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進士徐光啟,他可算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海人。他的墓,離華亭賓館很近。兩相對應,首尾提挈,概括著無形的上海文明。
今天上海人的某種素質,可在徐光啟身上找到一些蹤影。這位聰明的金山衛秀纔,南北游逛,在廣東遇到了意大利傳教士郭居靜,一聊起來,十分融洽,徐光啟開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么回事。這年他34歲,對以儒學為主干的中國宗教精神早已沉浸很深,但他并不把剛剛聽說的西方宗教當作西洋鏡一笑了之,也不僅僅作為一種域外知識在哪篇著作中記述一下而已,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來。他并不想放棄科舉,4年后赴北京應試,路過南京時專門去拜訪更著名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詢問人生真諦。以后又與另一位傳教士羅如望交洽,并接受他的洗禮。
洗禮后第二年,徐光啟考上了進士,成了翰林院庶吉士,這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來說已跨進了一道很榮耀的門坎,可以安安心心做個京官了。但這個上海人很不安心,老是去找當時正在北京的利瑪竇,探討的話題已遠遠超出宗教,天文、歷法、數學、兵器、軍事、經濟、水利,無所不及。其中,他對數學興趣最大,穿著翰林院的官服,癡癡迷迷地投入了精密的西方數學思維。不久,他居然與利瑪竇一起譯出了一大套《幾何原本》,付諸刊行。當時還是明萬歷年間,離鴉片戰爭的炮火還有漫長的230多年光陰。
這個上海人非常善于處世,并不整天拿著一整套數學思維向封建政治機構尋釁挑戰,而是左右逢源,不斷受到皇帝重用。《幾何原本》刊行20年后,他竟然做了禮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禮部尚書。獲得了那么大的官職,他就正兒八經地宣揚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學文明,延聘重用歐籍人士,忙乎了沒幾年,勞累而死。徐光啟死后,崇禎皇帝還“輟朝一日”,以示哀悼,靈柩運回上海安葬。安葬地以后也就是他的家族世代匯居地,開始稱為“徐家匯”。徐光啟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種奇異組合:他死后由朝廷追封加謚,而他的墓前又有教會立的拉丁文碑銘。
開通、好學、隨和、機靈,傳統文化也學得會,社會現實也周旋得開,卻把心靈的門戶向著世界文明洞開,敢將不久前還十分陌生的新知識吸納進來,并自然而然地匯入人生。不像湖北人張居正那樣為興利除弊深謀遠慮,不像廣東人海瑞那樣拼死苦諫,不像江西人湯顯祖那樣摯情吟唱,這便是出現在明代的第一個精明的上海人。
人生態度相當現實的徐光啟是不大考慮自己的“身后事”的,但細說起來,他的身后流澤實在十分了得。他的安葬地徐家匯成了傳播西方宗教和科學文明的重鎮。著名的交通大學從上一世紀末開始就出現在這里,復旦大學在遷往江灣之前也一度設在附近的李公祠內。從徐家匯一帶開始,向東延伸出一條淮海路,筆直地劃過上海灘,它曾經是充分呈現西方文明的一道動脈,老上海高層社會的風度,長久地由此散發。因此有人認為,如果要把上海文明分個等級,最高一個等級也可名之為徐家匯文明。
余秋雨以他一貫的筆鋒,通過描寫“第一個”上海人,總結他眼里所有上海人的特點。徐光啟,以開放的胸懷接納西方文明,學習西方文明,同時,不放棄中國傳統,考取進士。在中西文化的融合中,上海人產生了一種獨特的性格特點——精明。今天看來,這種性格特點的影響力不僅僅限于上海人,甚至影響著整個中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