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

01
我姥爺來了。
那是讓我惶惑的1968年秋天。爸媽和姐姐先后去下鄉。家里只剩下我和兩個弟弟。
那日子怎么過呢?這時姥爺來了。
姥爺是個大高個兒,但背有點彎了,濃眉大眼,但眼角垂下來了。
我媽媽的工資一度停發了,家里過緊日子。姥爺先給我們立了規矩,花錢得報賬。
記得那時,姥爺派我和弟弟出去給家里買東西,姥爺估摸著預支些錢,等我們完成任務回來,醬油多少錢,醋多少錢,得說清楚,找回來的零錢,都得交給姥爺。
有時,找回一分錢,心想,姥爺不會要了吧?但姥爺還是會問:找的錢呢?姥爺不識字,只認識數字,卻會打算盤、記賬靠心記、心算,腦子特好使。
兩年后,媽媽終于回家了,姥爺把攢下的200元錢,交給媽媽。媽媽意外,日子這么緊,怎么會攢下錢呢?姥爺說,就是怕你們再停發工資,孩子們得吃飯啊!
02
姥爺有時晚上喝一點點白酒,但從來沒有什么下酒菜。冬天里的一天,我給他買了一點兒粉腸,讓他喝酒時切上幾片。可那天回家掀開鍋蓋,聞到一股香氣,原來,姥爺把粉腸和白菜燉在一起,都給我們大家吃了。那天,吃得很香,心里很難受。
那時,姥姥時常要去舅舅家,姥爺就一直守著我們。我隱隱能感受到姥爺的寂寞。
太陽照著窗子,窗框在墻上留下影子,太陽升起,落下,影子隨之變化。姥爺常常看著墻上的影子,說,你看,影子到這兒,是10點,過一會兒,到那兒,就11點了。姥爺看著那日影慢慢移動,心里在想著什么?也許想他的女兒有難,不知何時回家;也許想,他這大半輩子遇到的難。
03
姥爺12歲就出門為家里謀生了。他說,那以前,腦子像一盆清水似的,可好使了,后來在大車店打工,沒白沒黑,迷迷糊糊的。勞累、貧困、戰亂,伴隨他的大半生。姥爺從小失去上學的機會,他當了父親以后,再窮也供孩子上學,不論兒子女兒。我媽在學校得了獎狀,拿回家,我姥爺高興的啊,一邊把獎狀貼在墻上,一邊夸著:看我大閨女!
他曾對子女說:我就是拿著棍子要飯吃,也供你們念書,長大了能看書就行。可是,自己不識字,是他最大的遺憾。
有了姥爺,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不論是窮日子,還是愁日子,他都能找出樂兒,他從年輕時就是這樣。我媽媽曾寫道:
小時候,爹趕馬車風塵仆仆回家,一進院就喊:“大丫頭,車上草里有花!”
原來,他在草甸子割草的時候,遇到野花,就留心割下來,捆在草里帶回家,因為,爹有七個孩子,五個是閨女,爹知道,閨女喜歡花。
閨女聞聲奔來,把草捆打開,野百合!黃花!藍雀花!閨女一枝枝挑出來,找幾個瓶子罐子,裝上水,樂樂呵呵把花插起來,貧寒的家里立刻就亮堂起來。
04
果然像我媽說的,姥爺把愁日子過得也挺有趣。
有的時候,姥爺會逗一下小弟,他用竹夾子夾上小煤核兒,扔下去,小弟不知有詐,跑去,撿起,興奮,失望,樓上樓下逗著,樂著,然后,姥爺再扔下去3分錢,看小弟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地吃冰棍,這成了爺孫倆的游戲,老少都挺樂呵的。
在困難的時光,和誰在一起,那個人留下的記憶就會是刻骨銘心的。
(清荷夕夢摘自《那年那信》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