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亞
國家治理以國家為對象。國家有著不同的樣式。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區域發展極不平衡的國家。以往對國家治理的研究主要以國家整體為對象。近些年來,國家整體內的不同區域研究日益引起學界關注。但是,不同區域的國家治理樣態如何形成?筆者通過直接參與并利用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的“深度中國調查”材料發現:稅收是造成不同區域國家介入和治理方式的重要變量,國家對于不同區域的治理類型表現為“因稅而治”。
國家如何治理鄉村社會,是20世紀以來中國學界的熱點問題。從研究對象或視角看,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
一是以國家整體為研究對象,將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單位進行研究,以費孝通等人為代表。費孝通提出傳統中國為“雙軌治理”。他認為,傳統時期,“中央所派遣的官員到知縣為止,不再下去了。自上而下的單軌只筑到縣衙門就停了,并不到每家人家大門前或大門之內的。①費孝通:《鄉土中國·鄉土重建》,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年,第158頁。”“在皇帝與老百姓中間,隔著很長的一套官僚機構,老百姓伏在地上,皇帝位高比天,于是‘天高皇帝遠’。②吳晗、費孝通等:《皇權與紳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0頁。”在鄉村,實際依靠的是“長老統治”。進入1990年代,秦暉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將中國的鄉村治理概括為“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③秦暉:《傳統十論》,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張靜對近代以來農村社會“國家政權建設”的關注,④張靜:《基層政權:鄉村制度諸問題》,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徐勇等人對20世紀80年代以后村民自治的系統研究等都屬于“整體國家”的研究。⑤徐勇:《中國農村村民自治》,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
將中國作為一個整體對象,對于本土化的中國研究具有重要貢獻,但這一研究也存在不足:整體研究無法充分反映國家治理的區域性及由此帶來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如費孝通對傳統中國以“鄉土中國”加以概括,主要反映的是農耕區域的中國特性。而傳統中國不僅包括核心地帶的農耕區域,還包括大片游牧區域;不僅包括中原核心區域,還包括大量邊遠區域。以農耕為基礎的“鄉土中國”概念雖然精要,但失之完整性和豐富性。
二是以區域為研究對象,對國家整體內的不同區域單元進行研究。這一研究較早發生在經濟領域,代表性成果如冀朝鼎對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劃分。①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海外第二代漢學家們在“在中國發現歷史”的范式下,開展了區域性與地方歷史研究。②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94頁。這一系列代表作如:裴宜理的《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黃宗智的《長江三角洲的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和《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濮德培的《榨干土地:湖南的政府與農民,1500-1800》,以及施堅雅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等。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的歷史學者具有區域研究的自覺,楊念群從方法論的角度提出了歷史研究的“中層”理論。隨著學界對區域研究的重視,產生了不少研究成果,甚至因此被視為一種“學派”。如山西大學和南開大學對華北農村研究被視為一派;基于華南農村的研究產生了“華南學派”等。徐勇在吸收經濟學和歷史學研究視野的基礎上,從政治學的角度研究了農村政策在不同區域的長期根基及機理。③徐勇:《區域社會視角下農村集體經營與家庭經營的根基與機理》,《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4期。
區域研究的精細化有助于深入認識傳統中國的豐富性。但這一研究仍然存在局限:基于某一區域得出的結論,對于整體中國認識而言可能存在“片段性”。事實上只有從國家整體的角度研究不同區域,在比較中發現不同區域的特性,才能為國家治理的區域性提供事實依據。正緣于此,2015年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啟動了“深度中國調查”④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以實證調查為主要方法,對中國農村問題的研究經歷了三個階段。(1)自1986開始的個案調查。(2)自2006年開始的“百村觀察計劃”,對300個村莊5000個農戶進行每年跟蹤觀察,為政策提供依據。(3)自2015年開始的“深度中國調查”,包括村莊調查、農民口述史調查和家戶調查三類,主要調查1949年以前村莊傳統形態,為基礎性調查,目的是建構中國理論。本文的事實材料主要取自第三大調查。,最主要的內容便是將中國分為七大區域,從區域視角揭示國家治理的根基。
三是發現區域性國家治理的變量因素。通過發現和描述造成區域差異的因素,并從整體上呈現差異的內容和程度,才能避免陷入整體研究視角所缺失的“豐富性”和區域視角的“片段性”,從而得到輪廓更加分明、特點更加突出的整體中國的認識。中國農村研究院的“深度中國調查”依循的便是此研究路徑。該院通過對全國不同區域村莊形態的調查,發現了傳統中國豐富多樣的區域治理樣式,如核心區域的村莊保甲制,邊緣地區的莊園制、村寨制、部落制等。傳統中國的國家治理樣式,很難用費孝通先生的“雙軌政治”一言以蔽之。如在江南區域,國家建立了專人專項的稅收體系。但與此同時,在西南邊緣地區的一些村莊,不僅沒有保甲制度,直到1949年前還處于“不知國家為何物”的狀態。調查發現,稅收是影響和制約區域性國家治理形態的重要因素。
國家因稅而生,因稅而治。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賦稅是政府機器的經濟基礎”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5頁。,因為“國家是以一種與全體固定成員相脫離的特殊的公共權力為前提的”⑥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93頁。。“構成這種權力的,不僅有武裝的人,還有物質的附屬物,如監獄和各種強制機關”⑦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168頁。。“為了維持這種公共權力,就需要公民交納費用——捐稅”⑧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169頁。。有了稅收,國家才有可能存在;為了獲得稅收,國家必然要進行相應的治理。其具體分為以下內容:
首先是國家對社會的介入。稅收產生于社會,來自于生產剩余。為了獲得稅收,國家必須通過行政建制及相應機關控制稅源。政權的設置與稅收是并行的。馬克思在評述19世紀法國政府與小農關系時指出:“小塊土地除了肩負資本加于它的抵押債務以外,還肩負著賦稅的重擔。賦稅是官僚、軍隊、教士和宮廷的生活源泉,一句話,它是行政權的整個機構的生活源泉。強有力的政府和繁重的賦稅是一回事。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66頁。”“在亞洲,從很古的時候起,一般說來只有三個政府部門:財政部門,或對內進行掠奪的部門;軍事部門,或對外進行掠奪的部門;最后是公共工程部門。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850頁。”除了設置政府部門以外,其國家還必須將行政建制一直延伸到稅源地區。政府與稅源并存。因此,為了獲取稅收又造成國家對社會的介入。中國很早就設立了戶籍制,重要的功能就是通過統計人口獲得稅賦。戶籍制及相應的基層建制使得功能性國家權力的軌道一直鋪設到民眾家門口,停留在縣衙不再下去的是體制性權力。
其次,為了獲得稅賦,國家會運用相應的方式進行治理。在傳統中國,盡管“國權不下縣”,但政府除了通過保甲制等正式制度專司收稅外,更利用基層鄉紳頭人作為國家的“代理人”協助政府獲得稅收。費正清說:“舊中國官吏以士紳家族為收捐征稅的媒介。③[美]費正清:《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第36頁。”杜贊奇的研究發現,在20世紀國家政權建設中,伴隨政權下鄉實現的是稅賦的增長,獲得更多稅收所造成的結果是“代理人危機”,原有的鄉村“保護型經紀人”變為“盈利型經紀人”④“盈利型經紀人”和“保護型經紀人”的論述見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由此呈現的是國家權力“內卷化”的治理樣態。
由此,稅收是國家介入社會并影響其治理方式的重要變量。中國是一個規模超大、發展極不平衡的國家。農業生產水平的地區差異意味著稅源在各地分布的差別,這決定了國家對于不同地方的介入程度與治理方式的不同。對于經濟發展水平較高地區來說,基于稅源的控制,國家確立了完善而嚴格的稅收體系,國家治理表現為一個強有力的“稅收機器”。但對于“天高皇帝遠”的邊遠區域,不僅稅源少,而且與中央政府距離遙遠,收稅成本高,國家的直接介入有限,在那里,國家就只是一架“懸浮的機器”。因此,國家治理的區域性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稅收及其控制方式。以下以筆者參與的西南、華北和江南三個區域的村莊實地調查所獲取的事實為依據,以賦稅作為國家治理的特征變量,觀察和描述國家在基層社會的實踐形態,并解釋“因稅而治”的區域性國家治理邏輯。
任何國家都有一個成長的過程。這一過程既表現在時間維度,也表現在空間維度。中國最早發源于黃河流域,重要原因在于這里有利于農業生產的沖積平原,能夠獲得更多的生產剩余。國家最早在此發源并成長。從空間國家的角度看,國家成長同時又表現為由中心地帶向邊遠地帶逐步擴展的趨向。⑤“時間國家”“空間國家”的概念由徐勇教授提出,即從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理解和認識國家。從賦稅角度觀察國家成長的空間性表現在:在中國的核心區域,建立了國家征收賦稅的正式體系。但是在大量邊遠地區,由于較低的稅收可獲得性與高額的征收成本,國家更多的是通過地方頭人進行間接治理,作為國家象征的皇權對于當地民眾來說非常遙遠,高懸于空中。
筆者所調查的云南村寨,位于西雙版納瀾滄江邊的高山叢林地帶。寨子依山而建,與外界幾乎完全阻隔。自然環境和封閉的交通使得村寨在農業生產上保留了鮮明的地方性。1949年以前,該村寨農業生產仍然采取刀耕火種的方式。雖然雨季雨水充沛,但高山叢林無法灌溉,農作物主要種植旱谷。每年雨季到來前,寨民用刀砍倒樹木,再放火燒山,種下稻谷。除了在既定的節日祈禱山神、樹神及各路神仙保佑收成外,沒有任何鋤草、施肥、灌溉等相應的管理措施。種植兩三年以后,肥力耗盡,地下未被燒死的根莖逐漸長出覆蓋地面,耕種無法進行,于是更換一片區域,進行新一輪的游耕。旱谷產量有限,野果采集、獵獲動物等森林資源為村民提供了更多生活來源。
西雙版納自漢朝即屬于傣族領地,屬永昌郡管轄;唐朝時期屬地方政權“南詔”的銀生節度管轄,每三年進貢一次。元朝時實施土司制度。后雖幾經動亂,這一地域仍在中國版圖之內。但是,直到20世紀50年代以前,中央政權對村寨賦稅征取十分松散。
其一,寨民知“地費”不識“國稅”。村寨所在地域屬于傣族土司領主所轄,土司行使領主權力的主要方式是收費。通過指定管理人對村寨收取費用,作為村寨使用土地的報酬和臣屬身份的象征。土司領主將收取的費用向中央朝廷獻納,以表示其所管轄領土對中央政權的臣服和歸屬。①調查中寨民講述,除了交納費用,寨民打獵所獲大型獵物,也需要將一部分獻給傣族土司。寨民認為:“走過的路,喝過的水,種過的地,曬過的太陽,呼吸的空氣”都屬于召(領主)。不同于其他地區村民心目中“皇糧國稅”的觀念,寨民認為,他們在傣族土地上生產和居住,因而需要向領主交納土地費用。
其二,計費依“村寨”不依“家戶”。自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后,為了獲取稅賦而實行“編戶齊民”,從而確立了“戶”為國家賦稅征取的基本單元,在國家與家戶之間建立了最直接的聯系。但在村寨內部,傣族土司收費并不以“戶”為單元。調查得知:村寨土地費每年交納一次,計費以村寨整體為單元,大致固定一個數額,多年不變。1949年前,該村寨每年向傣族土司交納30個半開的費用。②半開:貨幣單位。
其三,交費識“寨首”不識“領主”。雖然土地費用由傣族土司收取,但傣族管理者并不直接與村寨接觸,只在每年固定時間,召集各村寨寨首告知當年所應交納的費用數額。村寨首領將費用數額分配到寨內各家。不管當年的耕種面積多少,也不管每家的人口差別,各家均攤。寨首收齊費用以后交納給管理者,寨民不與管理者發生聯系。
賦稅并未在國家與寨民之間建立聯系,國家權力未介入村寨內部,更談不上對村寨的治理。傣族首領作為地方統治者,通過交納“貢賦”的形式表達對國家的歸屬,以獲得代表國家對村寨進行管轄的權力。但是,傣族統治者并不參與村寨具體事務的治理,村寨日常秩序由寨首的權威維系。
其一,對于傣族統治者而言,有“村寨”無“戶民”。“戶”是國家治理的基本單元。傳統時期,國家正是通過戶籍制度管理實現征兵、納稅等國家治理目標。但在村寨內部,“戶”只是一個與“家”相聯系且同一內涵的概念。傣族統治者收取費用不以村寨戶數為依據,也不關注村寨戶數的變遷增減情況。
其二,對于村寨治理而言,有“寨民”無“國民”。費用在村寨內部如何收取,由村寨首領自行決定。村寨既不存在國家管理意義上的“編戶”,從賦稅征取的角度衡量,寨民身份也未實現“齊民”。村寨成員的遷出或遷入,由寨首決定。只要得到寨首許可,即可進入村寨成為本寨寨民,并獲得村寨土地的耕種權。寨首有決定新老寨民交納費用數額的自主權:定居3年內,新寨民不納入費用均攤之列,只需交納均攤費用的一半數額。
其三,從國家治理看,有“寨權”無“政權”。無論是作為國家代理人的傣族首領的權力,還是國家的直接管轄權,都未曾進入村寨內部。維系村寨秩序的是寨首的權力,其權力獲得以村寨習俗為依據,具有天然合法性。寨首由村寨特定姓氏的年長者擔任,權力世襲。其去世后由寨首的兒子,或者寨首指定本姓氏其他年長者繼任。村寨內部糾紛或者與其他村寨之間的矛盾等均由寨首處理,或以賠償化解沖突、或以武力結束紛爭。其處理過程既不依賴于傣族統治者的權力干預,處理結果也無需得到傣族統治者的認可。
地理位置的偏遠、村寨農業生產的有限性以及為改善這一有限性所受到自然條件的限制,減少了國家權力“因稅而入”的動機和實踐。從賦稅角度觀察,不僅國家政權體系“懸浮”在村寨之外,其權力影響力也十分有限:傣族治村不治戶,寨民知寨不知國。無論是國家正式權力,還是代表國家行使權力的傣族統治者,并不直接介入村寨內部。對于生活在村寨之中的寨民而言:他們不僅生活在“國家之外”,甚至還不知“國家為何物”。
早期中國文明最重要的發祥地位于黃河流域。由于黃土的“自行肥效”能力和沖擊平原上的淤泥所具有的“自行更新”能力,這一區域具有“持久農業”的自然基礎,也是中國最早的經濟核心區域。研究表明,一直到唐代以前,華北一直占據中國經濟區的核心地位,①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第104頁。相應也是賦稅的主要來源地。宋代以后,隨著中國基本經濟區的南移,江南取代華北獲得經濟上的統治地位。到20世紀上半期,華北在中國賦稅貢獻中的地位已大不如前。筆者所調查的河北省滄州市的村莊,正位于這一區域。
與云南地區的賦稅獲得方式及國家政權的“懸浮式”治理不同,河北村莊的賦稅征取以及國家政權在基層社會的活動具有更大的“延伸性”。但是,由于其賦稅地位的變化,其權力延伸又具有有限性。
調查村莊位于河北滄州的鹽山縣,1949年前名為常莊。常莊地勢平坦遼闊,莊北一百多公里外的宣惠河是距離村莊最近的河流水源。傳統時期,村民生活用水主要依靠打井,但水源稀缺,井水無法用于灌溉。由于氣候干旱,常莊主要種植旱地作物,雖然地闊人稀,但產量低下,地不養人。傳統時期,小麥、高粱和玉米是村民主要的種植作物。一畝地的小麥產量約五六十斤,由于產量太低且不穩定,不能維持生存,村民種植較少。高粱和玉米是主要作物。高粱低產,但旱澇保收。玉米俗稱棒子,畝產六七十斤,但“棒子面禁餓”,是村民主食。
傳統時期,長期干旱影響作物生長,村民通過自發組織求雨的方式解決。村民認為,大多數年份,求雨十分靈驗,雖然作物可能減產,但多少能收一些。但也經常遇到荒年,雨水“求不來”作物減產的年份,只能饑荒度日。
自秦始皇在全國設立郡縣制度以來,這一傳統管理體制一直得到延續。至明清時期,國家加強了對基層社會的控制,在縣以下設鄉里等基層組織,以遵照地方政府的命令管轄民眾、清查戶籍、完納賦役、維持地方治安。②張海英:《明清政府對基層社會管理的多樣性——以江南市鎮為中心的考察》,《光明日報》2018年8月6日,第14版。賦稅征取的經濟職能強化了國家與基層社會的關系,將國家權力延伸進入鄉村社會內部。
其一,水利職能。傳統農業生產對水利灌溉條件十分依賴,水利對于中國農業的重要性,如同煤和鐵對于歐洲資本主義工業的重要性一樣。③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第17頁。據記載:“司馬遷曾意味深長地把秦國成功的秘訣歸因于在涇河流域發展了灌溉事業,特別是在公元前246年開鑿了鄭國渠。④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第73頁。”自秦始皇統一中國以來,漕運等大型水利工程的興修均發生在傳統中國的經濟核心區域。因為水利之于農業生產的重要性會直接影響國家的賦稅基礎,水利成為傳統國家的一項重要職能,也是國家介入基層社會的表征之一。據《鹽山縣志》記載,清朝乾隆十一年(1746),清政府曾下撥銀兩,砌磚井以資灌溉。⑤張愛國主編:《鹽山縣志》,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61頁。常莊村內還能找到“官井”遺跡,但因年代久遠,已廢棄不用。1949年前,村中共7口水井,均為村民解決生活用水所打“私井”。
其二,稅基控制。土地是田賦的計算依據。政府為了加強稅收,就必然加強對土地的直接控制,通常表現在兩個方面:土地清丈和交易管理。據調查:家戶買賣田地,請“中人”丈量面積,寫入交易契約,將契約拿到官府更換官契,政府以此掌握計稅的土地面積。村中代表國家掌握土地面積的人稱為“鋪長”,鋪長將土地面積記載在“地畝冊子”上,并在村民的交易契約上簽字,即可到政府更換官契。因此,國家對常莊的土地控制雖然以政府登記契約為憑,但實際上卻由民間“中人”清丈為據,政府很少為控制稅基而直接清丈土地。
其三,田賦征收體系。傳統時期,常莊實行“鄉-村-閭”的國家建制體系。政府征收田賦,村民稱為“交錢糧”。交錢糧的時間在每年大秋之后。鄉里通知交糧數目和期限,各村村長通知閭長,閭長告知家戶,各戶趕著大車,拉著糧食自行到鄉里交糧。交糧所得憑據,村民稱為“錢糧串子”。國家沒有專門的田賦征取管理措施,村民認為:“窮戶交不上,實在沒有了,村長也沒法子,窮光窮光,又窮又光。”
從稅收角度觀察,國家對基層社會的介入程度較深。位居中原地區的常莊,其經濟發展地位雖然在歷史上幾經變遷,但是相對于西南村寨而言,具有更好的稅源基礎。國家強化了對鄉村社會的介入。“鄉-村-閭”的建制體系,將國家稅收征取的經濟職能直接延伸到家戶。但是,無論從水利基礎、稅源控制還是征收體系等方面觀察,國家介入力度有限。
雖然“鄉-村-閭”的建制體系將國家權力延伸到鄉土社會內部,但是政權發揮的影響力相對有限。對于基層社會的秩序維護,國家政權的控制力實際依附于或者受到鄉土社會內生力量的干預。
其一,國家政權主體受到鄉村社會內生規則的約束。村長和閭長是代表國家政權與村民發生最直接聯系的治理主體,承擔派兵征糧等國家政權職能。村長和閭長的產生,主要由村中具有經濟實力的大戶商量決定。中等家戶人家通常被大戶推舉出來擔任村長職位,因為“他們對上需要得到大戶支持,對下能和窮戶人家打交道,安排事情拉得下臉說得下話。”村民認為:“官府認為你行不好使,大戶認為你行才能行。”在履行催糧任務時,村長并不惡意為難實在無力交納糧賦的村民,因為“大戶也好,中戶也好,都是一個莊的人,家里有沒有都清楚得很,不會為難一個莊上的人。”政府對不能完成交糧任務的村長缺乏約束力。
其二,國家治理依托于社會權力的干預。村莊糾紛及秩序維護,國家政權讓位于村莊社會權力。村民講述,傳統時期,常莊有一李姓大戶,雖然未擔任任何職務,但在村內有較大權威和影響力。村內曾發生父親打死兒子的事件,雖然被好事者告到官府,但官府并未受理,而是交給李家處理。村民認為:“官府說話不好使,李家說話比官府好使。”
對于常莊而言,雖然“因稅而入”的建制體系將國家權力直接引入鄉村社會內部,但其薄弱的物質基礎所能履行的有限經濟職能,間接影響了國家政權控制基層社會的意愿和力度。對于常莊村民而言,“納完糧,自在王”,國家是一個他們可感知、但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至宋朝開始,中國經濟區逐漸南移,長江中下游區域成為國家經濟的核心區域。①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第38頁。除了農業生產耕種技術的進步,在清中期以前,傳承自宋元以來的紡織業,已經讓江南成為中國傳統經濟的最發達地區。李伯重及彭慕蘭等學者的研究都表明,至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經濟實力已雄踞全國之首。到清代,不僅江南地區的人口數量占據全國的71%,而且從唐代以來,包括江蘇、浙江、江西和安徽在內的江南地區,已經承擔著全國田賦總數的9/10。②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第114頁。中國經濟發展史上的這一變化,也在村落社會中得到體現。不同于華北傳統農業村落,江南村莊雖然以農業為基礎,但表現出更鮮明的工商特性。
筆者調查的村莊位于浙江嘉興,1949年前名船豐浜。農桑結合、兼業經營是村民主要的生產方式。由于河浜縱橫交錯,氣候溫和濕潤,雨量充沛,光照充足,船豐浜種植作物多樣。水稻是其主要的糧食作物,秋后稻熟,收割以后即播種油菜或蠶豆。油菜籽榨油,除了食用,也用于市集出售。
桑蠶是農戶的主要副業。村莊蠶桑歷史悠久,村民積累并沿襲了栽桑育蠶繅絲的全套技術。又因水網交通便利,距離村落不遠的烏鎮,桑蠶交易十分發達。蠶種購買、蠶繭銷售、桑葉出售,剝棉、繅絲等小農經濟基礎上的工商業態十分豐富。據記載,清同治年間及光緒初年,烏鎮4鄉每年產絲七八千包,民國時期,每年產絲約700-1200包。③浙江省桐鄉市烏鎮志編纂委員會:《烏鎮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17年,第78頁。新絲上市,村民搖船賣絲,絲行交易繁盛。
由于經濟發達且為國家稅源的主要來源地,相比較河北常莊,同一時期國家政權在船豐浜有不同的活動軌跡。
其一,專門化的賦稅征管。國家政權在船豐浜的活動分為兩條線路。一條以“鄉-保-甲”為縱向體系,主要控制兵源。保長以出賣壯丁名額的方式完成國家的征兵任務。另一條為“鄉-鄉經”體系,主要控制土地和糧稅。為便于管理,政府每個保的土地劃分為若干塊,每一塊指定專人負責土地、房產交易及糧稅收取,稱為“鄉經”。鄉經由政府任命,其行使職權既不受保甲長控制,也不為鄉土人情所制約,直接對政府負責糧稅征管的機構負責。
其二,“落地”的稅基控制。鄉經管理土地,主要負責土地交易登記及協助政府進行土地清丈。村民買賣土地,交易雙方寫好“權利書”以后,①“權利書”為村民對交易契約的稱呼。需要鄉經簽字,再拿到政府部門備案。鄉經手中掌握著村內各家各戶的田地面積。為了準確控制稅源,政府會定期丈量清查核準各家戶的田塊數量和面積。清丈土地由政府派人直接進行。鄉經根據政府清丈的面積核對手中的登記面積。此外,鄉經還要監督土地耕種情況,如果發生土地拋荒棄耕情況,鄉經會受到責處。
其三,“入戶”的征收管理。鄉經掌管著村民所應繳納的糧稅單據,村民稱為“糧單”。每戶有幾塊田地,就有幾張糧單。交糧時期,鄉經向每一戶告知交糧數量。村民交糧以后,不僅要在政府進行登記,還要在鄉經所掌握的糧單上做出標記。糧款交納以后,政府會派人查看鄉經手中的單據,核查每一戶的糧單數量,以及每一張糧單上是否已經做出“交糧”標記。如果發現某家的某塊土地漏交,鄉經要受到責罰。
不同于河北常莊,江南船豐浜的國家政權不僅更加深入鄉村社會內部,而且與鄉村社會表現出更強的互動關系:村民生活高度依賴于國家政權,國家政權也受到鄉村社會的反向監督。
其一,村民對國家政權的依賴。國家政權與村民之間不僅存在賦稅上的單向汲取關系,而且存在更直接的聯系。村內糾紛和秩序維護,村民更直接訴諸政府。1949年前,船豐浜“民告官”“官理民案”的事例并不鮮見。如民國后期,因連降大雨導致糧食歉收,租地的佃戶交不起地租,于是聯合起來向地主提出減租要求,遭到地主集體反對。地主和佃戶之間在集鎮上的茶館發生沖突。擔心受到地主報復的村民向鄉里呼吁,得到政府支持。此外,村內曾發生外村人搶占本村村民媳婦的糾紛,被本村村民告到鄉里,未獲受理。后經本村徐姓村民聯合9名本村人員向縣里告發后,得到縣政府的調查和處理。
其二,國家政權受到反向監督。據調查,民國后期,政府對鄉村實行“抽丁”政策,即由各鄉造具適齡壯丁名冊上報政府,政府根據上報名冊采取抽簽派款賣丁的方式征集兵役人員。被抽丁的保要為每名派征人員交納壯丁米20石。船豐浜被鄉長重復計算壯丁人數,超額征收并貪污“壯丁米”,村民自寫狀紙,聯合舉報到縣里,鄉長受到查處。
稅收本身構成國家權力的載體。政府為了獲得稅收,就必須強化官僚體系。在江南船豐浜,賦稅不僅讓國家政權的軌道進村入戶,入戶的軌道也在政權與村民之間產生了雙向互動和聯系。
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在全國建立了政權運轉的統一的“郡縣體系”,但“統一的制度體系”并未建構出“統一的治理”。稅收為國家政權的建立和運轉提供必要的物質基礎,由此形成國家對基層社會的介入和治理。對于一個疆域遼闊的國家而言,農業發展要素的不同區域分布造就了經濟發展水平和稅源供給能力的區域差異,由此造就了國家在不同區域的治理差異。認識這種差異化治理的邏輯是理解傳統中國國家治理的基礎。
賦稅與國家治理的關系表明,其本身既是國家治理的動機,也構成國家治理的內容。馬克思認為,國家是有組織的公共權力。稅收是維持國家組織以及公共權力機構的物質基礎。為了獲得這一物質基礎,國家具有加強社會滲透和控制的天然動機。16世紀法國政治思想家讓·博丹將財政比喻為“國家的神經”。通過財政,可以有效觀察國家肌體的活動。財政學家葛德雪曾經這樣評價財政神經系統:“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方面……像國家財政那樣對大眾命運具有如此大的定型。在財政史中,我們可以最清晰地觀察到各國脈搏的跳動。①葛德雪:《財政問題的社會學研究路徑》,馬斯格雷夫等主編:《財政理論史上的經典文獻》,劉守剛、王曉丹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5年。”
在中國,財政之于國家實踐的重要性可追溯到秦始皇時期。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實行“編戶齊民”,無論是地主還是農民,都是國家的子民,都承擔著為國家提供賦稅的義務。韋伯曾指出,“秦始皇把他的權力建筑在和封建軍隊不同的世襲軍隊上,這種軍隊由依附階級所納的賦稅來供養”,這是中國建立“收稅國家”的基礎。徐勇將家戶制度視為中國的本源性制度,家戶不僅是社會生產生活的基本單元,也是為國家提供兵役和賦稅的基本治理單元。②徐勇:《歷史延續性視角下的中國道路》,《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因此,“編戶齊民”確立了國家與農民之間直接關系的制度基礎,也為從農民生活的基本場域——鄉村社會觀察國家治理實踐提供了路徑依據。
雖然稅收因維持國家機構的存在而產生,但國家并不是一個能夠自己養活自己的機構,它的稅收能力受到經濟可持續活動的限制。因此,國家需要在受限制的生產活動和其自身生存之間獲得平衡,否則,過度的破壞生產可持續性的賦稅可能導致國家的動蕩和危機。熊彼特認為,從財政的角度,可以觀察國家、國家的性質、國家形式以至于國家的命運。③馮楊、李煒光:《赤字財政與貨幣立憲——財政社會學視角下的現代國家建構問題》,《財政史研究》(第七輯),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14年,第69頁。
傳統中國具有兩大特點:一是農業社會所能提供的物質基礎總體上十分有限。據研究,帝制時代的中國,國家財政規模僅是整個國家經濟的很小部分,政府收入不超過GDP的4%。④王紹光:《國家汲取能力的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經驗》,《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二是疆域遼闊的國家由異質性的“區域”組成。尤其從稅源基礎來看,由于農業生產要素的分布差異帶來稅源供給能力的差異,由此也意味著國家賦稅的空間區域性特征。對于總體上十分有限而區域分布又存在極大差異的物質基礎而言,如何既實現有效汲取以滿足一個龐大帝國政權運轉的需要,又不至于因過度汲取危及社會穩定,有賴于國家所實行的治理方式和策略。
中國自秦始皇以來即開啟了統一國家的歷史,確立統一的稅收制度和國家治理的“一體化”方式,但以上3個村莊的案例表明國家治理的“一體化”并非一個均質化的過程,國家治理在不同區域呈現巨大差異。對那些具有強大資源提供能力的地方,國家傾向于與汲取對象之間建立更為直接的聯系,既強化對治理對象的滲透和控制,也表現出對治理對象的回應和互動;對那些不具備強大資源供給能力的地方,國家的滲透和控制表現出“間接性”特征:要么實行“統而不治”的“懸浮式”治理,要么與社會權力進行合作實行“代理式治理”。
一是經濟基礎與國家意志。稅收是一種經濟行為。作為經濟行為的稅收,其結構、制度及汲取方式受到經濟發展水平的制約。研究稅收與國家之間關系的經濟學方式是:稅收水平受到經濟發展水平的制約,稅收水平代表國家能力,從而國家能力與一個國家的經濟水平緊密相關。伯吉斯和斯特恩認為,“稅收能力與行政能力緊密相連,隨著經濟發展,其關系可能更加深化”⑤黛博拉·布羅蒂加姆、奧德-黑爾格·菲耶爾斯塔德、米克·摩爾主編:《發展中國家的稅收與國家建構》,盧軍坪、毛道根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頁。。
不同的經濟水平意味著不同的稅收潛力和稅收的可利用程度,后者可反映國家的政治意志或態度,即影響國家征稅的政治因素。傳統中國的賦稅以農業為基礎,農業發展水平在不同地區存在較大差異。西南村寨地處國家政權的邊遠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相對低下,稅收成本較高,國家賦稅采取自愿交納的“納貢”方式,以此獲得邊遠地區對國家政權的歸屬和認同,國家政權本身懸浮于村莊之外。河北地區的村莊,地處國家政權的中心地區,但處于經濟上的“非中心”地區,國家政權的穩定性具有地域基礎,但經濟基礎影響了政府獲得稅收進而強化對社會進行控制和滲透的努力,使得國家呈現穩定的“代理式”特征:國家權力雖然“進村入戶”,但并不發揮直接影響力,而是與“士紳”為代表的社會權力合作,實現代理人治理。江南地區的村莊,其相對發達的農業生產承擔著為國家治理提供物質基礎的主要責任,國家具有強大的控制和滲透動機。因為依靠稅收的統治與提供物質基礎的對象直接相聯系,在控制和滲透的同時,國家也有促進和關注其治理對象的生產生活以獲得持續穩定的稅源基礎的動力。因此,稅收強化了國家和這一地區農民之間的互動和聯系。
二是國家強制與社會回應。國家與公民的稅收關系在政治上具有強制性。強制可能產生“悖論”。綜觀稅收發展的世界進程,在農耕社會時期,稅收大多具有強烈的強制性特征。這一特性可能帶來兩個后果:一是沖突和動蕩。因此,稅收作為國家存在的經濟體現,只能以合適水平征收,這一合適水平以保證農業生產者的生存所需,以使農業生產能夠繼續進行下去為限,否則,必將“官逼民反”。馬克思指出:“捐稅問題始終是推翻天賦的國王的第一個原因。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511頁。”實踐表明,大多數重要的國家革命都與強烈的抗稅行為有關,如17世紀的英國、18世紀的美國和法國。②黛博拉·布羅蒂加姆、奧德-黑爾格·菲耶爾斯塔德、米克·摩爾主編:《發展中國家的稅收與國家建構》,盧軍坪、毛道根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7頁。二是逃避和“無國家治理”。如斯科特對東南亞地區的研究表明,伴隨稅收強化的國家政權的延伸反而導致了農民對國家控制的逃避。
“強制悖論”在傳統中國的實踐表明:為了獲取國家的“強制性”,需要采取差異化治理的策略,以獲取“強制性權力”和國家治理穩定性之間的平衡。從時間國家的角度看,差異化治理體現在國家在不同時期采取不同的稅收政策,如不同歷史時期的王朝政權所實行的“輕徭薄賦”“休養生息”等治理策略。從空間國家的角度看,差異化治理的含義在于:國家通過實施不同的治理方式和策略,客觀上平衡了不同地區所能承受的“強制性”差異。云南邊境村寨所能承受的強制性最低,國家政權介入和控制的程度也最低。河北村莊實現了國家政權的有限介入,但士紳等社會權力的“自我治理”緩和了因強制可能發生的沖突。江南村莊的稅收治理實現了深度介入和高度強制,國家政權通過“互動”和“回應”的方式,以緩和社會沖突穩定統治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