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檸檬黃染亮的村莊

粟遠和

已是深夜十二點了，那條卷縮在村口古銀杏樹下的大黃狗又開始“汪——汪——”地叫了起來，我躺在農家旅館的床上，清楚記得這是自天黑后的第四次犬吠。而每次大黃狗一陣狂吠過后，便有嘈雜聲伴著一群游客涌入村莊。此時，這陣犬吠必定又是在迎來村里新的一批游人。

這是桂北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莊，整個村子四十余戶，座落于一個酷似筲箕的小山窩里。村莊不大，卻歷史悠久，村里的古民居、古門樓、古井、古石坊，固守在這千年村落里，如一本本嵌滿古韻、記載歲月滄桑、人世浮華的千古史書。這些古物雖多，但總歸是靜默無語，若只以斑駁的墻，陳舊的房屋，布滿苔蘚的古井古道入眼，領悟的也只能是對時光流逝、桑田變幻的無奈，或是積壓心底的悵然。所幸古人在此落腳的同時，亦早將生生不息、代代相傳這一理念融入其中。因此，這村莊便有了生長于房前屋后、水旁山洼的古銀杏樹。現在，當你再看那風燭殘年的古民居默默掩映在枝繁葉茂的古杏林中，在領略古色古香和超凡脫俗的滄桑之美過后，另一種別樣的清新淡雅、充滿生機的感悟便會從心底嗤嗤地冒出。

村中的銀杏樹不計其數，其中百年以上的老樹就超過150株。在古民居后面靠山的地方有一株當地人認為最大的銀杏樹，其樹高約50米，樹干胸徑4.8米，村里人都說有1000多年樹齡，被稱為“白果王”，至于有沒有千年，這應當由林業專家認證。在無人論證前，猶如某些宗教信仰，信則有，不信則無。銀杏樹樹干挺拔，表皮黝黑，像山里身板硬朗的老人。那一指寬豎著的裂紋，讓時光永遠都無法去縫合歲月留下的痕跡。銀杏的樹枝很是有規律，如階梯沿樹干向上生長，一枝枝往外延伸，使整株呈寶塔形狀。當然，也有少許樹干彎曲，但新生的枝條卻依然向上，如頑童慣有的倔強。每到春季，枝條掛滿綠葉，村子每條小弄，甚至每個角落都被綠色占據。走在古巷，綠會隨時摸摸你的頭發，親親你的額頭。院里擺上飯桌，綠也會淌到盆里，流到碗里，甚至擠一擠清新的空氣，感覺也會滲出淡淡的綠汁來。對于這樣的環境，自小偏愛綠色的我更是沒有其他奢求可言，我甚至會自私地想，季節無需變換，就讓這滿眼的綠一直任性下去。

我入住下來時的傍晚時分，趁房東大嫂正在水龍頭邊洗菜，我便與她閑聊起來。她告訴我，最養眼的就是銀杏葉黃的這個季節，整個村子猶如被黃色顏料涂染一般。最熱鬧的也是這個季節，每天都會有成千的人涌入村子，全是來觀賞黃葉的。游客一來，寧靜的村子突然就人聲鼎沸，往日空蕩的村莊在這時節便略顯擁擠。小巷、空坪、樹下以及房前屋后，凡可以涉足的地方到處是人，即便是走了一批又一批，但到了黃昏，仍然還有許多遠道游人在村里找住宿的地方。現在好些游人卻有了經驗，都是自帶帳篷，省了住宿的擔憂。一到晚上，透過亮光看到銀杏樹下那五顏六色的帳篷，卻也為山村夜晚添了景色。

人們都喜歡在這蕭瑟的季節光臨，莫非春景還遜于秋色？帶著滿腹疑惑，我向房東大嫂打聽道。她亦是一臉茫然，還真說不上春嫵還是秋媚。她說，反正人們就喜歡秋天杏葉黃了的時候，而她自己也是喜歡這個讓人繁忙的時節。因為，游人越多自家生意越好，是她眼里一年當中最難得的一二十天黃金期。確實，在我傍晚游走村子觀賞黃葉時，我發現家家門前都坐滿了游客，而房東們正在殺雞煮飯、打水洗菜、安排食宿、屋里屋外忙得不亦樂乎。在村口那幾棵古銀杏樹下，幾位老人很隨意地或蹲或坐在自己的小攤位前，賣些如白果、芋頭、淮山、紅辣椒、紅薯、木耳等家里的土特產。這些原生態小食品土得掉渣卻物有所值，在這里完全沒有城里市場上的偽劣產品，沒有強買強賣的欺詐行為，也沒噪雜刺耳的吆喝聲，一切買賣都在輕言細語中進行，淳樸厚道得如山里吹來的清風。

房東大嫂還有些靦腆地告訴我，之所以喜歡這個時節，確切地說是這個季節給她們帶來了收獲，家家戶戶盆滿缽滿。她給我算了筆賬，她自己家里有10多棵銀杏樹，遇到大年平均每棵樹產果200多斤，每斤賣價4元，10多棵銀杏樹就能收入一萬多元，并且白果還不用拿到外面賣，因為游客多，在家里就能賣完，省了很多的事。她還告訴我，這僅僅是銀杏樹帶來的收入，大筆收入卻在接待游客的吃飯、住宿里。像這個黃葉帶來的旅游旺季，每天兩千多元的進賬便是常事。

黃色自古就是皇族服飾的專用色，黃色是富貴與權勢的象征。但眼前這滿眼的黃，不知與這種富貴是否有關聯。但無論怎樣，村莊畢竟因金秋時節有了這滿眼喜氣的檸檬黃而聲名鵲起，因有了這些帶貴帶富的檸檬黃而招來了八方游客，因有了這檸檬黃而使家家戶戶沾上了財氣。因黃而景美，因美而引人，因人而招財，這看似自然規律卻串起生活中的許多必然，難怪他們寧愿冷落那青翠欲滴的嫩綠而執意鐘愛這秋里的檸檬黃，答案即如此。

紛至沓來的游人卻只為一睹那片片黃葉，似匆忙趕來給黃葉凋落的暮秋送行。游人的念想也是虛的，甚至縹緲無痕，如同夢幻般的色彩。然這種虛空卻又真真切切展示在他們的面前，讓他們在這個季節里，格外領悟了平日人生里難以經歷的許多輝煌。

農家旅館雖說沒有城里賓館那般豪華，但床上一切卻都是新的，透著淡淡的清香，躺在床上，思緒仍在檸檬黃間縱情流淌，百轉千回。午夜時分，室外嘈雜聲漸漸平息。在這濃濃的夜色里，村莊暫且恢復了原本的寧靜。在滲著鄉野涼意的夜靄里我漸漸進入夢鄉。

村莊從夜的靜謐中又被銀杏樹下的大黃狗叫醒。晨霧裹著炊煙，裊裊地，在秋陽中稀釋成將散不散的光霧，溫柔地覆在我身上。我漫步于銀杏樹下，輕輕地踏著滿地杏葉。扇形樣的杏葉，片片都很精致，像件件小巧的手工藝品，隨意地撒在草地上，如少女艷麗的衣裙，為村莊增色不少。穿行于村莊小巷，有新建的房，紅瓦蓋頂，彩瓷貼墻，偶有銀杏枝從轉角或瓦檐邊伸展出來，如國畫中的點睛之筆，就把畫幅點綴得極致完美。如此詩情畫意的村落，如此金碧輝煌的境地，就算再木訥的人也會被誘發出金秋季節里最浪漫的激情。

我穿行在古村里的每條小巷，總感覺這些古樹、古跡留給我的印象就是帶著體溫、生生不息。一季滿地落黃，醞釀的是下一個充滿盎然生機的季節。

臨別這個被如此幻妙的檸檬黃涂染得金亮金亮的村莊，我突然記起宋代詩人范仲淹的詞句來：“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我發現，這滿眼的檸檬黃，透出這銀杏之鄉的古樸典雅氣質，那充滿靈動的古銀杏，執著生命的輝煌，演繹著秋天里最美的神話，它把太多熱情、溫暖和希望，帶給那些懷有夢想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