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芬
窗前,陽光很暖,天空很高,泛著白色的光。農歷十一月,冬至將至。陽光穿過屋子前面的轉角,細細地給樹葉鋪上一層薄薄的光澤,我望著這光影,恍惚如同回到故鄉有著斑駁墻壁的小巷,墻縫里堅韌無比的雜草,人家樓頂欄桿上蔓延的牽牛花,石板路下高大的龍眼樹,在那些浮現在腦海里的往事中間慢慢走著,細聞之下,竟有年味兒了。
陳志歲的《載敬堂集》載:“夏盡秋分日,春生冬至時。”冬至是小年,我的故鄉家家戶戶都用這一天來慶賀新一年的到來和拜祭先祖。在外工作和已出嫁的兒女都要在冬至的前一天回到家里,全家人齊齊聚在一起做菜粄,吃菜粄,這意味著團圓和迎新,所以成為我們家多年的傳統節目,不論多忙誰都不能缺席。
外公是一家之主,他早早給大鍋添上水,往灶膛里扔些鋸末,火光紅紅的,映照著他的臉,連臉上的褶子都是歡喜的。他習慣于每年在這一天發號施令,大著嗓門安排一家大小緊鑼密鼓各司其職。
光是準備做菜粄的餡料就要大半天呢。地里剛拔上來新鮮的綠韭菜洗凈晾干水分,大扁篾筐里盛著慢火炒好的黃豆干,大白瓷盆里剁得碎碎的紅肉末,被擦成細絲的白蘿卜在陽光下閃著細膩的光澤,各樣顏色的餡料在外面堂屋里一溜兒擺開,煞是好看。
父親的任務是切韭菜,因為他能切得又細又均勻;外婆是和粄團的好手,經她手里揉搓出來的粄團既松軟又有韌勁兒,做起來容易捏成花形還不易破底;我和母親、阿姨、姊妹們就圍著大笸籮坐一圈兒,雙手沾上一層粘米粉,用力揪下一小團粄,揉成乒乓球大小的圓球,粉皮在手里旋轉幾圈,捏得厚薄均勻,像一個小而深的碗,放入餡料后用花形的褶子收口。做菜粄的人多,一般是幾種餡料同時包,一層籠屜放一種餡料的菜粄,以便起鍋時好辨認。
小半天的工夫,已做好的菜粄個個皮薄餡足,在大籠屜里碼得整整齊齊,一籠屜可以放十多個菜粄,等做夠一鍋,就可以蒸了。最讓人期待的是起鍋時,連籠屜一起上桌,一個個表皮晶瑩的菜粄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我們爭先恐后一擁而上,因為剛起鍋的菜粄軟塌塌的,必須用手指小心捏住菜粄兩邊,輕輕把它從蒸籠布上提起來,這樣才不會破皮。大家都顧不上吹涼就咬上一口,里面鮮美的湯汁溢出,一個個被燙得直吸溜嘴。每每把菜粄做好,每種餡料都嘗個遍,肚子也撐得滾圓……這個時候,最快活的就是外公了,他看著我們胡鬧,爭搶,不但不斥責,還樂呵呵的,他常說,一年里全家聚得最齊的就是今天了,這樣才有冬至的味道。
第二天,是全家人上山祭拜祖先的日子。回家后的中飯,菜粄依舊是我們的最愛。菜粄放了一晚,表皮微微發硬,這時把鍋燒熱,放上油,把菜粄兩面都煎成金黃色,用小碗倒上陳醋,熱熱地蘸著吃,酥脆的粄皮讓人唇齒留香,一箸入口,更是舍不得放下了。還可以把煎好的菜粄放入高湯中煮,加上一點點鹽、一點點料酒,撒上切得細細的紫蘇葉,菜粄的爽滑可口,湯汁的醇厚美味,讓我們忍不住大快朵頤。每年冬至吃故鄉的菜粄,總感覺有一種獨特的味道,不僅喚醒了寂寞已久的味蕾,更是一種時常縈繞在心的親情牽掛和故鄉情結。
陽光射在臉上,有種微微發熱的感覺,眼睛被泛起的水霧迷住了,什么也看不清。我家窗外有一大片荒蕪的土地,被人雜七雜八地種上了一些農作物,太陽一出,泥土因受熱就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味,像極了記憶中故鄉的味道。去年八月,外公病重,這個曾經健步如飛、聲如洪鐘,像將軍一樣發號施令的老人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年冬至如期而至,外公卻成了缺席的那個。
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的詩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今讀來別有一番心境。冬至將至,又將是全家聚在一起做菜粄的時候了。年紀見長,便越發能感知每年不一樣的冬至之味。在現實的夾縫里艱難掙扎,在人情冷漠的寒冰里踟躕不前,全是因為有這故鄉的菜粄,在人生百味中,竟覺得苦澀中摻雜著一絲甜美的香氣,讓我心存溫暖,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