樂盛典。2018年11月12日,第六屆上海音樂學院“我為中提狂”國際中提琴藝術節拉開了帷幕。當晚,在沈西蒂、藍漢成、盛利、劉念四位上音中提琴導師的帶領下,由六十余位樂手組成的中提琴合奏團以多樣的組合形式,為觀眾帶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純中提琴音樂會。
即使是在今天,純粹由中提琴組成的合奏音樂會,即便不是絕無僅有,也稱得上罕見。然而,上海的愛樂者卻有幸在過去十余年間多次得以耳聞其詳。時間回撥至2007年深秋,為慶祝上海音樂學院建校八十周年,由上音全體中提琴師生組成的中提琴室內樂團成立,向母校獻上了首場純粹的中提琴音樂會,是為“我為中提狂”藝術節之始。由此,藝術節基本以兩年一屆的頻率舉辦,至今已到第六屆。
音樂會以樂團的保留曲目——兩首風格迥異但各成經典的作品開始。亨德爾的《帕薩卡利亞》原為羽管鍵琴而作,是作曲家《G小調組曲》的最后樂章,2007年由上音小提琴教授丁芷諾為樂團“度身定制”改編為中提琴合奏后,屢屢作為樂團音樂會的首發曲目,常演不衰。音樂中或沉郁或激昂的情感,綿長的旋律及豐富的音響織體,由四聲部近六十人的中提琴合奏團奏出,尤為感人。而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則將聽眾帶向音樂會的第一波“狂熱”。這首作品出自作曲家于1942年創作的芭蕾舞劇《加亞涅》的最后一幕,描繪了居民出征前的一段戰舞。盡管與原作相比,因缺乏高音聲部的管樂及打擊樂,曲中的金戈之聲稍減,但幾十位樂手整齊劃一地在弓根以短促的頓弓演奏,卻在視覺上契合了編舞中揮舞馬刀的影像。此外,樂曲中段來自亞美尼亞民歌的旋律,由比原作倍增的中提琴齊奏而出,更為凸顯出異域情調與純樸民歌風結合的動人之處。
緊接著,音樂會以獨奏、三重奏、五重奏、八重奏直至十二重奏逐次遞增的組合形式,呈現了一組萬花筒般的室內樂作品。創作了獨奏曲《自由賦格》的作曲家加思·諾克斯(Garth Knox),本人就是一位世界級的中提琴演奏家,曾數次參與“我為中提狂”藝術節。這首作品無論從演奏技術還是音樂表現層面,都對演奏家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其神韻頗近于一首二十世紀的巴赫無伴奏組曲賦格樂章,而作品中部的五聲性片段,又搖曳著德彪西筆下的東方意象。演奏者沈子鈺現為上音與德國克倫貝格學院聯合培養的碩士。2013年,時年十五歲、尚在上音附中就讀的沈子鈺一舉摘得特蒂斯國際中提琴大賽首獎,創造了大賽有史以來最年輕獲獎者的紀錄。當晚沈子鈺的演奏如行云流水,對樂器的把控感極佳,無論是高把位的快速泛音,還是極為復雜的多聲部對位,都演奏得絲絲入扣,游刃有余。


隨后,三位正值“當打之年”的演奏家,也是上音中提琴的教授藍漢成、盛利、劉念,為聽眾演釋了另一首保留曲目——多年前由藍漢成向他的同學,奧地利作曲家、中提琴家弗拉迪米爾·羅新斯基(Wladimir Rosinskij)邀約創作的中提琴三重奏。這首作品層次豐富,節奏尤為復雜,對演奏技巧及合作的要求非常高。三位經驗豐富的演奏家不僅合作無間,而且演奏極為投入,疾風驟雨般的音樂感染了全場每一位聽眾。正如本場音樂會的主持人、上海大學音樂學院院長王勇所說,聽眾“仿佛經歷了一場中提琴的重金屬搖滾”,音樂廳內再一次“狂熱”起來。
接下來的中提琴五重奏至十二重奏是一組涵蓋“古今中外”的改編作品。其中既有改編自弦樂炫技巔峰之作、意大利作曲家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協奏曲》的末樂章《鐘》,也有阿根廷作曲家、“探戈之父”皮亞佐拉于1976年創作的“新探戈”風格代表作《角鯊》;既有深諳“原生態”民歌神髓的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創作的《羅馬尼亞舞曲》,也有我國傳統江南民歌《茉莉花》。這些改編作品既成功保留了原作的風韻,又充分體現了中提琴的特質。例如由石昱改編的《茉莉花》,原曲婉轉的旋律片段在豐富的和聲中若隱若現于不同聲部,一種傳統與現代結合的曲風和諧地徐徐展開,為整個聲場代入一段溫潤的江南記憶,細心的聽眾甚至可以同時聽到《二泉映月》的音調。
樂團特別為本場音樂會委約創作并進行世界首演的作品來自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副教授姚晨創作的《共此時》。姚晨此前在中美兩國的頂尖音樂學府求學,他的作品中不拘于固定的音樂語匯,卻格外重視瞬時性的細致表達以及各種結構之間若即若離的關系(這也許是姚晨更傾向室內樂創作的原因之一)。現場,音樂的表達如“意識流”般,明晰的樂思語義讓位于樂音彼時彼刻的自我呈現。無論是對作曲家的創作、樂手的演奏還是觀眾的聆聽,都是一次難得的突破性體驗。
音樂會的“終曲”是由另一位作曲新星,德國斯圖加特國立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碩士、上音作曲系博士李京鍵改編的歌劇《卡門》組曲。近六十位樂手再次同臺,奏出法國作曲家比才燃盡生命最后三年譜寫的杰作。李京鍵的改編處處顯露出扎實的專業功底,盡管全場只有中提琴(及一件響板),卻將一部充滿異域風情、配器絢麗的管弦樂曲演釋得精彩紛呈,豐富的層次及諸多的細節絲毫不落,使聽眾仿若親身參與到歌劇熱情的舞蹈之中。
全套曲目結束后,樂團又加演了約翰·施特勞斯的《雷電波爾卡》,歡快飛揚的音樂伴以樂手們的跺腳助興,燃起了全場所有人的熱情。正當狂熱的氣氛達至頂點之際,音樂忽然中斷,緊接著響起由一把中提琴悠揚奏出的《生日歌》,點亮了本場音樂會的另一個主題。原來,按女性“做虛”的傳統,2018年恰逢沈西蒂教授的八十壽辰。臺上幾十位樂手幾乎全部出自沈西蒂師門,他們以一臺精彩的音樂會向這位中國中提琴的“靈魂人物”賀壽。隨后,上海音樂學院林在勇院長上臺致辭,除祝賀藝術節開幕外,更深情地向這位為我國中提琴事業做出難以估量貢獻的杰出女性致意。沈西蒂從樂團中踱出,微笑而沉靜地向全場雷動的掌聲致謝。許多聽眾這才意識到,盡管已年屆八旬,沈西蒂仍與全體樂手一同,以聲部首席的身份在過半曲目中站立演出,全情投入地演釋每一首作品,那份專注令所有人動容。


正如音樂節的別稱一般,當晚臺下滿座的千余名觀眾與臺上幾十位樂手,同為中提琴而“如癡如狂”。對觀眾而言,這份“癡狂”,來自音樂會頗顯心思的曲目編排、樂手們精湛絕倫的技巧與沁人心脾的演釋所激發的共鳴;對樂手而言,這份“癡狂”,則是年復一年對中提琴事業的專注、投入、奉獻于一場音樂會的集中展示。沈西蒂教授無疑是這一精神的最佳體現者。自從1961年,當時仍是上海音樂學院小提琴專業四年級的沈西蒂自告奮勇改拉中提琴,接替傳奇的“上音女子四重奏組”中因手指受傷的吳菲菲開始,她就與中提琴結下了不解之緣。此后在近一甲子的時間里,沈西蒂從未中斷過對中提琴的探索。在演奏方面,無論是“文革”時被借調至《海港》劇組,還是八十年代女子重奏組恢復演出在國內外進行巡演之時,又或是最近十年參與中提琴室內樂演出,沈西蒂珍惜每一次上臺機會,細致準備,用誠摯的情感演奏每一個音符。在教學方面,她認真地從實踐中總結教學經驗,仔細分析每一位學生的優缺點,以采用相應的教學方法,虛心汲取國內外不同專家的教學優點,由此撐起了中國中提琴教學的一片天。加之沈西蒂為人謙和、溫婉、低調,頗近于中提琴于樂隊中的特點,無怪乎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的梁晴教授評論稱,沈西蒂“用一生走進中提琴,并讓生命活出了一種中提琴品格”(《音樂愛好者》雜志2010年1月號)。
一場音樂會也許不過兩個小時,然而其背后檢驗的卻是長時間的磨煉與準備。“我為中提狂”開幕音樂會上體現出來的高水準,是數十年積累的成績。回首上音中提路,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設專業之后,真正的騰飛是從八十年代開始的。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沈西蒂廢寢忘食地投入教學工作中,似乎憋著勁要追回落下的時光。十余年間,她先后培養出蕭紅梅、劉韻杰、鄭聞曉等數十位在世界大賽中獲獎,并繼續以獨奏家、樂隊首席等身份享譽海內外的高水平學生。同時,沈西蒂也不忘教師隊伍的建設。2004年,曾任西班牙國家廣播交響樂團中提琴首席的藍漢成被邀請到上音擔任客座教授,兩年后正式加入上音。這位求學、工作和國籍在不同歐洲國家的新加坡華裔,被戲稱為“國際藍”。正是藍漢成的國際視野,為上音中提琴教學注入了新的風格。執教十多年間,藍漢成全力提高上音室內樂教學水平,并促成了上音“國際室內樂中心”于2018年的成立。就在引進藍漢成的同時,兩位上音中提琴校友,青年中提琴家盛利和劉念也加入到教師梯隊中。盛利的本科與碩士階段都師從沈西蒂門下,對沈西蒂的教學捻熟于胸,并在過去十多年的實際工作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學法。劉念本科跟隨沈西蒂學習,畢業后前往南加州大學攻讀碩士,獲得了數個國內外大賽獎項,至今仍活躍在獨奏及室內樂舞臺上。兩人的加入完善了上音中提琴教研組的教師配置,并在過去數年間取得了驕人的教學成就。
回顧上音中提琴的發展,除受“文革”影響外,似乎一直都進展得頗為順利。但我們不應忘記,若非這些上音人對中提琴的癡狂與奉獻,若非他們的潛心鉆研和不懈努力,“事業樹”上又如何能夠結出碩果?
開幕音樂會結束后,上海音樂廳西廳還舉行了新書發布會。《我為中提狂(二):中提琴與室內樂演奏、教學、研究、實踐文集》是2009年出版的《我為中提狂——上海音樂學院中提琴半個世紀的隨想》的續篇。前作以上音中提琴專業設立之初至新世紀開始十年的半個多世紀為時間框架,生動記錄了幾代中提琴專業上音人對于理想的孜孜以求;新作除記錄“我為中提狂”藝術節設立以來的重要活動及相關內容外,尤其關注了上音室內樂表演與教學的發展,為上音這一“傳統優勢項目”記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新書共有五個部分。第一部分聚焦四組由上音為起點的弦樂重奏組,其中既有傳奇的上音女子重奏組和國際聲譽鼎盛的上海四重奏,也包括崢嶸已現的“漢”四重奏和冉冉初升的“新魄力”四重奏,通過記錄他們成長中的點滴,那些奮斗、輝煌的時刻,如拼圖般展現出上音弦樂四重奏的發展概況。第二部分對上音過去十余年間重要的中提琴及室內樂活動進行了記錄。這些活動以三個已然形成傳統的項目開展,除自2007年起舉辦的“我為中提狂”中提琴藝術節外,還包括自2009年起舉辦的“國際室內樂音樂周”,以及上海音樂學院附中自2010年起舉辦的“巴洛克室內樂大師班活動周”。第三、第四部分分別圍繞著中提琴及室內樂教學還有作品風格演釋方面的問題展開,涉及演奏法、教學法、史學及美學視角下的風格研究等。最后一部分則是一組二十世紀以來中提琴和弦樂四重奏作品的分析文章,對在現代主義大潮下相關音樂創作的技法及特征進行了分析。
跳脫出文集的章節框架,也許我們可以由字里行間讀出另一個至關重要的主題:傳承。對于發展藝術音樂事業而言,“傳承”二字蘊含了太多的內容。這不僅是師者不計個人得失的傾囊相授,也不僅是后學千錘百煉后的融會貫通,更為重要的,也許是大家對藝術音樂所秉持著的超脫物質權衡的共同信念,由此在時代變遷中顯現出的那份相同的從容。舞臺之上,當沈西蒂與兒子王勇(本場音樂會的主持人)、孫子王柏淳(樂團核心成員、音樂會曲目《羅馬尼亞舞曲》的改編者)同臺,當她與年齡跨度近七十年的弟子、再傳弟子同臺之時,傳承的精神不言而喻;而在書中,當我們讀到幾代四重奏組不為時代波瀾所動,潛心提高技藝之時,讀到沈西蒂細致記錄外籍專家的講學、弟子盛利和后學王恪居總結并發展沈西蒂的教學法時,甚至在分析文章中讀到幾代上音作曲家以中提琴探索新的民族之聲時,這種傳承精神同樣讓我們感動不已。
在這個中提琴盛情綻放的夜晚,當目睹數百名聽眾在音樂會后手捧新書,興高采烈地排隊等候主角——沈西蒂、藍漢成、盛利、劉念及新書的主編王勇等五位教授——為新書簽名之時,我們不難相信,有著這樣一群虔誠的愛樂者的支持,中國的中提琴事業將一代勝于一代地傳承下去。讓我們期待在下一屆藝術節上“再為中提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