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嘉一
我移居香港兩個多月了。整理過去兩個月對香港的印象,一個是按部就班,一個是定性。
按部就班是我對香港這座城市運轉與秩序的第一個也是最為深刻的印象。我之前來香港至少十次,但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過這一點。這次我在香港開始新的生活,建設生活必備的設施大概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它要求我耐心地面對和處理,所幸程序的透明性和能見度很高,一點不令人擔心和不安。比如位于灣仔的入境事務處,我因兩件事情與相關官員打交道。一個是辦香港身份證,提前在網上預約,根據約好的時間到那里,先“掛號”,然后面試和拍照,最后再跟另外一個官員確認一些事。官員們面對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也相當禮貌,對于我提出的問題,微笑地給予回答。最終,我拿到了一頁單子,大概兩個星期后親自過來領證即可。這一切過程沒有不足和多余,就像鍛煉到極致的一流馬拉松選手的身體似的。
第二件事情是,我家人從海外到香港探親,有些入境上的細節不太清楚,我就給入境處官網所顯示的郵箱發了封郵件。記得是下午5點左右發出的,6點前就收到郵件,對方首先感謝我向他們詢問入境有關事宜,然后簡單、清晰給予了回答,并把相關的信息貼在正文上。有些事情,我還是沒弄清楚,接著追問了一些事情,對方第二天早上就給我回復,進一步耐心地解釋怎么操作。如今,我家人已經來港看過我了,就是按照入境事務處官員的介紹操作的,沒有任何問題。
我每周末到跑馬地,跟香港當地的朋友一起跑步。一名長年做律師、55歲提前退休、近年集中做投資和參加馬拉松的“老香港”,聽到我這些反饋后對我說:“只要解決了住房問題,香港是非常適合生活和工作的地方,社會很穩定,稅率很低。官員辦事的效率和透明度很高,政府通過自己的工作在公民面前建立了公信力。這是香港的優勢,我作為香港人感到自豪?!?/p>
定性,是我這段時間對香港社會運轉風格,以及其背后公民們勞動生活方式的一個感受。我經常到位于上環和香港大學之間西營盤的一家叫“兄弟記”的茶餐廳喝早茶。早上七點左右進去,基本只有“老香港”,八成以上的客人看起來是已經退休了的老男人,也有一些50歲左右穿著西裝的上班族。第一次進店用餐時我還是有些緊張,因為在那里只有我一個人不會廣東話,在那樣尷尬的氛圍下,我也困惑自己該用國語還是英語,雖然當地人包括那里的女服務員們基本都會國語和英語,但我有些害怕融不進當地以廣東話為語言紐帶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生態。
去了幾次之后發現,同樣的人總是坐在同樣的位置,點同樣一道菜,跟一群同類人一起用餐。有趣的是,彼此之間早就熟悉的他們隔著幾張桌子聊天,都不看對方,隨便插嘴,服務員也參與,他們一邊看報紙一邊聊天,看完就扔給其他人,說走就走。從一個日本人的角度看那的確毫無禮節和尊重,但它就是支配那個時空的秩序和節奏。我在那里認識的第一個先生,年齡過了70歲,原來干過黑社會,胳膊上有文身,我每次坐在他旁邊,他都用國語跟我打招呼,主動給我紙巾,幫我打水,還把看完的報紙丟給我。在香港這座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生活的我,已經知道什么時候去什么地方,一定有一個人或同樣一批人在那里存在著。這樣一個事實給予我的大概就是所謂安全感,一言難盡,卻是實實在在的。
一個內地學生說香港人缺乏創造力。我明白他說的意思,雖然不完全贊同,但認為說得有一定的道理。不過,一座城市的正常秩序、平穩發展、健康運轉所需要的不只是精英的創造力和爆發力,更迫切需要的恐怕是生活在那里的公民們之間作為最大公約數的平均素質、基本規則、良性秩序。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為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促進穩定的,什么是破壞秩序的……憑我兩個月的初步觀察,香港社會擁有這些標準,香港公民對于這些標準早已建立了基本共識,并獻身躬行。
作為一個目前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我認為,日本有很多可以與香港共享的價值觀,如規則、文明、秩序、勤勞,也有許多需要向香港社會和香港公民學習的東西,如國際主義與本土主義的有機結合。每次聽到香港年輕朋友訴說“房子太小”“生活壓力大”“沒法結婚生子”等抱怨,無論如何,我覺得香港人不容易。但同時,香港的優勢很明顯,但愿它不會失去自己所積累下來的可貴財富。
(摘自《南方周末》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