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俊 陳堅
李代貴,安徽省馬鞍山市外國語學校校長,正高級教師,中學歷史特級教師,安徽省第二屆“教壇新星”。安徽省第一批中小學校長(特級教師)工作室首席主持人,安徽省馬鞍山市第三批名校長工作室主持人,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教育碩士校外導師,華南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部兼職教授,參編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人民出版社)。馬鞍山市黨代表,馬鞍山市政協委員。教育部“國培計劃”——中小學名師領航工程華南師范大學培養基地首批學員。
夢想,是一個人的底色。底色即初心,初心即追求。
曾經向往翻越那座山的耕讀少年,一路行思,一路弦歌。讀書,教書,不斷地讀書,不懈地教書,不斷地翻越,不懈地跨越。山,依然是那山,心,依然是此心。少年時代的底色和初心,青年時代的不疑處有疑,中年光景的責任與使命,一路走來,從初心到善心,再到恒心。一個天生天養的教育人,受這方水土滋養,在這方水土生長,花開終有時,花落亦有聲。
也許,讀書人與教育本來就容易結緣。1987年大學畢業以后,李代貴被分配到馬鞍山市第四中學教書。歷史系出身的他,在傳媒并不發達的礦區學校,依然保持著底色——愛讀書。三十多年來,無論是學生還是同事,對李代貴“共同觀察”的結論都是“愛讀書,愛思考”。1987年至1996年,四中的九年,是被他本人描述為“厚積期”的九年,似乎是在確鑿地證明,一個人的成長,沒有“厚積”,怎能“薄發”!李代貴堅持,盡可能多地博覽人生的有字之書和無字之書。他深知,唯有不斷“成己”,才能最終“達人”,想要“成己達人”,必須自己先成為“達人”。
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命運垂青。1996年,李代貴調任馬鞍山市第二中學。在馬鞍山這座被譽為“江南之花”的江東小城里,從“第四”到“第二”,絕不只是簡單的座次提升。二中的十八年,讓李代貴的“厚積”迎來了“薄發”,從一名普通歷史教師,到教研組長、校刊編輯,再到從政,直至通過競聘擔任二中副校長,四年后轉任自己的母校——馬鞍山市外國語學校校長。這條軌跡,熟悉卻陌生。
李代貴崇敬胡適,愛讀陶行知,時常感慨:吾輩努力,卻不及前人真知灼見;吾輩學問,幸能“學中做”和“做中學”;知行合一,孰難孰易,唯有時間能給予些許答案。
三十余年的行走、思考,李代貴一直在翻山越嶺的路上。教育是什么?有沒有更好的教育?我們要培養什么樣的人才?答案始終在尋找中。
也許至今沒有答案。但是三十余年的行走,風塵仆仆,披星戴月,眼過之處,皆是故事,憶過之時,皆在現場。
“校園里的紫藤蘿”
李代貴認為,學校,是人類文明史上“永不消逝的電波”。雖然身邊的一些學校,或已隱于無形,湮沒在社會前進的滾滾紅塵之中;或縱橫捭闔,整合資源重新傲然于城市的一方水土。
但學校這個組織永遠都不會消失。你無論怎么批判,它就在那里。
為什么在那里?原因很多。李代貴認為,學校負有傳承的使命,這是學校存在的第一價值。如同生命本身的生生不息,學校這個系統獨特的價值就在于其內在的不斷自我肯定與否定,自我傳承與革新。或如植物般生長,或如流水般滴淌,源于歷史,基于現實,為了傳承,實現發展。縱使篳路藍縷,依然弦歌不輟,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構建起一種浸潤的學校文化。
那么,這樣一個承擔傳承使命的文化浸潤場所,是如何影響場中人的?李代貴認為,一所學校,之所以能夠存續下去,就一定有一種獨特的文化密碼,其標桿就是杰出校友。
所以你能看到,諸多名校的自我介紹,都以校友而自豪——是學校這塊土壤培養出了“他”。學習模仿不是目的,超越才是目的。內生的學校文化意味著對標桿的超越。于是,一代又一代新的學校人,書寫、改寫、續寫著新的傳奇。所以,在學校師生的代際傳承中尋找標桿,其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傳承過往以激勵將來。就如著名歷史學家陳旭麓所言:如果不面向未來,研究歷史毫無意義。教育,必須是面向未來的。
除了杰出校友,還有許多讓人念念不忘的文化符號也承載了學校存續的密碼。
在二中工作的后半段,學校易址新建,李代貴和他的同事們就想著要把代表二中精神的“雛鷹”找回來,把校友請回來,把教育基金會成立起來,把凝聚學校文化象征的標志立起來。
而主政外國語學校后,李代貴和他的同事們,把《騰飛報》保留了下來,把“騰飛雕塑”保留了下來,找回了《校園里的紫藤蘿》這首校園歌曲和歌中的紫藤蘿架。
這是一首十幾年前由語文教師夏兆興作詞,音樂教師蔡彬彬譜曲,為學校三十年校慶而創作的校園民謠。曾經廣為傳唱,但彼時已經消失在馬外人視野里許久。剛回母校工作的李代貴遇到了年輕的音樂教師韓晶,現場聆聽了韓晶老師的哼唱后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讓《校園里的紫藤蘿》和“校園里的紫藤蘿”一并回歸。學校專門請學生進錄音棚,錄制MV、MTV,還在學校各項活動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演繹,讓她深入人心。在不久前結束的民航類空乘聯盟校論壇上,《校園里的紫藤蘿》被外語課程實驗班的孩子們用英文翻唱,震撼了現場嘉賓。李代貴深有感觸地說:“校園里的紫藤蘿不僅僅是歌聲,還是一種美好的意向,今后任何一任校長,任何一個教育人都不會把它丟掉。”
經過這幾年的傳唱,《校園里的紫藤蘿》早已被師生們公認為外國語學校的校歌,然而李代貴還是堅持給予她“校園民謠”的頭銜。因為在他看來,教育是農業,文化在內生中浸潤生長,當這首歌成為所有馬外人抹不去的共同記憶時,當一想起這首歌的旋律就立刻想到母校時,不用誰來認證,誰來宣布,她早已經深入人心。
歌中的紫藤蘿架因校安工程施工而消失了五年,如今也隨著這首歌曲的再度傳唱重新回到了校園,她靜靜地坐落在校園的一角,和這所步入不惑之年的學校一起期待著再一次的綻放。
李代貴說,我們保留和恢復這些文化符號,是因為這些是學校人來人往者的共同記憶,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共同價值追求。尋找過去就是尋找一種溫潤,就是尋找一種文化的浸潤。
歷史系出身的人,多有一個獨到的認識:每位校長都是這所學校校史中的過客,其使命就是把自己那一筆描好。而一所學校的文化,則會隨著時間的流淌,在歷任“過客”的航線中,自然而然地積累下來,存續下來,它以人為本,由內生而共生。
故事,因不同而精彩
教師是學校的中心,有教師的存在,學校才能夠提供文化傳承服務。在學校里,校長只是首席,是教師的一員。在李代貴看來,學校教師隊伍最理想的狀態,是成為學習研究的共同體。
火炬接力計劃是李代貴在二中設計的一項制度,它歷久彌新,歷經四任校長,仍然生生不息、薪火相傳。李代貴認為,火炬接力計劃中的名師和新手,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師傅和徒弟,因為師傅和徒弟是農業時代的產物,火炬傳承與火炬接力中的名師和新手是平等的,學習是互相的。如果說對待學生是教學相長,則火炬傳遞人和火炬接力人是教教相長。火炬接力計劃有個重要內容,即每年火炬傳遞人和火炬接力人要記錄故事,每年都出一本《我的教育故事集》。
“我們以生命的時光穿行在家校之間,
就當讓教育生涯留下生命的意義。
我們以智慧的思想穿行在教育的理想中,
就當不停地追問我們的內心。
我們手中的書本,
是我們與著者或者著作中人物對話的文本。
我們的教育故事,
就當是我們在教壇匆匆行進中向內心不停追問的記錄。
在這里,我們傾訴、記錄、思考、回憶。
在這里,我們分享幸福、痛苦、彷徨、成功。”
這是李代貴當初為二中教師成長手冊——《我的教育故事》寫下的充滿詩意的序言。他還為每一本成長手冊的每一頁精心設計了教育格言。他一直認為:教育關乎成長,成長就是故事。十八年過去了,當時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
而在外國語學校,也有英雄所見略同的教育故事。青藍工程,意思不言自明,這在外國語學校已經成為常態,年輕教師一入職,就參加青藍工程結對。有人支持,有榜樣參照,這無疑給年輕的教師以極大的幫助。李代貴認為,這是教育人的一種胸懷,不是簡單的師帶徒。只不過我先入職幾年,跟我學是起點,超過我,青出于藍才是目標。
四中也好,二中也好,外國語學校也好,學校不同,教師文化也不同。但是教學相長、教教相長,則是共識。
李代貴始終認為:“教育有一種根本的東西就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所學校的管理,講長官意志是不行的,什么都推行不了。必須充分尊重教師的個人想法,求同存異,求大同存小異。
因此,李代貴倡導教師平等,師生平等,甚至是教師和家長平等。開會,有爭論很正常,有否決很正常,有老教師站起來提意見很正常。因為做教育要接受不同,教育的本質就是讓人變得不同,而不是相同。
尋找到不同,然后按照不同的思路去發展。學校的管理是永遠在尋找共識中,因為永遠有分歧。共識是什么?共識是目標,誰都不能統一任何人的思想,只能盡最大可能統一大家的目標和步伐,在互相攙扶前進的過程中建立起交集。
共生,不是整齊劃一,恰恰是因為不同才要因人而異。
只有開放,才能綻放
課程即跑道,是學校存在的核心。無論是劍橋大學還是牛津大學,課程都是他們作為學校所能提供的最關鍵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國家意志下的國家課程,是當下中國每一所學校的必修課,也是一把剛性的尺子。但對于不同的學校,不同的生源基礎,用一把尺子衡量千萬學校、千萬學生,顯然并不符合現代教育需求。因此,國家課程校本化成為提升學校內涵的關鍵。一校一品,增加學校的豐富性,是現代教育的應有之義。
如何實現國家課程的校本化?多年的行走中,李代貴總結出一個關鍵詞——“開放”。
課程開放、師資開放、理念開放、實施場所開放。唯有突破學校的地理時空,打破學校的圍墻,在更加開放的場域與時空中探索基于現實中的學生需要的校本化才是真正的“校本化”。
其實,這一變革很早就悄然發生了。在四中任教的時候,李代貴就嘗試求變。
“每過三年教的都不能一樣,都要增加一些東西。歷史課怎么變呢?四中生源弱,學生不愿意學,不想學。我當時覺得首先要做的,就是尋找學生的興趣。”調查發現,無論什么學業水平的學生,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對歷史中的英雄人物感興趣。以此為出發點,李代貴開始嘗試用兩個禮拜以上的時間專門講拿破侖。這種基于學生興趣與需求的校本化實驗效果很明顯,學生都感興趣,學得很投入。之后,每堂課前面的五分鐘都是歷史故事會,都有一個學生上臺講故事。為了講好故事,李代貴鼓勵學生到圖書館借書、借雜志。“每個學生都有一次上臺講故事的機會。這就是自主學習,自我建構。學生上了講臺,都特別認真。”
后來到二中教書,李代貴的校本化課堂開始了延伸拓展。90年代末新世紀初,高中生做研究性學習還是一種探索,不免被質疑:中學生哪有做研究性學習的能力和水平呢?但是李代貴和他的孩子們的堅持終于結出了碩果。他們發表的文章上了人教社的教參,登上了人教社的網站;全省開現場會,所有學生都參與,對學生產生了很好的影響。現在,以前的學生來看望李代貴時,都會興奮地說起開展研究性學習時酣暢淋漓的感覺。
網絡時代到來之后,李代貴與時俱進,把歷史的教與學和網絡論壇和閱讀線上線下結合在一起,嘗試一種基于信息學的歷史學習新方式。每一屆學生都做論壇,每一個寒暑假都布置讀書任務、寫讀書筆記。讓李代貴印象深刻的是,每一年的12月13日南京大屠殺周年祭日前后,每一個學生都會參與到不同的小組,共同探究中日關系的歷史、現實和未來。
主政外國語學校后,李代貴主張開發基于老師、適合老師的特色化課程。數學老師盛前新經過多年的研究實踐,整理了一整套“游戲中的數學”教學體系。這正是李代貴和他的同事所期待的。隨著盛老師的《玩著玩著就迷上了數學》順利出版并作為校本教材使用,“游戲中的數學”校本課成為孩子最喜歡的課程之一。在外國語學校走向特色化的進程中,韓語、英語口語、瑜伽、空乘禮儀等基于學生發展需要的校本課程在校園中開花結果,支持了一屆又一屆學生的成長。
“只有充分利用教師、家長、校友、社會各種資源,以開放的眼光和姿態去不斷了解學生的需要,去整合教育資源,才能助推學生的發展。”
這是開放的年代,只有開放,才能綻放。
學校存在的第一理由
學校存在的第一理由是什么?是學生。這是李代貴念茲在茲的一句話。什么樣的教育才是好的教育?那一定是能實現學生最優化發展的教育。三十多年一路走來,李代貴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學生最優的發展是自主發展。“人的最高目標是走向自我。由自律、自主走向自由,由自由走向自我完善和自我實現。”
李代貴堅定地認為,學校提供的主要產品是成長。成功是附帶的,是意外的驚喜。即便在學校階段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也只是人生長河中的一個目標實現了而已,因此成長甚于成功。在這個意義下,學校就是容錯的場所,要允許學生犯錯。學校只是提供成長的平臺,而不是舞臺。“不要迷信權力,權力只能使人做到及格,唯有自主,才可以使人做到優秀。”李代貴經常用這句話提醒老師們。
在二中的時候,李代貴發現一個現象:新生報到,學校會給每個人發一本冊子,叫《新生必讀》,學校的所有規章制度,校風校紀,各種文件,匯編在一起,每個新生一本。但是,新生開大會之后,桌子上抽屜里都是,學生不帶走,不當回事。
問題出在哪?值得研究。
學生不喜歡,是因為不符合學生的需求。沒有站在學生的視角,自然難以調動學生的興趣,受到冷落也順理成章。時任二中德育副校長的李代貴和伙伴們開始給《新生必讀》“動手術”。于是,學生手繪漫畫版《新生手冊》應運而生。自己做的東西,自己自然喜歡——這就是同喻文化的魔力。第一次印了一千本,根本不夠,只得加印再加印。
一旦打通了“學生自主”的“任督二脈”,教育行為的變革就變得“一發而不可收”。如今,學生事務中心、學生校長助理都已經成為二中人耳熟能詳、津津樂道的話題。
2015年,外國語學校誕生了“520學生節”。只聽說過教師節,第一次聽說學生節,很多人都不明就里。學生不上課怎么行?不上課還是學校嗎?
其實這是有來由的。很多學校都遇到過這樣的困境:畢業生每年什么時候照相,什么時候搞畢業典禮?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怎么看,怎么辦?
畢業典禮是不是課程?照畢業照和上半天課對于畢業生來說哪個更重要?共識在分歧中不斷形成,最后,大家商定,每年的5月20日,是照畢業照的時候,是舉行畢業典禮的時候,風雨不改。
從畢業典禮日到學生節,從二中到外國語學校,一切都在演進。
每年的5月20日清晨,伴隨著悠揚悅耳的《校園里的紫藤蘿》樂曲聲,一張張充滿期待的稚嫩面龐,一聲聲飽含深情溫暖問候,為這樣一個尋常日子賦予特別的意義。以生命教育為開端的逃生疏散演練,讓孩子們明白,真正的大愛和良善,是珍愛自己的生命并關愛他人的生命;以發動學生主動申報為前提的“校園百獎”,期待讓每一個孩子發現自己的優點以樹立自信,并主動追尋人生價值的多種可能;以感念師恩,鐫刻校園最后青春記憶的畢業典禮,在畢業季讓師生共同保存這段珍貴的師生緣、同窗情;以分享與綠色環保為主題的二手市場慈善義賣,讓學生理解商業活動的進行,并不僅僅是利潤的獲得,更有扶危濟困的點滴愛心;學生社團自編自導自演的文藝演出燃爆整個校園,展示自我才藝,展現青春風采,這是學校生命力所在。特別要指出的是,整個一天涵蓋全校所有師生的活動,誰來設計,誰來落實?李代貴和他的同事們把設計圖和指揮棒統統交給了學生。
這可能嗎?可行嗎?事實多次證明,不僅可能,可行,而且“非常行”。
這是學生需要的,是可以賦予積極意義的,是學生自己喜愛的,當然學生能投入極大的熱情。如今,520學生節已經五歲了,她已經成為學生們共同的期待和美好回憶。
對于教育,李代貴認為:教育人在學校里邊應該是虛懷的,包容的,開放的,協作的,共同成長的。學校成就教師,既是目的,也是前提。教師本身也要學習和成長。陶行知說,教師讀書,學生讀書。很難想象,老師們都不學習,學生怎么學習。
教育是要揚善揚長。要尋找養分,農民到地里不是剔除垃圾的,把田里的蒿草稗子去掉不是目的,這是過程,目的是讓莊稼在陽光雨露下美好地成長。所以,無論如何,教育要允許人先進,也允許人落后,允許人先走一步,也允許人退后一點。
教育的最終的目的是實現學生自主,學生到學校收獲成長、記憶和體驗,從而為未來的人生作準備。按照蒙臺梭利的觀點,人的一生從兒童出發,教育對兒童的影響,不僅僅是影響他一生,而且決定他一生,決定他一生的價值觀。
教育,有內生,有共生,有開放,能自主,學校的工作,就有價值,有意義,就會傳承下去,這成為教壇行走三十余年的李代貴的“核心價值觀”。
從山的那一邊到山的這一邊,三十多年來,李代貴以讀書人的底色,變革者的姿態,投身于這場波瀾壯闊的教育改革之中。
夢想,曾經在山的那一邊;
夢想,依然在山的另一邊。
山上山下,依然有前行者的足印。
走過的人,
翻過的山,
永不停歇。
責任編輯 徐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