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東

2019年8月在德國科隆的Gamescom游戲大會上,《賽博朋克2077 》展區前聚集的海量玩家。該游戲從人設,背景世界觀,到故事劇情均貫穿了“賽博朋克”的相關概念,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一款游戲作品了。
太陽西沉,夜幕東升,勾勒天際線的幾幢摩天巨廈,迫不及待地點亮了外立面各自企業的logo。在它們腳下是成片的高層住宅,但在這里就顯得矮了許多,這些樓房的間距很窄,前胸貼著后背,大樓上掛著空調外機和天線,凌亂不堪。和那幾幢氣派的摩天巨廈相比,就如同矮小的乞丐一樣寒酸和落魄。大樓里面則更加破敗,每間房都被分割成若干小的空間,供窮人們蝸居。
樓下的街道終年不見陽光,在漫長的雨季里,潮濕而又陰冷。摩肩接踵的人們踏著水洼匆匆而過,水洼里霓虹燈的倒影正用俗氣的色彩渲染著路面,轉角的大屏播放著富人公司的廣告,攫取著窮人的每一分利潤。窮人絕不會反抗,因為他們的思維已經和富人控制的“矩陣”互聯,如果心存絲毫怨念,說不定何時就會被一輛“恰巧”路過,來不及制動的汽車奪去生命,窮人在靈魂上已經徹底淪為富人的奴隸。
在依山傍海的豪宅里,在摩天巨廈的最頂層,另外一群人指點江山,談笑風生。他們是那些巨頭企業的大股東,也是這座城市幕后的主宰。更重要的是,他們是自己的主人,思維不受“矩陣”約束。他們坐擁巨額財富,可以換來任何想要的東西,包括窮人的身體甚至時間。只有極少數的黑客掙脫了“矩陣”的控制,游走在現實和虛擬之間,與富豪們進行著殊死的斗爭……
在這座崩塌感十足卻又科技高度發達的城市,大多數人活得如此卑微,用六個字高度概括就是“高科技,低生活”。這就是興起于上個世紀賽博朋克科幻作品中的未來,今天我們讀起來并不陌生,可能還會覺得似曾相識。準確地預見,深刻地批判,這正是賽博朋克科幻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賽博朋克的概念則來自1983年布魯斯·貝斯克發表的短篇小說《Cyberpunk》。Cyber即Cybernetics:計算機網絡或控制論;Punk:一種非主流反叛的亞文化。我們可以將賽博朋克直譯為網絡控制社會里的反抗者。
進一步為賽博朋克風格定調的是1984年威廉·吉布森發表的長篇小說《神經漫游者》,書中主角凱斯是一名高超的黑客,他縱橫網絡與現實,獲得不菲的灰色收入。
此后出現的《攻殼機動隊》《黑客帝國》和《時間規劃局》等作品,都是賽博朋克風格的延續。賽博朋克開創了科幻小說新的疆域,它不再仰望星空,而是關注地球,以至于有人認為這種風格的作品狹窄和內向,然而用幻想的方式標出了社會發展道路上的危險,更具有現實意義,也是它的價值所在。
賽博朋克源自人類對科技雙刃劍的擔心和憂慮,來自人們對自由主義經濟體制下孕育的寡頭企業,甚至對制度本身的質疑和否定。18世紀60年代,人類踏進了工業革命的大門,日新月異的變化讓人們歡欣鼓舞,然而人類很快在戰場上見識到了工業化賦予武器的可怕威力。20世紀80年代之后,和平和發展成為世界的主流,大規模戰爭的危險逐漸遠離,但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信息技術、人工智能以及基因編輯等技術的突飛猛進,更隱秘的危險似乎正在孕育。
不僅如此,每一次科學規律的發現,新技術的發明,都帶來財富的洗牌效應,一個又一個的獨角獸企業應運而生,當它們逐漸成長為巨頭時,如果沒有嚴格的監管和控制,獨角獸必定會演變成嗜血的寡頭怪獸,盤踞在財富食物鏈的頂端。在財富和責任面前,它們會毫不猶豫地吞噬財富,同時不忘在鎂光燈前,披上肩負社會責任的華麗外衣。
更讓人擔憂的是,擁有財富意味著更容易占據下一個科技制高點,從中獲得更多的財富。資本不會介意新技術的任何副作用,不管是人工智能奇點的到來對人類的巨大挑戰,還是基因工程失控殃及人類自身的尊嚴。和財富相比,這些都可以忽略,資本控制的學者正在向著這些危險的研究領域挺近,以科學的名義。
反烏托邦的作家們,懷著憂慮的心情,用夢魘的筆觸,蘸著科幻的色彩,告訴我們未來不一定是明媚的陽光,炫目的科技,和平而富足的生活,也有可能是表面繁華下的慘淡人生。正如美國著名科幻小說作家布魯斯·斯特靈曾總結的那樣:“待人如待鼠,所有對鼠的措施都可以同等地施加給人。閉上眼拒絕思考并不能使這個慘不忍睹的畫面消失,這就是賽博朋克。”
2019年11月10日,創造了賽博朋克視覺模板的電影《銀翼殺手》美術指導勞倫斯·保羅因心臟病離世,享年81歲。令人唏噓的巧合是,在這部1982年拍攝的電影里,未來故事的發生時間也是2019年,發生地點則是虛擬的洛杉磯——他締造的那個雨中不眠不休的城市。昏暗的世界,人造的燈光,陰雨連綿,霓虹刺眼,發達的科技,茍活的人群,這些元素從此成為賽博朋克高辨識度的視覺風格,之后的影視作品以及游戲,都繼承了這種風格。
這部電影改編自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作者菲利普·狄克,1968年創作。在這部小說中,賞金獵人Rick Deckard追捕一群試圖偽裝成人類逃離的仿生人。時隔35年之后,續篇《銀翼殺手2049》公映,這說明賽博朋克風格經久不衰,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也具有獨特的視覺美感。
賽博朋克視覺風格,運用了大量的人造光源,作品中很少看到自然光。《神經漫游者》開篇第一句就是“港口上空的天色,猶如空白電視屏幕”,也許是未來能源危機已經徹底解決,也許是污染已經遮蔽了天空,總之天空已經沒有了日月星辰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的燈光。這暗示著,未來社會主宰一切的,不再是代表公平正義的昭昭青天和郎朗乾坤,而是人造燈光背后的人,是那些掌握了資源的壟斷者。
這種風格營造的氛圍,有一種異于日常生活的新鮮感,同時也讓人感受到末世來臨的壓抑,光線顏色以藍紫綠等冷色調為主,將一切染上了冷漠的鋼鐵感和炫目的科幻感。比如綠色調經常出現在《黑客帝國》中,因為早期的電腦屏幕綠色最為常見。影片中也會出現暖色調的場景,大多為了表現燈紅酒綠的一面,是墮落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的末日狂歡。
賽博朋克的世界,經常伴隨著雨雪交加。霓虹閃爍的夜空下,潮濕的路面變成了反光源,襯托出都市畸形的繁華。圍繞著作品主題的一系列矛盾和沖突,如果是在室外展開,那么劇中人需要頂風冒雨,這讓欣賞作品的讀者或觀眾,油然而生一種置身事外的溫暖和幸福感。
當故事發生在室內,比如《銀翼殺手2049》K警官和他的虛擬女友在房間里溫馨互動的橋段,窗外的風雪和門外充滿敵意的鄰居,又讓觀眾感到一種短暫又難得的舒緩和甜蜜。
雨雪天氣帶給人安全感。人類對雨雪天氣的眷戀,可能來自遠古時期寫入基因的體驗,這種天氣猛獸一般不會出來覓食,人們在雨雪天可以放心地睡覺。在農耕時期,雨水往往意味著豐收,因為地里無事可做,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享受農閑。著名作家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寫到“雨天,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即來源于此。
賽博朋克的燈光可以遮蔽日月,但卻擋不住雨雪,或許我們可以理解為,在后信息時代和人工智能時代,劇中人孜孜以求的、為之奮斗的,仍是對安全的渴望、對田園牧歌的懷念。事實也的確如此,相較農耕時代,我們的人均壽命提高了,出入有車代步了,見過很多各地的美景了,但我們的幸福程度一定比農耕時代要強烈嗎?更何況是賽博朋克作品里卑微生活著的人們呢?如果幸福程度沒有提高,科技發展對他們的意義又在何方?那肆意飄灑的雨雪,正是無言的詰問。
“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馬克思的這句話穿越時空,是對賽博朋克科學觀最有力的支持。愛因斯坦也曾驚呼“生活的機械化和非人化,這是科學技術思想發展的一個災難性的副產品。真是罪孽!我找不到任何辦法能夠對付這個災難性的弊病”。兩位神一樣的大咖,對科技愛恨交加,發出了這樣的慨嘆。
賽博朋克的作品具有反烏托邦的色彩,科技往往是資本的幫兇,但有時也是主角反戈一擊的利器。所以賽博朋克作品并不是簡單地反對科學,而是在反思科學。科學在作品中亦正亦邪,就像性格立體豐富的人一樣,充滿著“人”格魅力。畢竟科學的發展帶來了無窮的可能,這柄雙刃劍是向外還是向內,完全取決于未來的我們能否馴服資本這頭巨獸,能否有效地管控新的技術,終極的控制權掌握在智慧的人類手中。美是一定事物所具有的,給人期望追求留下想象余地或回味余地的特征。這正是科技之美。

賽博朋克場景概念圖。或許賽博朋克概念的奇怪之處,就在于每個讀者對其“都存在一定的排斥感,卻又能接受的微妙平衡”上。
未來已來。最早一批的賽博朋克作品創作于上個世紀,那個時代的未來,就是我們生活的現在。《神經漫游者》這部創作于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預見了互聯網、神經網絡、基因修改、芯片植入這些我們現代的科技細節。《銀翼殺手》中占據整個大樓的廣告屏,正在成為眾多大廈的標準配備。當你在一個雨夜,從高樓上俯瞰城市,萬家燈火的高樓,巨幅廣告屏幕,被路燈照亮,點綴著霓虹的街道,幾乎就是賽博朋克的真實再現。
與對技術發展的預言相比,對社會發展的預言更具有挑戰性,也更發人深省。本文開頭的那座虛擬的城市,你也許并不陌生。當然,在大陸我們看不到蟻巢般的平民窟,如果把視線轉向大陸之外,審視那些貧富差距巨大的城市,會吃驚地發現,上個世紀的作家們不僅準確地預言了科技的細節,而且不幸言中了某些國家和地區社會的發展軌道。
賽博朋克關注的不是宇宙探索的宏大敘事,而是立足地球對人類發展前景的嚴肅思考。為了更好地打動讀者,它調和了嚴肅和美感的界限,如同文學作品中那些亦正亦邪的優秀反派,沒有誰天生嗜血,只不過是在這種世界觀下,科技因為不受控制的資本力量,讓人性中的惡野蠻生長罷了。而賽博朋克對它們的批評和反叛,充滿了對人類生存意義的深刻思索,對科學存在意義的終極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