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情辨疑,即依照文本情境及相關(guān)文史常識辨析文言文疑難詞句。情,指的是文本語境所承載的信息以及與疑難詞句相關(guān)的各種情理,包括作者之情、文中人物之情、文史常識、文本情境、生活常理等。運用依情辨疑策略辨析中學(xué)文言教學(xué)中的疑難詞句,對教師備課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有利于培養(yǎng)學(xué)生的文言閱讀能力及懷疑精神。
曾鞏《墨池記》一文“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出現(xiàn)兩種異讀情況:“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多數(shù)教師取第二種讀法,理由是課文后的思考題直接提示該教授名為“王盛”,“君”表尊稱。有些教師雖有疑問,認為第一種讀法似乎更妥,但苦于未能找到“盛恐”合用的實例,因而只好依課文編者的理解,確定“王盛”為教授名,取第二種讀法。筆者認為,取第二種讀法欠妥,作者曾鞏對這位州學(xué)舍的教授,只是稱其姓氏而未表其名字,課文編者以及諸多譯文認為其名為“王盛”,是誤解。
其一,“王君盛”的稱謂不符合唐代的稱呼習(xí)慣。自周代以往,古人在名之外又另取字,名一般是單字節(jié)、字則為雙字節(jié)。《禮記·檀弓》載“幼名,冠字”,幼年由父母命孩子名以供呼喚,到成人的時候,就要取字,以表對成人的尊重并供朋友呼喚。古人的名主要用于自稱和供長輩呼喚,字則主要用于他稱。對成人,如果不是他的尊長,是不能直呼其名的。以此歷史常識來推導(dǎo):如果《墨池記》中作者稱學(xué)舍教授為“王君盛”(“君”表尊稱,“盛”為其名),然曾鞏并非該教授尊長,這就犯了“直呼其名”之忌,與古人的稱呼習(xí)慣相悖,也與“君”之尊敬自相矛盾。事實上,做為州學(xué)舍的教授,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貞?yīng)該具備相當(dāng)?shù)闹龋Q之為“教授王君”已經(jīng)有稱謂的區(qū)別功能,況且《墨池記》不是傳記文章,并非一定要表出名、字,因此作者對學(xué)舍教授的稱呼當(dāng)為“教授王君”,這種“身份+姓氏+尊稱詞”的書面稱謂方式其實是常見的,如韓愈《送石處士序》“御史大夫烏公”就是這個格式。
其二,謂教授“盛恐”,以“盛”飾“恐”,更符合《墨池記》的文本情境,比用“甚恐”更有表現(xiàn)力。古詩文中“盛恐”合用確實不常見,但也有實例:宋代王令《贈慎東美伯筠》就有“雷公訴帝喘似吹,盛恐聲名塞天破”。從語法上分析,“盛”可用于表程度深,與表心理狀態(tài)的動詞“恐”組合,沒有問題。更關(guān)鍵的是,“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的句讀,可以從文本語境中找到依據(jù):教授王君的“恐”不是一般程度的擔(dān)心,應(yīng)該是“非常擔(dān)心”。教授先是“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于楹間以揭之”,但這樣還是沒有釋然其“恐”,因此又請求曾鞏做《墨池記》,可見其“恐”之甚。作者自然是感受到其“恐”的程度,故而用“盛恐”。與常見的“甚恐”相比較,“盛”更讓人感覺其“恐”并非外加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充滿在內(nèi)心的,作者選擇用“盛恐”足見煉字功夫純青。
1.依文本的虛擬情境進行辨析
《黔之驢》“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課本注“好事者,喜歡多事的人”,查“古詩文網(wǎng)”,亦做此注。其依據(jù)在《辭源》:“好事,喜歡多事。”但“好事”實際上是多義詞組,簡單定為“喜歡多事”不妥。《黔之驢》的情境是:黔無驢,于是有個人去外地引進了一只,沒想到引進后沒什么用處。這樣看來,該“好事者”應(yīng)該是一副好心、熱心,并無多事的動機,引驢入黔并不是想給當(dāng)?shù)刂圃炻闊4颂帯昂檬隆币牢谋厩榫常?dāng)譯為“喜歡做好事”。《漢書·蔡義傳》“(義)家貧,常步行,資禮不逮眾門下。好事者相合為義買犢車,令乘之。”此處好事者也是樂行好事之人。以此看來,哪怕是權(quán)威工具書的解釋也不能不加辨析,語境才是確定詞義的根本依據(jù),雖然《黔之驢》是篇寓言,其語境是虛擬的,并非真實的情境,但事理是一致的。
2.依人物之情進行辨析
《論語·為政》“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教材注最后一個“知”通“智”,查“百度百科”亦做此注:“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樣才是真正的智慧。”但從語境辨析,此處以“知”通“智”不可取。考察這段話的語境,關(guān)鍵在還原孔子這樣教誨子路的用意。《論語集注》:“子路好勇,蓋有強其所不知以為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女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則以為知,所不知者則以為不知。如此則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為知矣。況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論語注疏》:“此章明知也。‘由,誨汝知之乎’者,孔子以子路性剛,好以不知為知,故此抑之。呼其名曰:‘由,我今教誨汝為知之道乎!’此皆語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者,此誨辭也。言汝實知之事則為知之,實不知之事則為不知,此是真知也。若其知之,反隱曰不知:及不知,妄言我知,皆非知也。”從集注、注疏可知孔子是針對子路性剛好勇,意在糾正其“強其所不知以為知”的錯誤求知態(tài)度。整個話題闡述的是求知態(tài)度的問題(“此章明知也”),本來就與“智愚”無關(guān)。另,“由,誨汝知之乎?”應(yīng)該標點為“由,誨汝‘知之’乎!”,課文標其為問句不正確。此例是依文本中孔子及子路之情進行的辨析。
3.依合理情境進行推導(dǎo)
有些情況,情境要通過合理猜想獲得。《陌上桑》“來歸相怨怒”有歧義,問題在虛詞“相”的意義怎么確定。“相”用在及物動詞前,可表多種意義,有“互相”,如相愛;“共相”,如相安無事;“代相”,如有事相求,“遞相”,如師徒相傳;等等。“來歸相怨怒”要依文本的可能合理情境來確定。
其情境之一可能是:天色已晚,來歸者不期而遇,互問今天為何晚歸了?彼此會心一笑說,不都是貪看羅敷惹的禍嘛!如果是這個情境,“相”就是“共相”,相當(dāng)于“大家、全都”,主語是來歸者,“怨”的賓語也是來歸者自己,即大家都怨自己因為看羅敷忘了干活,以眾人的“因愛美而忘事”來襯托羅敷之美。如果誤解為“互相埋怨”,則不符合耕鋤者純粹的愛美心理,羅敷的美也就成了引發(fā)矛盾的原因,與文本語境不符。
還有第二種可能情境:丈夫到家比平時晚多了,于是妻子嗔怪:今天怎么這么遲回家呀!累壞了吧?丈夫直言承認只是因為貪看羅敷而忘了時間。如果是這個情境,“相”就是“代相”,指代來歸的耕鋤者,而“怨”的主語就是其妻子家人。兩個情境都合理,都是對文本語境的可能情境的猜想、推導(dǎo)。
4.依歷史實情進行推導(dǎo)
如上文“來歸相怨怒”,“怨、怒”同義,但語義有輕重之別,依文本情境,當(dāng)取“怨”義,即埋怨、嗔怪。有些時候,依文本語境還不足于釋疑,還要涉及文本相關(guān)的歷史實情。
《出師表》“將軍向?qū)櫍孕惺缇瑫詴耻娛拢囉糜谖羧铡保霸囉谩痹诂F(xiàn)代漢語是偏正結(jié)構(gòu),《辭源》:“試用,在正式任用前先行試用”,舉例為《出師表》和《東方朔傳》。據(jù)此,有些教學(xué)參考書就將“試用”譯為“從前試用過”。然而《說文》釋“試,用也”,那么“試用”就屬同義并列。到底哪個正確,可依歷史資料考察。《三國志》載:建安到章武年間,向?qū)櫼呀?jīng)是牙門將軍,劉備于章武二年劃吳慘敗而歸,蜀軍中唯向?qū)櫜勘H钔旰茫瑒湟虼朔Q其能干。依此,劉備并不是通過考察試用向?qū)櫠Q其曰能,而是在正式任用中稱其為能,“試用”當(dāng)為同義連用。
5.依文本相關(guān)的實際情境進行辨析
《記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通常認為該句中“竹柏”指竹子和柏樹,但有一個學(xué)生家里植有“竹柏”(竹葉柏),因此提出句中“竹柏”就是一種樹,課堂出現(xiàn)疑難。筆者的辨析是:誠然“竹柏”可以就是竹葉柏,但認定承天寺種植的就是竹葉柏站不住腳。文本的實際情境是月夜,而且看到的是投影,根本不可能清晰辨認出是哪種樹的投影。作者說“蓋竹柏影也”顯然是一種推測,既不是確指竹葉柏,也不是確指竹子和柏樹,而是泛指竹子、柏樹之類的植物。另,查“百度百科”可知竹葉柏并沒有分布到湖北黃州,承天寺不大可能特意種植。
因歷史文化的發(fā)展變化,文言文解讀難免存在疑難詞句。一線教師限于學(xué)識,通常直接取用課本注釋或參考工具書,但課本注釋也有紕漏,而工具書只是針對一般情況并未專對文本語境,因此,運用“依情辨疑”策略辨析推導(dǎo)文言疑難詞句,對教師備課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意義。“依情辨疑”,“情”有顯豁的,也有幽藏的,教師備課的功夫,就在于發(fā)現(xiàn)與疑難相關(guān)的“幽情”,并將各種“情”聯(lián)系起來,細加辨析。哪怕一時間弄不明白,也要敢于與學(xué)生分享自己的辨析過程,培養(yǎng)學(xué)生的懷疑精神及文言解讀的釋疑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