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銅豌豆
“爸!”
“干嗎?”
“陪我玩!”
“你要玩啥?”
這是近兩年,我們之間最多的對話。
一
小區里常能見到一條流浪狗,白色毛皮帶著棕色斑塊,瘦,跑起來有點瘸。這條來路不明的狗是院子里的另一雙眼睛,當我路過它的時候,總覺得它在盯著我,有時在夜里會莫名地想起它,于是有幾次,我便把剩飯丟給了它。
我把這條狗說給你聽,只不過是打發時間的幾句話。然而有一天,我陪你在院子里玩,你突然指著那條狗問:“爸爸,你那天說的是不是這條狗?”“對??!”
我猛地意識到,你記住了。
我迅速帶你去門口的小超市買了幾根火腿腸,找到那條正在低著頭到處嗅的狗,我把腸衣剝開,一截一截掰開喂它。你起初不敢靠近它,站在旁邊學我;后來直接用手拿著腸子喂到它嘴里。直到那條狗吃飽,頭也不回地離去。
又過了些日子,一個周五,在我接你放學的路上,你對我說:“爸,我們去找那條流浪狗吧?!?/p>
“為啥?”
“上次我喂它的時候,它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p>
二
兩年前,我在雙休日帶你出去玩時,你常常要求我打車。后來我發現,一些不算長的路,你也要打車。有一次我對你說:“車不能經常打?!?/p>

“為什么?”
“因為我們要是經常打車,就不愛坐公交車了,而許多時候,我們還得坐公交車,還得走路。”
這之后,我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常帶著你坐公交車。我讓你自己看站牌,確定要坐的車次,算好需要坐幾站能到達目的地。于是,你有了興致。
當然,這個過程注定要反復。在車上人多的情況下,你也會說:“蘭州要是有地鐵就好了。”我知道,你有點不情愿了。我看著擠在車廂人堆里小小的你,說:“我也期待呀?!?/p>
2018年5月的一天,我陪你打完籃球,你突然肚子疼:“爸,我想回家大便?!蔽亿s緊站在街邊打車。你對我說:“公交車站就在跟前啊,只有一站路,咱們坐公交車吧?!?/p>
問題最終解決了。我問你:“剛才肚子疼的時候,為什么要坐公交車呢?”
你說:“我能忍得住。”
三
上學以后,你開始酷愛各種球類運動,籃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對哪一樣都有很濃厚的興趣。我帶著你去體育館,去大學校園,在小區院子里,一樣一樣地玩。你問我游戲規則,了解球星的情況,跟我一起看各種比賽。我們在去打球的路上說這些,在打球的時候說這些,在電視機前說這些。后來我發現,你的一些問題,我需要做功課了。
你說:“原來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啊?!?/p>
“肯定啊,許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所以我要查資料?!?/p>
這次世界杯期間,你問我:“為什么阿根廷隊有梅西還會輸?”
我說:“足球是11個人的運動,除了球星,還要講戰術。”
“什么是戰術?”
“戰術就是參與比賽的方法?!?/p>
你說:“要是有11個梅西,阿根廷就天下無敵啦!”
“真有11個梅西,那梅西也就不是梅西了。”
“那他不是梅西又是誰?”
對啊,他到底是誰呢?我想了半天也沒有結論?!俺魧?,這個問題爸爸回答不了?!?/p>
你又問:“那誰能回答?”
四
那天我倆走在街上,我從報刊亭里買了一本《讀者》(原創版)雜志,那一期用了我的一篇文章。我翻看的時候,你搶了過去。
你說:“爸,你寫作文,他們給你錢不?”
“給啊?!?/p>
“那你還上班干嗎?待在家里寫作文就行了。”
“爸爸寫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掙錢?!?/p>
“那是為了讓許多人都認識你嗎?”
毫無防備地與這個問題狹路相逢。無疑,作為一個“金線”以下的寫作者,出名當然是我寫作的動力之一。有名人說過類似“寫字給自己看,或者子女們想看也可以,但要是不開心,就一把火燒掉”的話,至少眼下,我還沒有這樣的境界。我想了想,對你說:“嗯,爸爸也希望讓更多人知道我,還希望能從書店買到一本自己寫的書?!?/p>
“那你就一直寫吧。以后別人見到你的時候就會說:‘啊,原來你就是銅豌豆,你好呀,你好呀?!?/p>
我看著你假裝和人握手的樣子,笑出了聲。這是生命中難得的純粹的笑,我必須以極大的聲響來回應。
陽光下,你嘴角上揚,臉頰上淡淡的絨毛泛著光。
五
今年某一個周末的晚上,你遞給我一個東西,用紙包著,疊成長方形,封面上還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發自內心的話”。
你交給我的時候認真地說:“爸,你拿到單位再看吧。”
到了單位,我揭掉表層的字條,在里面的封套上,你寫了一個字“信”。你在“信”里這樣寫道:“爸,我不像從前那樣不喜歡你了,希望你以后能跟我多玩玩,我也希望好多事你能答應我,能力范圍外的就不要答應了,里面給你準備了回信紙。來自最愛你的寶。”
我回信時這樣寫道:“我要感謝你對爸爸的信任,上帝把你托付給我,我覺得肩上的責任沉甸甸的,我要做一個好爸爸,也需要你的幫助,你愿意幫助我嗎?”
這“信”讓我想起往昔的許多片段。比如,你在家撒歡兒的時候不小心撞到門上,我知道你疼,但并不急著安慰你。我問你:“需要我做點什么嗎?”你眼里窩著淚水,一臉委屈地說:“不用?!比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就抱住了你。
比如,你在學校闖了禍,我憤怒地趕往現場,但看到你的時候,我告訴自己還得克制。我把事情處理好,再來面對你的時候,又想,該怎么跟你說呢?我沒想好,于是又去問你的老師,跟你媽媽商量,在我確定可以張口的時候,才會跟你說。我就是在這樣的反復、這樣的謹小慎微中,像沒事人一樣地面對你,直到幾天后坐下來跟你認真地談。那幾天我心里說,你小子是來“練”我的吧,我還得當個好演員。
我承認,你也確實“練”到了我,我首先要像個爸爸那樣活著,無論外面發生了什么,面對你的時候,就得像個爸爸。但我有時也不該像爸爸,我要真誠地對你,就必須丟掉“長輩”二字,讓你知道高大、完美這些特質原本就與我無關。我有時也的確不那么像爸爸,心煩的時候會獨自喝點酒,你問我為什么喝酒,我只好說,爸爸心里不舒服。你就沉默了,遠遠地跑開,一個人玩。我看著你,又會收起杯子。
文章開頭的對話也會發生在電話里。每逢此時,我掛掉電話,常常想起岳飛在抗金前線收到的那十二道金牌;想到孫猴子在天界神游,神仙勸他趕緊回去吧,你師傅受難了;想到這一路最好沒有紅燈,陽光和煦,天空湛藍,白云潔凈,鴿子蹁躚,路邊的楊樹葉嘩啦啦地響。
我就這樣想著,打開家門,又聽見你說:“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