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軍的詩

讀? 你

在寂靜無聲時讀你

像一本書那樣從中間打開

向前或向后，都能讀到

最精彩的那一頁

文字和文字撞擊的聲音

美妙如掉落地上的瓷器

每一片都有它清晰的回響

當雨水漫過最后的段落

我跪下，俯身去吻你裝幀時留下的勒口

將簽名寫在頁眉正中

然后停頓片刻，輕輕地把書合上

就這樣來回地撫摸著你的封面

偶爾翻開，從讀過的那一頁讀起

不需要把全部的內容讀完

作? 品

白天是黑夜的作品

船是大海的作品

鳥是天空的作品

那結滿嬰兒的土豆

是農夫的作品也是大地的作品

我是你的作品的同時你也是我的作品

請記住作品一號

而船，就是那只受傷的鳥

鳥的歌聲不過是一場痛哭

哭它自己，哭哀歌本身，哭那不可以哭的事物

而這歌聲，高于它飛行的高度

大過它在天空中投下的影子

枝頭的樹葉伸長舌頭去舔這個春天

越舔越綠，驚動了大雁

而大雁，從水上帶走了自己的影子

大地以渾圓的美德包容了這一切

因此，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件

所有的作品都只有一個父親

四? 季

冬天的葉子

擋住了胚芽的視線

帶血的拳頭從枝頭

高高舉起

無數看不見的眼睛

監視著我

每一條道路都在

勒緊我的喉嚨

我宣讀著準備好的臺詞

從樹上奪過秋天的果實

億萬只墻上的耳朵終將醒來

凝視

每一張怯懦的

臉

夏天的葬禮到此結束

沒有一個季節值得向往

愛或絕望

黑暗中我的女人把我的骨頭擦得異常明亮

睡覺時我總習慣握住她的胸脯

愛有時使我們感到絕望：不能

丟掉自己的身體和對方共用一個

每個早晨我都會提前醒來，然后她從夢中

努起嘴唇，吻過她

我穿過胡同驅車去上班

天? 使

那性別不明的天使悄悄降落在我身后

我們情同手足，但從未見過彼此

我們共用一只易碎的碗

我吃得比他多，他毫無怨言

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我轉過身去看他，他原地不動

我只能看到那迎面而來的人流

我邊走邊低頭尋找他

他從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交叉路口的燈光已由綠變黃

我抬頭時他早已站在斑馬線外

這小小的天使有時也像我

飽受分娩之苦

所以我們有著同樣的性別

她祝福我榮升父親

因為她有時像個孩子

我睡覺時她做夢

我悲傷時她也悲傷

我前進，她倒退

我坐下來，她就把書攤開

這小小的天使如影隨形

他總是在我不在的地方

只有死亡和孤獨

是我們共同的財富

那性別不明的天使和我

出生在同一時刻

一只童年的花瓶橫在我們中間

每當我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那小小的天使已經飛走

夢見曾祖母

曾祖母坐在床邊，她清瘦的身子像油燈漸

漸暗下來

有時我們從外面推開門，光線照在她平靜

的臉上

衰老已使她無法起身相迎，只有當我們靠近

她才會恍然大悟叫出我們的小名

她常常坐在火爐邊，為我們照看砂鍋里沸

騰的豆子

旁晚時，她歪歪斜斜地來到房檐的小路上

喚我父親或母親把豆子端回去

在我十二歲冬天的某個夜晚

她帶走了她青色的長袍和一枚刮痧的銅板

幾天后我們一家的男丁登上山頂，在大雪

覆蓋的森林里

尋找合適的樹木，將它們砍下燒成木炭

鋪在曾祖母的靈柩上

十二年后曾祖母千里迢迢來到成都把我召

回她的墳前

我帶著妹妹，為她和曾祖父獻上三炷香三

個響頭和幾刀紙

炊煙那天堂的梯子為我們去送信

他們從天上撒下光，我翻過我命中的山

站在山頂，曾祖母悄悄地進入我的生活

我低下頭，聽寒風讀春天之書，大地鑲滿細碎的銀子

屋頂上的白鴿

一名囚犯夢見自己被趕出了監獄

因為忘了繳納房租和水電費

一棵跌斷腿的樹向著地下生長

因為每個傷口都會長出根須

從早晨的寒光中醒來，鴿子在屋頂上叫

推開門，和大雪談了七八年戀愛

今天我們終于見面了

晨?? 歌

拉開窗簾，陽光像稅一樣漏進來

藍色的玻璃有著水的堅硬質地

從國庫里漏出來的陽光灑到地上

樓頂的客人并不會感到疼

租來的陽光總比那沒有窗戶的房間

讓人爽快百倍

短歌

1

口含玫瑰的垠墾南布

閃閃發光的垠墾南布

沒有抵達之前請不要告訴我你即將到來

2

C城的月亮又黑又瘦

并且已被推向絞刑架

下面是暴動的煙塵——歡呼

3

無底的恐懼

固定的絕望

4

只要一個人活著

他就不會從對死亡的贊美中走出

????5

鋪張的激情

是墳墓，而非花園

6

左安軍真討厭

被他撫摸過的書都會違育

7

他用刀子排解生活的苦難

是的，他用刀子排解生活的苦難

8

梅花露出骨頭

反抗冬天的暴政

9

一座城市有一副面孔

初次到來的人也能將她認出

而詩人應該用不同的聲部和聲域歌唱

10

我的詩歌只能是：

機槍和

鈾

11

一天早晨，我從母親的子宮

走進戶口登記簿

當黃昏來臨，大地的子宮

會將我從戶口登記簿中劃去

12

生命給了我們貪婪，財富和罪惡

現在，死亡要將它們一并收回

編輯導語：

左安軍的詩是自然的、安靜的。自然是因為源于真誠書寫，安靜則是靜水流深的靜。簡明普通的文字和日常平凡的意象，經由詩人獨立精神的思辨過濾和沉淀，便具有了清澈的靈光和犀利的力量，如電光般倏忽抵達你的心靈，觸動你的情感和思考，盡顯詩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