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每年入冬之前,分散在阿勒泰地區福海縣薩爾布拉克、哲蘭德、塔吉肯等春秋牧場的牧人,結束了悠閑自在的駐牧生活,開始了長達兩個月的向冬牧場的遷徙。在沒有過上真正的定居生活之前,這些哈薩克族牧人一次次重復轉場、遷移是不可避免的。
沙吾爾冬牧場分布在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境內的沙吾爾山地帶,也就是“冬窩子”(指游牧地區在嚴冬時為畜群所選的防寒避風之處),而巴依奴爾、吾浪庫臺、沙爾鐵布克、吾土布拉克、波爾托洛蓋等都是當地牧民的放牧點。
走進沙吾爾冬牧場這片雪域,并不太難。曠野上一片純白,鋪滿白雪的路被風吹得堅硬光滑,沿途,偶爾可見帶著暖意的炊煙,從蹲踞在雪原上的幾座氈房里裊裊升起,目光所及之處,四野空曠蒼茫,沒有一絲聲響。這些牧人的家相隔遙遠,每個牧人都享有幾十里空闊的前庭,又同樣枕靠著幾十里空間的腹地。
在雪原中沒走多久,就看見一座孤零零的“霍斯”(氈房)蹲伏在茫茫雪海上。這種簡易的小氈房多為圓錐形,輕便,易于拆卸、安裝和攜帶,只是里面的空間太窄,多為牧人在轉場途中的臨時住房。
我掀開厚厚的氈簾,只見里面坐著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他的腳下躺著兩只濕漉漉的、剛降生一兩天的小冬羔,他不停地用手撫摸冬羔身上柔軟、卷曲的細毛。
他叫毛勒提別克,樣子不到三十歲,脖頸上有被太陽的紫外線灼燒結下的兩塊紫紅色的疤。他坐在鐵爐子對面,不時用鐵叉鉗起幾塊干羊糞填進火爐。爐子上架著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滿了雪塊,枯黃的火苗在爐膛活潑地跳躍。
氈房里的一角,地上鋪著羊毛氈子,氈房不但極為簡陋,一到做飯生火時還煙熏火燎,盡管所有漏風處都用羊毛團子堵死,但還是感覺奇冷。
他的腳下擱了一只平底鍋,火爐旁還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有一大團已經發酵好了的面團,為了醒面,盆子用羊皮襖包裹住了。他說自己每隔三天烙一次“厚馕餅”,每次只烙兩只。
毛勒提別克的話題全在羊身上。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在爐子邊取暖,身下鋪著破爛的布條。它們是我們來的前一天晚上產下的,是他今年在冬牧場上迎來的第六只新生的家畜。母羊早已把這兩只剛出生的冬羔舐得干干凈凈,被他帶到了生著爐火的“霍斯”里。從那一天起,這兩只小冬羔就成了他家的新成員。
在寒冷的冬窩子,冬羔的誕生對于牧人是一件大事。當一只濕漉漉的,渾身沾著血、羊糞和黏液的小冬羔降生,天就亮了,于是它在晨光中睜開了惺忪的雙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目光清亮,宛若處子,眼睛貪婪地顧盼著四周。
聽牧人們說,在轉場至春秋牧場的路上,好些有孕在身的母羊會自然分娩,將殘缺不全的羊胎盤丟棄在路上。它們舐凈胎衣,把羊羔舐干凈后再喂以初奶,然后趕上前面羊群,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地繼續吃草。
黃昏來臨,“霍斯”外傳來幾聲遙遠的犬叫與羊鳴,隔了一層氈子,我聽到了外面沙沙的大雪落在氈頂上,尤如牧草上泛起的潮聲。
在沙吾爾冬牧場,我探訪了另一個牧人賽力克的家。
與別的哈薩克族牧人不同,賽力克與妻子帕娜爾住的是“地窩子”(即從地面向下挖掘一米左右,四周用土坯或磚瓦壘起約半米的矮墻)。他們把老人們留在沙吾爾鄉定居點,在溫暖的磚房里過冬,自己則趕著羊群從300公里以外的蘇木凱木夏牧場來到沙吾爾冬牧場放牧,在阿勒泰南部的這片平坦的地帶,他們將忍饑耐寒,度過大半年的寂寞時光。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這對夫婦身邊多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阿爾曼。他才出生五個月,是個面目清秀的男嬰。
賽力克與妻子從蘇木凱木夏牧場出來時,阿爾曼才才滿三個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蕩漾著草潮,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牛犢走不動路,便蜷伏在路邊上,于是娜帕爾背著它走,因為轉場的路太難走,她只好把小牛犢馱在駱駝背上的筐子里,而駱駝的背上,一邊是那只小牛犢,另一頭是出生才三個月的阿爾曼。轉場途中,時常可見馱著嬰兒的駱駝,或背著小牛犢或小羊羔的哈薩克族婦人的奇妙情景。你看,兩個筐子在駱駝背上搖晃,小牛犢與嬰兒從各自的筐子里伸出頭來東張西望,小牛犢看著路邊的景色,一臉神秘的表情,還不時與對面的阿爾曼對望一下。
這一情景讓我感慨:哈薩克族的孩子,從一出生就有這樣的視野,所見必多,但又為什么默默不語,不求表達呢?
為了迎接這位新的家庭成員,年輕的父親賽力克與哥哥用了四天時間,挖了一個“地窩子”,窄窄的木門釘上了厚實的毛氈,粗糙的木樁支撐著低矮的、泥面的屋宇。柔和的光束——就好像是自己能發光一樣,從一片巴掌大的窗玻璃斜射進來,筆直地照在泥墻上。泥屋子里,彌漫著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嬰兒的奶香以及親人之間散發的氣息,溫暖又熾烈。
地窩子的木門在開合之間,會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水汽。此時,女主人低下身子,往爐膛里塞進剛打好的梭梭柴,晶瑩的冰粒的碎屑還留在那灰黑的枝桿上。爐子里飄著淡藍色的火焰,長長的鐵皮筒的一端伸向爐口,另一端則通過呈直角的拐彎伸向窗外,煙霧已經將屋檐熏得發黑。
午后的空氣中,開始一點點地彌漫著某種細碎的甜蜜,越來越濃,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牧民生活的甜蜜味道。
從去年九月到現在,這個“地窩子”沒有客人來訪。當我們來到她家時,看得出年輕的女主人很激動。待我們坐定,她隨即抱來一個布包裹,“嘩啦”一聲,魔術般地攤開一大堆用羊油炸好的面果子。
嬰兒降生,羊只增多,一幅平凡而溫暖的人間圖畫。賽力克對新蓋好的“地窩子”很滿意。畢竟,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在冬夏牧場之間費力地來回遷移了。“這也算是正式‘定居了吧。”賽力克特意強調“定居”這兩個字。
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在爐子邊取暖,身下鋪著破爛的布條,它們是我們來的前一天晚上產下的……兩個筐子在駱駝背上搖晃,小牛犢與嬰兒從各自的筐子里伸出頭來東張西望,小牛犢看著路邊的景色,還不時與對面的嬰兒對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