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孤獨寂寞的山村,從童年到少年,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分享讀書樂趣的同伴,許多同學只能算是玩伴。
直到1983年后結識的鄰村少年李建林,他也愛讀書,最早送我幾冊《文史知識》的就是他,后來一起讀尼采、叔本華,讀薩特、海德格爾,舊影集中保存著難得的一張合影,那是1985年春天。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1988年前,前幾年聽說他已病故。照片中的另一位叫盧達,有過短暫的交往,記得他考上大學后還給我來過一封信,之后失去了聯系。時間如流水一般過去,許多人來了又走了,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能在某一段留下些許痕跡,已屬不易。
1985年秋天,我在故鄉的縣城與徐新結識,他愛讀書,愛思考,對文學、哲學都有濃厚的興趣,他讀康德,讀錢鍾書,大部頭的《諸子集成》《全唐詩》《全宋詞》他都買了。他那時就在啃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薩特的《存在與虛無》,錢鍾書的《管錐篇》《談藝錄》他都讀得津津有味。在我們相交的幾年中,我們分處兩地,以通信為主,偶爾見面也多在他家,他只來過我家一次、我后來工作的鄉村中學一次。每次見面,我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常常談到夜深甚至凌晨。他有一肚子做學問的雄心大志,自學英語、德語,后來還在北外的歌德學院學習過一兩年,一心想考入北大哲學系研究哲學,結果功敗垂成,沒能踏上治學之路。
在我成長的八十年代,有過三次閱讀轉向,1983年冬天我的閱讀趣味漸漸轉向中國現代文學和世界文學(主要是詩歌),重點則在文史研究方面,王國維、孟森、顧頡剛、蔡尚思、柴德賡等人的相關著述是最初出現的。柴德賡《史學叢考》中有一篇《從白居易詩文中論證唐代蘇州的繁榮》,就引發了我想寫一篇宋代溫州繁榮的文章,結果由于史料、筆力不足,沒有寫成。那時我讀到王國維的詩“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就很喜歡。

1983年前后作者在家中

1984年4月24日作者和李建林(后左)、盧達合影
1985年秋天,我對美學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不僅讀到了宗白華、朱光潛、李澤厚這些人的著作,還開始閱讀西方美學著作,進一步為哲學所吸引,從尼采、叔本華到維特根斯坦、雅思貝爾斯。我保存下來的筆記本還有幾本都是美學札記,有克羅齊的《美學原理》、黑格爾的《美學》《精神現象學》、雪萊的《為詩辯護》、庫申的《論真善美》,還有雨果、丹納、羅丹、托爾斯泰、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人論美的文字摘錄,魯迅所譯日本作家鶴見祐輔的《思想·山水·人物》也是那個時候讀的,對于旅行、落日等的論述我都做了詳細的筆記。這些讀書筆記保留了我生命的痕跡,使我清楚地知道,在我二十歲之前的那些努力,如同我當年抄在筆記本上的詩:
在積少成多的日子里
匯聚著水滴石穿的信念……
1987年以后,我開始逐漸轉向政治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的閱讀,洛克、孟德斯鳩、盧梭、密爾、韋伯、湯因比他們將我帶進一個更深沉遼闊的世界,我對山外世界的想象不再停留在吳越風云、烏江東去或秦皇漢武、水滸三國、說岳說唐,也不再停留在郁達夫、徐志摩、沈從文或拜倫、雪萊、泰戈爾、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他們的筆底,我開始為古希臘以來一代代智者的思考所折磨,我渴望融入他們的陣營中,與他們站在一起。我想起一句詩:“雁蕩山有幾滴雁聲掉進誰的眼睛,誰的眼睛便飛起來。”山中的小世界與山外的大世界之間,從此不再隔膜,即使我終生都生活在雁蕩山中,我也不再坐井觀天,以為天空只有井口一樣大小,在精神上我已看到了那個和天空一樣大小的天空,人生至此,真是痛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