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一
門是丁蔚岵打開的。鐘九代手中的鑰匙剛剛插進鎖孔,眼前這扇厚重高寬的門就從里面扯開了,由于動作過快,帶起的細風撲得鐘九代額前的碎發飄飛。
她抿嘴笑笑,換上丁蔚岵為她準備的拖鞋,包包還沒放下,丁蔚岵就抱住了她。墻上的鐘敲了兩響,丁蔚岵說:“兩點整,你真準時。”
丁蔚岵的皮膚溫熱,比一般人體溫略高,穿好衣服的丁蔚岵看上去很瘦,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根竹竿,想不到,他衣服下的身體竟然比微胖的鐘九代還溫。他們就這樣緊緊貼著抱著,半小時后,丁蔚岵疲憊地松開她,鐘九代摸摸自己的身體,竟有點燙手——是被丁蔚岵染燙的吧。
下周做完清潔,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本來想今天去,有個朋友從外地來。臨睡前,丁蔚岵在她耳邊輕語。鐘九代摸摸他的臉,很快丁蔚岵就扯起小小的呼嚕,她褪下他纏住自己的雙手,悄聲下了床,去生活陽臺拿了拖把毛巾水桶,開始做清潔。
二
那天鐘九代約的客戶臨時消單,她有些失落,騎著共享單車正打算回家,手機平臺突然蹦出一條消息。她掃眼屏幕,趕緊本能地按下搶單鍵。
距離并不遠。她常來做清潔的小區,這戶人家卻是陌生的。鐘九代有點好奇地按響門鈴,聽見屋里門鈴吼著嗓唱完了半首“十五的月亮”,門才掰開了一道巴掌寬的縫。是個男人,細長臉,眼皮有些腫,兩顆圓溜的眼珠閃著幽光。
找誰?
做清潔,你不是約了兩個鐘嗎?鐘九代下意識地撩撩頭發。
結果那天做了四個鐘。太臟了。除了有次幫剛裝修完的業主搞開戶清潔,鐘九代從來沒見過這么臟的家。一百多平的房子,光垃圾,她就裝了五大袋。從艷陽高照做到半月懸空,重新騎上單車回家,鐘九代的手抖得車龍頭都抓不穩。
臨走,男人給了鐘九代二百,她愕然要找零,男人說,就當小費吧。鐘九代這才正面看清了男人,做清潔時,他一直坐在客廳看電視,既不像別人那樣圍著她轉,也不左指右使。他大約比她大一點,皮膚白凈,身形瘦削,如果不是進到家里,誰都會覺得這是個有潔癖的男人。
三
家里能亮的燈都亮著。一房一廳的出租屋,即便這樣,仍昏昏黃黃,宛若營養不良病人的臉。燦燦趴在飯桌一端寫作業,見鐘九代進屋,低低喚得聲媽媽,趕緊起身拿碗筷。
給丁蔚岵做完清潔,鐘九代還要去另一家做晚飯,那家主婦每次吃飯都讓她用同副碗筷,鐘九代吃了兩次,提出回自己家吃飯。仿木飯桌上,營養不良的燈光無力映照一碟炒得焉頭搭腦的青菜,一碟黃黑相間的東西。燦燦低頭咬唇,目光閃爍,鐘九代知道她又把雞蛋炒糊了。炒雞蛋這么簡單的事,也要教幾十遍!鐘九代頓時怒火沖心,像挑剔的客戶那樣對燦燦斥問:糊成這樣怎么吃?重炒!
燦燦并沒有辯駁,低頭貓進小廚房,打開冰箱,兩只小手小心翼翼捏出兩個雞蛋,重新擰開煤氣。
下個星期,燦燦滿十歲。
十一年前,鐘九代跟前前夫離了婚。前前夫是她老鄉,結婚后,他們很快生了個男孩,男孩長得很健康,見誰都笑瞇瞇,他們搬出廠里宿舍,在農民村內租了套小房子。后來,前前夫跳了家效益好點的公司,那家公司因為發展需要,搬去佛山,前前夫舍不得漲了一大截的工資,鐘九代就一個人繼續留在了深圳。獨自帶著路都走不穩的孩子,上班又忙,她漸漸有些吃不消,將剛會叫媽媽的孩子送回老家托付給爺爺奶奶。這一來,見孩子少了,見孩子爸爸也少了。開始,和前前夫還能一周見一次,慢慢,一個月一次,漸漸,半年一次,最后,一年一次。鐘九代知道他在佛山有女人,還不止一個吧。她曾經在他屋里見過不同型碼的女人衣服鞋子。她痛苦得山崩地裂,揚言要自殺,也拿刀砍傷過前前夫,久了,心里像長了厚繭,不那么痛了,但也沒離婚,前前夫說你既然那么痛苦就離婚吧。但她不離,要死不活地拖著,連鐘九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拖著這具婚姻的尸體艱難前行。十一年前,好姐妹說有個退休離異的男人,想找個伴,鐘九代跟著介紹人去了男人家,男人獨自住在市中心后面一套掛滿雨痕的單位房內,看上去不止六十歲。一見鐘九代,男人的眼睛就移不開了,鐘九代長得漂亮,秀麗的五官,玉白的皮膚,骨肉也勻停。起先坐在沙發上沒發現,臨行男人站起來送客,才看出男人兩條腿長度不一,走路有點困難,由于這長度不一的兩條腿,他站著比鐘九代稍矮,讓鐘九代可以將他原本看不見的禿成盆地的頭頂風景盡收眼底。
也許都怪鐘九代,老男人不想再要孩子,兩個已經在國外定居的孩子也不愿他再有孩子。有一次老男人興致好,鐘九代悄悄把安全套藏了,燦燦就這樣來到了世上。老男人不喜歡燦燦,總挑她毛病,好像她是撿來的野孩子,挑完了燦燦的,他又沒完沒了地挑鐘九代的毛病,家里從無寧日,天天十萬天兵天將打鬧般,終于有一天,他把一紙離婚協議扔到鐘九代跟前。
鐘九代咬著剛炒好的雞蛋盯著燦燦。燦燦長得比她還要漂亮,營養不良的燈光照見她臉頰上一塊黃豆大小的紅斑,鐘九代伸出手想摸摸,燦燦頭一扭避開她,怔了兩秒。鐘九代還要摸。
痛,剛才被油燙的。燦燦皺眉說,聽口氣像個借口。
鐘九代的眉頭也微微皺起。燦燦扒下口飯,媽媽,今天王叔叔給我送了生日禮物。
嗯,你要謝謝人家。鐘九代眉頭皺得更高了。
燦燦點點頭,王叔叔送了我漂亮的芭比娃娃。
老王就是這樣。大小節日,母女倆的生日,都要送禮物,平時也想著法子請她們出去吃飯游玩。老王人好,鐘九代有什么事,剛一開口,他就已經計劃著怎么幫忙,燦燦上學的事,就是老王托關系搞定的。但是鐘九代對這個男人總不上心。說不出為什么,也許是他耳朵不好吧,老王是個裝修工,帶了支裝修隊,常年聽各種尖銳的噪音,久了,聽力越來越弱,一次耳病后,他的耳朵更不好使了,許多時候,對面說話,都要借助手勢。鐘九代無法想象真的跟老王在一起的生活,覺得那像隔著一堵厚厚的墻。
四
什么時候開始做鐘點工的?鐘九代記不太清了。來深圳后,她陸續進了幾個廠,后來還做過餐館服務員,再后來,年紀大了,去朋友介紹的人家做保姆,那戶人家極大的房子里,卻只住了兩個人,男主人不時在角落對她動手動腳,被女主人發現,當即解雇了她。鐘九代就去家政公司登記,做起了鐘點工。
干久了,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份工作。比起進廠做保姆自由多了,收入也高一大截。更重要的原因,是其后慢慢發現的——她可以進入不同的人家。
每一次,敲開陌生的門,都讓她有暗暗的驚喜。她來這座城市二十年,還沒怎么進過別人的家,每天忙著上班,交往的人也不多。現在,她可以直截了當,進入別人最私隱的地方。屋里的裝修、擺設,這些當然代表主人的身份收入品味習慣,更隱秘的,是那些沒有公開擺放出來的東西。
她曾經在別人家里,看到一堆治療神經癥的藥,不由每每看禮貌安靜的女主人心里都有點起毛;還有一次,幫著男主人整理書房,從一本書里漏出張相片,相片上一男一女親密相偎,男的,是現在的男主人,女的,并不是他老婆。許多小秘密,它們像夜空中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吸引著鐘九代。她不知道別的鐘點工怎么看這些事,她覺得有趣,倒也不是想偷窺。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人。那個有點肥胖的中年女人住在一套很漂亮的房子里,女兒在國外上大學,丈夫經常出差應酬不在家。鐘九代還以為她獨居,這才知道她還有丈夫。女人說,我們一起從老家過來打拼,后來我生了場病,老公就不要我幫忙了。女人失眠嚴重,由于長期缺覺,總是精神恍惚,神經兮兮,懷疑家里有鬼,丈夫為她請了法師,女人還說屋里有鬼,嚇得夜里不敢睡。于是,倆人合計搬了一個又一個家,女人疑心的毛病仍在,有板有眼地描述屋里的鬼,那鬼長發黑袍,夜里她一睡著,就站在床前看著她,嚇得她抱著枕頭氣都不敢出。
五
一個月后,丁蔚岵才第二次找鐘九代做清潔。
丁蔚岵住的小區叫靜廬,位置挺好,周邊是商業區,人氣旺盛,小區卻鬧中取靜,修竹環出片靜謐之所,樓盤外觀也軒昂,但他的家很普通,一看就知道沒裝修,直接用了開發商當初統一的裝修,只簡單在屋里擺了些必要的家俱。
仍臟得下不了腳。白瓷磚地板疊疊層層的凌亂腳印,桌上也鋪滿灰塵。鐘九代抹著桌窗,斷定屋主人這一個月內,并沒有請別人做清潔。
無疑,這是個單身男人的家,屋內的擺設及物件,清湯寡水,比撈干凈的面湯還稀。但每一件物品都是他的,有他的特征與氣質,是他想要或者需要的,鐘九代初次進屋,就聞到一股味,混合淡淡汗味煙味,還有,那么一點點男人特有的氣息。不知是職業習慣還是個人特長,鐘九代發現每個家庭的氣味是不同的,多一個人,氣味又不同。
做到第三次清潔,鐘九代知道了這個男人叫丁蔚岵,還知道了他的職業年齡,其實都是她發現的,書桌上的證件,塞滿整個雜物間的電子小商品,當然,她還在屋里找到了他的名片,她猜得沒錯,丁蔚岵自營一家貿易公司,銷售電子小商品。
自那后,丁蔚岵要求她每周日的下午來做兩個小時清潔。鐘九代連忙答應。丁蔚岵家人少物少,清潔好做,丁蔚岵也不多話。做清潔時,他倆各司其職,屋里只有電視手機電腦等聲響。在丁蔚岵家做清潔,鐘九代可以清空腦袋,想任何事情,也可以提著掃帚拖把,從任何角落開始掃拖。慢慢,她竟有點喜歡上在丁蔚岵這兒做清潔,兩個小時,她不再偷偷看時間,而是認認真真地抹啊掃啊拖啊,看著原本臟污的地板一點點變得亮白,原本凌亂的房間變得整潔,小小的成就感,自她心底升起。丁蔚岵恰好也在這時發現了什么,眼皮輕抬朝鐘九代的方向瞭一眼,仿佛看著一片遼闊的草原。
做完清潔后洗衣服。鐘九代把屋里的灰塵垃圾收拾完畢,準備洗衣服,水龍頭嘩嘩注了半洗衣機水,洗衣液卻沒有了,她穿到客廳,對看電視的丁蔚岵說要下樓買洗衣液,丁蔚岵看了她一眼,沒動,讓她去電腦桌上拿零錢。
電腦桌是張長書桌,桌上除了電腦,還放著一堆資料,一沓工具書,靠墻這邊,有排小書架,書架旁擱著大透明塑料盒,里面放滿了零散的紙鈔和硬幣。鐘九代從盒子里取了兩張,闔蓋時,發現書架上空了,除了一本英語字典,原來豎里面的兩個大筆記本沒了。鐘九代記得,其中一個大筆記里畫有漫畫,她第一次抹桌子,它就伸臂展腳地攤開身子躺在桌上,她順便看了兩眼,畫得還挺有模樣,多半是個線條流暢簡潔的小男孩,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事,表情豐富,手腳靈活,不像她熟悉的那些漫畫人物,可能是畫的人自創的吧。
她沒多想,下樓過街,去對面生活超市買了瓶洗衣液,洗衣液她挑了無香的,丁蔚岵有鼻炎,對化學合成的香味過敏。當然,這也是她觀察出來的,他茶幾上放著幾種過敏性鼻炎藥,每次掃地灰塵一揚,他就連連打噴嚏。
六
老王發消息問周日是否有空,給燦燦過生日。
沒空。鐘九代飛快地回。
放一天假嘛,我都推掉業務了,大不了我給你工錢。老王不依不饒。
客戶不答應的。
老王沒聲息。
鐘九代看著面前的視頻,視頻里放著慶祝這座城市創建四十周年的燈光秀。主持人激動地說,四十年,這座城市由海邊小漁鎮發展成了現今金光璀璨的國際大都市,一長排緊挨的摩天樓,連作塊巨型屏幕,LED彩燈在屏幕上幻化出各種美景,上演盛大的海市蜃樓。然而,沒什么人看視頻,精彩的視頻在接近深夜的地鐵內沒引起什么關注,有人睡覺,有人發呆,有人玩手機,臉上都有疲態。地鐵像某種長形動物的腹腔,安靜空蕩,撕破黑夜,迅速穿行于地下。
周日她當然沒空。丁蔚岵說要帶她去吃好東西,一定是特別的東西吧,要不他干嗎不直接帶她去小區外的美食街吃?無論吃什么,這是她和丁蔚岵第一次一起出門,這幾天,她都在考慮那天穿哪件衣服,甚至猶豫要不要趕緊去買件新的。
她不知道丁蔚岵到底怎么想他倆的事,許多時候,她會揣測他的想法,但又不太敢細細揣測。誰都沒料到,幾個月后,他倆的關系會到這一步。每個星期天下午這兩小時,就是他們的約會時間。她喜歡這樣,尤其喜歡丁蔚岵在親密后睡覺的樣子,肢體松弛,臉龐坦蕩蕩地朝天祼露,睡著的他打著輕微的呼嚕,像在哼唱催眠曲,把空氣都哼吹得綿軟酣甜。鐘九代擦桌拖地,控制著聲響,呵護他的睡眠。有時還替他扯扯被子,盯著他立體的五官發一會兒呆,聽著他鼻腔里呼吸的細響,偷偷在他臉上啄一下。
要是能一直這樣,即便她要一直擦桌拖地,整個人因此勾腰駝背,鐘九代覺得,她也會愿意。
七
飯桌上飯菜早已做好,肉片上的油珠涼成了白色的半固體。門推開,童聲咿咿哇哇撲上來,像在歡迎鐘九代回家。燦燦入迷地盯著屏幕,連拖鞋都忘了拿。
誰讓你看電視的?學習了嗎?鐘九代不及換鞋,一通暴吼。
今天,今天作業少。燦燦顫聲道。
作業少就看書!鐘九代指指門對面的柜子,柜子上兩沓雜亂的書,都是做清潔時人家送給她的,家中孩子看過的。
好久沒看電視了,就一會兒。燦燦嚇得聲若蚊嗡。
鐘九代也不和她爭,兩步跨進屋,從廚房刀架上抽出把切水果的尖刀,用力擲向電視。寒光一閃,正中靶心!屏幕被尖刀扎刺出道口,咣當,掉落于地。
尖刀仿佛把燦燦扎釘于靶心,她定定地,還沒叫出聲,“嘣”一聲,屋內瞬間黑了。原本昏黃的屋子像個黃氣球,被尖刀扎爆,世界頓時陷入黑暗。
鐘九代和燦燦同時尖叫起來,尖叫像兩條火龍,在黑暗的屋里胡亂暴穿,燦燦的尖叫里混著哭腔:“媽媽,媽媽你在哪兒?”鐘九代伸出手臂,探出腳,摸摸索索:“燦燦,燦燦快來,來。”椅子桌子雜物都被踢推了一番方安靜下來。燦燦扎進鐘九懷里,依然在哭,哭得肩膀一聳一聳,鐘九代撫著她的頭,燦燦的頭又小又軟,如同小貓咪。
跟五金店的老板說清情況,又讓他上來看了線路,發現原來保險絲燒了,尖刀扎壞電視,引啟了保險,一時電流過大,燒斷了保險絲。
屋里的燈重新亮起,燦燦抹著淚主動認錯收東西,鐘九代給她盛好飯,看她吃了兩口,自己也吃了兩口。
燦燦,星期天媽媽帶你去吃好東西,就當給你過生日。她吞下一口冷飯,說。
八
丁蔚岵歪在沙發邊角打游戲,鐘九代在抹茶幾,抹完茶幾,她換了塊干毛巾擦皮沙發。客廳被家俱墻壁封住,像個私密大包間,惟聽得手機里發出輕微的游戲音樂。鐘九代一點點往沙發邊角靠近,抹布每挪動一寸,她就感覺到身上那層空氣重一分,稠一度,這層空氣,不是一般的空氣,它有溫度,有氣味,還有彈性。不知哪個星期天下午開始,她覺出這大包間的屋里有“兩個人”。每回想到這,她就沒辦法心平氣和將丁蔚岵僅僅當客戶。靠近他,讓她有緊張感。其實鐘九代也不是第一次對客戶有這種感覺,但以前沒人回應她,他們不在意,鐘九代也自然不在意了,但丁蔚岵不同,憑第六感,她覺得他感覺到了。鐘九代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抹完沙發就沒事了,抹完沙發,她該拖地了。然而,手上的動作沒并沒有加快,空氣似乎也有黏性,黏住她的手。
有時,他們會聊兩句天,多數是鐘九代先問。問話中,鐘九代了解到丁蔚岵以前從未叫過家政工,她是第一個。丁蔚岵也了解了鐘九代的基本情況,知道她離婚和女兒相依為命。
看來我還真幸運,你也幸運,你沒請過別的家政工,不知道有的人真的傷腦筋。鐘九代笑著說。
那就算了,垃圾房也能住人,以前不都這樣過嗎。丁蔚岵抬抬眼皮。
鐘九代又笑笑,提起拖把蹾進水桶,轉幾圈,跺幾跺,擰干,支推著往臥室去。臥室、書房、廚房、廁所,鐘九代在屋里轉來轉去,拖把攪動空氣,像提著金箍棒的孫悟空,恣意跳蹦于妖怪的肚腹,是的,這套房子像肚子,或者像身體,客廳是頭臉,臥室是肚子,廁所是屁股。想到這,鐘九代為自己想到的這個比喻得意起來,她瞟眼丁蔚岵,覺得這套房子就是他的身體。鐘九代還發現,這房子內的氣味有點變了,跟她第一次進來時嗅到的不太一樣了,混入了她的甜熟體味,不過,只有微微的幾絲兒,不是極好使極敏感的鼻子根本嗅不出來。
丁蔚岵似乎并沒察覺這點變化。他仍坐在那專心玩游戲,偶爾鐘九代抬頭,會覺得有目光擦過,有的人家就是這樣,喜歡暗中窺監她的工作,但這目光不一樣,鐘九代能感覺出來,這目光有溫度、有彈性、有重量,和她靠近丁蔚岵時感覺到的空氣一樣。
九
在一個星期天下午,鐘九代穿了件紅色收腰上衣配七分低腰牛仔褲。這身打扮勾勒出她美妙的曲線,顯得年輕又有活力。平時她沒機會穿漂亮衣服,衣服也被埋沒了。
準時進門,熟練地找出清潔工具。先抹家俱,從客廳做起。她在電視前蹲下身,擦電視柜。擦了一會兒,覺得腰那圈涼嗖嗖地,像涂了風油精。電視屏幕不斷變換,聲光彈打到鐘九代身上,丁蔚岵捏住遙控器,慌慌張張地轉臺換頻。
她趕緊起身,重新擰了把毛巾,折進書房。
提提褲子又扯扯上衣,鐘九代舒了口氣。清理小書架時,她發現那個黑皮大筆記本又回來了,端端夾在書間,她怔了片刻,接著抹拭電腦臺。
這時丁蔚岵進了書房。鐘九代低頭擦桌上一塊污跡,他探過身,伸手向桌上雜物筐內摸索。倆人隔得只有十幾厘米,鐘九代沒抬頭,鼻子卻聞到了丁蔚岵身上洗衣液的氣息。空氣被他倆擠壓,更稠更黏,還有了重量,像鐘九代曾經感覺到的那樣。但現在,她內心很平靜,奇怪地平靜,她微微抬頭看著丁蔚岵,努力壓制自己想要伸出的手臂,心臟卻不受控制,像塊奶油冰淇淋,一點點融化。
摸索了半天,一副眼鏡終于被丁蔚岵摸了出來,他將它架上鼻梁,繼續去看電視。鐘九代想,丁蔚岵原來近視啊。
十
后來,倆人在床上成為一個人,丁蔚岵才告訴鐘九代,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會跟她有交集。鐘九代問他為什么,丁蔚岵說,你看過你的眼神嗎?你看東西時,跟別人的不一樣。
高中時鐘九代也喜歡看書,但這句話,還是有點斯文了。鐘九代抱住丁蔚岵。臥室外是陽臺,陽臺外是座長滿灌木的小山。落地窗簾半開半合,和風拂過陽臺,被純白的紗簾掀起送進臥室,輕柔地拂過他倆的身體,和風里夾著樹木的清涼與清香,閉上眼,人像浮在空中,駕云馭風而行。
習慣成自然,星期天下午,鐘九代處理完家里和零散客戶的事,鬧鐘敲過兩下,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摟在一起,之后,鐘九代會陪著丁蔚岵睡一會兒,說幾句話,然后,丁蔚岵繼續睡覺,鐘九代起來做清潔,像個賢惠的妻子。
叮咚!手機響了。坐在社區花園喝水休息的鐘九代回過神,點開手機,又是老王。
星期天你真的沒空?
沒空。
我幫你請假,你別騙我,我知道你就星期天沒固定活兒。
老王不知道丁蔚岵。
鐘九代拿著手機發了會兒呆,黑下來的屏幕上印出她的臉,她看見臉上的眼睛眨了眨,瞇縫成一條線。
沒空,有朋友請我吃飯,燦燦也去。她說。
男的吧。老王秒回。
鐘九代沒復,把手機放回挎包。
十一
星期天到底來了,一大早,陽光就喜滋滋地點亮了整個天地,像個慷慨的富人,灑下漫天漫地的出爐銀。
下午搞完清潔,鐘九代對著鏡子重新洗了臉梳了頭,方跟著丁蔚岵一起出門。丁蔚岵拉著她的手,你今天真漂亮。鐘九代嗲聲反駁,好像我平時就不漂亮?!電梯兩扇門合攏,鋼化鏡面上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漂亮,男的干凈利落,看上去挺相配。
丁蔚岵的車停在小區邊的公共停車場,要穿過整個小區,以及一條林蔭道。小區住著上千戶人家,薄暮時分退了燠熱,住戶們紛紛下樓到花園里納涼散步,迎面撞上兩個曾經上門做過清潔的住戶,鐘九代笑著朝他們打招呼。他們起先有點蒙,撓撓頭,很快露出笑臉,看看丁蔚岵又看看鐘九代,今天休息啊,好漂亮。鐘九代哎哎應。夕光煌烈,照得一地樹影子斑斑駁駁,還沒上林蔭道,她已經松開了丁蔚岵的手。
啟動車子開了一會兒,拐上一片有些破舊的區域,丁蔚岵的車技很好,那么大一部車,在他手中像個聽話的玩具,即便是急迫的大拐彎,車內的人也感覺不到半點晃動,當然,車也好,奔馳最新款的SUV。重新設置了導航后,他問,是泥崗村嗎?具體哪兒等?
啊?鐘九代驀地扭過頭,她一直看著窗外,皺著眉。
不是接燦燦嗎?丁蔚岵提醒她。
啊,那個,不用了,燦燦今天跟同學約了一起過生日,不想和我們去吃飯了。鐘九代依然皺著眉,好像挺為難。
真的啊。丁蔚岵說。
咱們走吧,她現在犟得很,不愛聽我的話。鐘九代給他擰開一瓶礦泉水。
丁蔚岵搖搖頭,接過水灌了一口,將車驅進路邊的加油站,說要加點油。鐘九代于是去了加油站的衛生間。
她在廁所待了挺久。天很藍,幾絲云絮糾做一團,陽光拼盡最后的力氣傾下千萬把金光閃閃的槍戟。鐘九代掏出手機,給燦燦打電話,電話中,她告訴燦燦今天不能帶她去吃飯了,不用等了,回家先寫作業,寫完作業看課外書,要是餓了先煮點面,然后,等她帶蛋糕回去給她過生日。
掛掉電話,她突然覺得沒必要這樣做,燦燦應該和丁蔚岵見個面!轉而又想,時機沒到,燦燦和丁蔚岵以后見面更好。
車子再次上路,沿著高速開了挺長一段路,又順著省道開了一程,最后岔上一條不寬的村路,繞到一座農家樂門前,丁蔚岵停住了車。
原來丁蔚岵說的好吃的,是農家樂。挺普通的農家樂,兩幢樓,樓下一二層全用做餐館,此時暮野灰泯,燈火熒熒,環院一圈竹竿挑起的串串紅燈籠下,坐滿了客人。
菜很快就上來了。兩葷兩素一湯。丁蔚岵不停給鐘九代夾菜,讓她多吃。鐘九代就問,你不是第一次來吧。
沒有馬上回答,過了幾秒,丁蔚岵才說,以前來過。
也不是一個人吧。鐘九代起了興致,想八卦點什么。
我二十年前在這附近工廠干活。丁蔚岵指指右邊。果然,那里有幾幢低矮的工廠。那時候,能來這兒吃次飯是件奢侈的事,那時候這餐館也沒有現在這么好,完全路邊的大排檔。丁蔚岵說。
鐘九代應著。看著丁蔚岵,想象他二十年前的模樣,努力將那張臉與現在眼前的臉重合,合了幾次才勉強對上了線縫。這讓她意外又吃驚。
一旦陷入回憶,丁蔚岵的話也多了。
你一定奇怪我后來怎么沒在這兒了吧。他夾起一筷魚,將魚塞進嘴,嚼嚼吞下。我有個遠房親戚在做貿易,那幾年趕上深圳山寨手機火,他忙不過來讓我去幫忙,我就跟著學了門道,沾點運氣吧,還賺了筆錢做投資。
鐘九代以為他說完了,直起腰呼出口長氣,也夾了塊魚。
我女朋友原來是這兒推銷啤酒的,我和工廠的人來吃飯認識的。丁蔚岵打望一圈,崩出句。
魚肉停在半空,怔了怔,鐘九代心里咯噔一下,今天丁蔚岵竟然說了這么多。她有點明白丁蔚岵為什么帶她來這個地方了——讓她受寵若驚。
你女朋友肯定挺愛美吧。她裝做無知,問。
照丁蔚岵的年齡閱歷,肯定不止有過一個女朋友,但很奇怪,他屋里沒女人的痕跡,更準確地說,任何除他之外的人的痕跡都沒有,還真是潔癖到了有點古怪,只有一回,她整理房間時發現柜角暗處有支落滿灰的美容儀。
丁蔚岵眼皮搭拉下來,眼珠左右滾動。不說她了,人家早跟她領導跑了。
喝湯吧,湯都涼了。怕丁蔚岵多想,鐘九代趕緊岔開話題,替他舀了碗湯。
天黑實透,他們吃完了桌上大部分湯菜,夜風溫柔清涼,丁蔚岵說再坐坐,鐘九代卻迫不及待要走。從甫坐定,她就發現自己今晚穿的衣服跟服務員的挺像——旗袍式上衣。吃飯時,有兩個服務員也總朝她和丁蔚岵看,像挖出了什么秘密,似乎還咬著耳朵低語,鐘九代不知她們說什么,她越看越覺得她們在議論她和丁蔚岵,她惱火極了,恨不得一大巴掌扇過去。
丁蔚岵去結帳時,鐘九代手機響了,是燦燦。燦燦問她在哪兒。又說,媽媽,蛋糕我喜歡草莓的,粉紅色是我的幸運色。
十二
城市宛若巨型寶石盆,磐石般伏在相隔他們挺遠的前方,車開得不快,路兩邊也沒什么燈火,他們像是陷入了迷途,任由車子慢悠悠地前行,往未知的方向去。也許真的迷路了。鐘九代想,看看丁蔚岵,他伸出空置的右手,捏住她的手。
回程丁蔚岵說不想走高速,想換條有意思的路。這條路確實跟高速不同,四周是稀疏的草木,有時能擦過房屋,房屋里的燈弱不禁風照著未知的人。鐘九代將指頭插進丁蔚岵的指縫,跟他十指相扣,路況不好,車輪被石塊崴了下身,磕上路邊的樹枝,叉進窗的枝椏差點蹭到鐘九代眼睛。她突然有點害怕真的迷路了,這路看起來,不像一條可以走得通的,而夜色那么墨黑,讓她的心也墨黑一片。
正踟躕著,后方突然有燈光閃過,鐘九代眨眨眼,來不及確認,只覺得這燈光像靈光一閃。
他們又往前開了一段,水泥路高高低低,不敢開快,再看時,方才那燈光不知何時竄到了前面,原來是輛小車。
小車扭扭身,別在了他們前面,路窄,丁蔚岵不得不停車。
數分鐘后,小車仍沒動靜,丁蔚岵按了幾聲喇叭,小車像死了樣,毫無反應。他開窗朝前吼,也沒反應,只得下車查看。一個呵欠沒打完,鐘九代就看見兩個男人押著他回來,嚇得她打開的嘴忘了合上。
下車,手機拿來,要不連你一起綁了。有人喊道。原來不止兩個男人,車內又出來一個,都裹得嚴實,鴨舌帽低低地扣至眉眼。
聲音有點熟,鐘九代下車時故意矮身辨辨臉,覺得不認識。
狗男女,出來幽會啊。那聲音繼續說,既然省了房錢,那就供獻出來給哥幾個吧。
話剛落音,那兩個押著丁蔚岵的動手搜起他來,另一個繳了鐘九代的手機,把她趕出車,用麻繩將她綁在棵歪樹上,開始搜查車內的物件。很快,他找到了丁蔚岵的錢包和手機,就放在駕駛座邊的貯物盒內。
錢包內現金并不多,卻有一大排卡,男人抽出卡,一張張查看,篩出兩張,一張金面,一張黑面。
密碼是多少?男人杵到丁蔚岵面前。
丁蔚岵低頭不吭。
說啊,密碼是多少?!男人推他一把,吼。
丁蔚岵依然沒吭聲。
你不說是不是?!男人火了,提腿踹他一腳,又踹了一腳,快點,大爺我可沒什么耐心,不說就要上刑了!
沒有密碼,取完款簽個名就行。丁蔚岵終于說話了,聲調雖高,卻尖細。
騙老子是吧,好,好,不見棺材不流淚。男人邊說邊從褲袋里掏出把刀,撐開,是把尺長的匕首,刀面寒光閃閃。
密碼是多少?不說一條腿就要廢了。男人舉起刀,逼近丁蔚岵。
丁蔚岵下意識地往后躲。兩個男人押得更緊了。
快點,老子沒耐心了,說!男人反捏住刀,做勢要扎丁蔚岵的大腿。透過衣服,丁蔚岵也能清楚看見他手臂上鼓起的肌肉。
他緊張地倒吸兩口氣,張張嘴,正要說什么,被鐘九代制止。
不要說!說了你就后悔了。一直被綁在一邊沒出聲的鐘九代,此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凌空爆出一句,像顆子彈射中了丁蔚岵。
臭婆娘,輪到你說話!拿刀的男人箭步上前,“啪啪”扇她倆耳光。鐘九代被打得頭昏腦漲,但她仍在喊,丁蔚岵,他們嚇唬你的!
夜色被震住。
看我不敢是吧!男人怒吼,猛推一把沉滯的夜色。丁蔚岵來不及說話,男人的刀已經“嗤”地插進他的大腿,媽的,你看我敢不敢。他罵。骨頭硬,刀尖顫了顫。
巨大的疼痛在丁蔚岵體內炸開,他幾乎暈過去。
說!不說那條腿也廢了。男人警告他。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鐘九代也僵身瞪目,不敢再說話。
男人又罵了兩句,重新提起刀,做勢要插另一條腿,丁蔚岵努力抬起頭,呼呼喘氣不息,翕動嘴唇,報出幾個數字。
一個多小時后,幾個男人終于滿意地開著不斷噴臭屁的小車走了。
一只黑鳥嘎叫著從一棵樹彈到另一棵樹,攪動突然靜下來的夜。“嗯——”夜被呻吟拉得長若游絲。趴在地下的丁蔚岵,也成了夜的一部分。鐘九代掙扎一番,麻繩勒得她手腕辣痛,她只得連連喚道“蔚岵,蔚岵。”過了好一會兒,丁蔚岵方稍稍抬起頭,掙動身體,拖著血淋淋的傷腿,匍匐挪到鐘九代身后,扯拽半日,將她的綁繩松開。
別怕。鐘九代扯干凈繩索,又抻了抻衣服,還捋了捋頭發。
別怕,你不會瘸的,我們馬上去醫院。她安慰丁蔚岵。
使出渾身力氣,鐘九代將丁蔚岵抱拖上車,坐好,再幫他系好安全帶。手機都被搶走了,沒了導航,但鐘九代相信她會找到路。這回是她開車,以前做保姆學了開車,這次真正派上作用。已到午夜了吧,她望著前方的燈光,狠踩了腳油門。